第15章 溫柔
從小麵館到學校東側門, 有一小段距離,步行大概八分鍾。書燃和周硯潯並肩走著,腳步不快不慢, 兩個人似乎都不太擅長聊天,沒有主動開口跟對方說話。
月光將靜悄悄的, 氛圍沉默,卻不尷尬,反而有種溫情的味道。
周硯潯好像很忙,手機提示音一直在響,很多新消息。起先他沒怎麽理,後來,實在太吵, 才解開屏幕看了眼,挑緊要的事情回了兩句。
身邊站著周硯潯,書燃走路就有點不專心, 餘光總想去瞄身側那道影子,控製不住。她看見屏幕光映亮周硯潯的半邊麵孔,從鼻梁到下顎再到喉結,一條弧度淩厲的線, 透出桀驁的味道。
周硯潯正握著手機回消息,他手指纖長,關節處被風吹著,透出青白的顏色。
書燃心裏忽然冒出個念頭——他是不是手冷啊,好想幫他暖暖。
念頭一起,書燃下意識地皺眉, 覺得自己這樣子實在不像話。她閉了閉眼睛,試圖趕走那些不該有的小心思。
這時候, 身側傳來一個聲音:“看路。”
書燃隻覺腰側那兒微微一緊,像是被人握了下,她順著那股力道朝周硯潯靠近,額頭險些蹭到他胸口的衣服。
與此同時,一輛共享單車搖搖晃晃地與書燃擦肩而過。
騎車的人沒停下,聲音很大地嚷了句:“談戀愛也不能不長眼吧,馬路又不是你們家承包的,亂晃什麽!”
周硯潯皺眉,回身朝單車走遠的方向看。
書燃連忙去拉他的衣袖,小聲說:“沒碰著我,你別生氣。”
周硯潯頓了下,垂眸看她:“怕我發火?”
他在台球室砸煙灰缸的樣子書燃還記得,於是,不太自然地點點頭。
周硯潯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說:“我脾氣沒那麽壞,翻臉也是事出有因,不會無緣無故同人交惡。”頓了頓,他低聲補一句,“以後我盡量控製,你別害怕。”
最後那一句,有了點哄人的味道。
說不清的曖昧。
*
時間不算晚,東校區的操場上挺熱鬧,好多學生在散步,還有街舞社在搞友誼賽。
可能是為了給聖誕節造氣氛,挨著綜合樓的那片草坪上,擺了幾個帶紅帽子的造景雪人,還有長角麋鹿的大木雕,周圍掛了圈彩燈,亮閃閃的,特別漂亮,路過時書燃沒忍住,多看了幾眼。
這點小表情,自然瞞不過周硯潯,書燃聽見他說:“想拍照嗎?”
書燃一怔,仰頭看他。
周硯潯同她對視一眼,笑了下,淡聲道:“去拍吧,我不著急”
說這些話時,周硯潯並沒有刻意哄人的意思,言談與表情都自然,可越是自然,越顯得心動難耐。
書燃低下頭,快步朝草坪那邊走,以此掩飾有些加快的心跳。
這幾天校內論壇上出現不少造景雪人和麋鹿的照片,回帖數不少,聞訊趕來拍照的學生也不少。書燃排了會兒隊,才等到一個跟雪人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她打開前置攝像頭,找好角度,正要自拍,目光忽然越過手機屏幕,看向站在路邊的那道身影。
周硯潯個子高,氣質惹眼,深色大衣襯得他身段挺拔,貴氣十足。周圍人來人往,總有人看他,他毫無覺察似的,站在那裏,安靜又專注,等待著他要等的人。
書燃看著他,不知在想什麽,好半天都沒有眨眼。
麋鹿木雕上的星星燈串突然閃了一下,書燃跟著恍惚了一瞬,手指不由自主地移過去。
手機鏡頭翻轉,由前置變為後置,之後,清脆的一聲快門音,男人頎長的影子被她存進相冊,像保存了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
周硯潯一路將書燃送到女生宿舍樓的正門外,腳步停下,書燃才想起來她還帶著人家的圍巾,連忙摘下來還回去。周硯潯伸手接了,之後,不說話,也不動,隻是垂眸看她。
書燃被他看得心跳陣陣發緊,想了想,忍不住又提醒一遍:“經濟法的作業,今天一定要交哦。”
周硯潯“嗯”了聲,眼睛裏有薄薄的笑意。
時間還不晚,宿舍樓外人影進進出出,周硯潯在校內一貫風雲,很多女生認出他,頻頻遞來視線,打量著。
書燃不太喜歡被這種人注視的感覺,跟周硯潯說了聲再見,就要離開,轉身的瞬間,衣袖卻又被他拉住。
眾目睽睽,這種拉拉扯扯的小動作顯得特別曖昧,模糊了邊界感。
書燃有些疑惑地看著他:“還有事嗎?”
周硯潯的手指仍牽著她的衣服,想了下,說:“前幾天我沒有好好上課,不是去玩了,而是有其他事情要做,挺重要的一件事。”
說話時周硯潯聲音很輕,近乎溫和,與他平日裏不羈又桀驁的模樣很不相稱。
書燃忽然有種很奇妙的感覺——人人都知道周硯潯囂張,難馴服,唯獨她見過周硯潯的細膩與體貼,就好像他隻對她一人如此
書燃握了握手指,故意問:“你是在跟我解釋嗎?”
周硯潯聲音淡淡的:“是啊,不想你誤會。”
他承認得太過坦率,書燃覺得她好像被他的縱容養出了一份貪心,於是又問:“論壇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也都是假的,對不對?”
有風吹過來,十二月的天氣,溫度很低。
周硯潯側了側身,用脊背幫書燃擋住撲麵的寒冷,“都是假的,我沒有那麽壞。”
書燃看到地麵上兩人纏在一起的影子,忽然說:“誰說你不壞?其實你特別壞。你回了別人的信息,卻沒有回我的,故意冷著我。”
周硯潯喉結動了下,聲音更輕:“以後,我不會再這樣。”
他原本拉著書燃的衣袖,手指忽然滑下去,溫熱的掌心在書燃的手背上貼了一下,似握非握的,強調似的重複一遍:“以後,一定不會再這樣。”
*
書燃回宿舍時臉上帶著薄薄的紅,像糖分充足的水果,走到房間門口,剛好和方孟庭迎麵撞見。
方孟庭換了衣服和妝容,身上有很淡的香水味,一看就是要去約會。兩人迎麵而過,方孟庭隻當沒看見,邊講電話邊走了過去。
擰開房門進宿舍,會計班的一個女生來找施楹玩,兩人擠在小**刷劇聊天。書燃脫大衣時,聽見那女生說:“方孟庭交男朋友了嗎?這麽晚還出去,是約會吧?”
施楹說:“法學院的學長約她去一家新開的LiveHouse玩,學長人不錯,成績也好,方孟庭說想試試看,合得來就交往。”
女生咬一口蘋果,“她不是喜歡周硯潯麽,怎麽突然變心了……”
這話剛說完,宿舍門從外麵打開。接近零度的天氣,談斯寧穿黑色連衣裙和過膝靴,沒有絲襪,裙擺下的皮膚白得晃眼。
她扔下小挎包,用手指順頭發,瞄到書燃在換衣服,隨口問了句:“周硯潯送你回來的吧?剛剛在樓下我好像看見你們兩個了,他還扯你的衣袖。那家夥明明已經滄桑如老狗,在你麵前卻玩起了裝純那一套,我都不想說我認識他!”
書燃哭笑不得,拿了個小發圈往她身上丟。
談斯寧卸了妝,先去洗澡,書燃打開電腦查收郵件。
會計班的女生跟施楹交換了下眼神,試探著問:“書燃,真的是周硯潯送你回來的?”
書燃“嗯”了聲,她忙著手上的事,沒抬頭。
那女生抱著被子,想了想,又問一句:“你跟周硯潯關係很好嗎?”
書燃不喜歡跟不太熟悉的人聊私事,淡淡應了句:“普通同學。”
女生還想說什麽,透過擺在桌麵上的化妝鏡,書燃看見施楹拉住那女生,暗示性地搖了搖頭。女生撇了下嘴,沒再做聲,蓋著被子繼續看劇。
快十一點時,書燃的電腦跳出一個小彈窗,來自周硯潯的新郵件,他終於把作業交了。書燃剛洗過澡,正擦著頭發,她擱下毛巾,將文檔下載後打開看了看。
整體做得很認真,案例分析也是下過功夫的,沒有敷衍了事。
書燃放下心,想在微信上回複些什麽,她看著“X.”的ID,手指滑來滑去,半天也沒想到一個合適的句子,索性把在東校區拍的那幾張造景雪人的照片找出來,發在了朋友圈。
之後書燃去做了些別的事,等她躺在**,再拿起手機時,動態下已經收到了一些點讚和評論。點開消息列表,慢慢下拉,書燃的呼吸停了瞬——
周硯潯的頭像也在她的消息列表中。
他鮮少與人互動,卻“讚”了書燃那條動態。
心跳微妙地顫了下,在夜色之中尤為明顯。
書燃咬著唇,手指移過去,點開周硯潯的頭像,再次看到他的微信號——
“X_sixteen”。
“16”這個數字,對他來說,究竟有著什麽樣的特殊含義啊?
好想知道。
*
趕完作業,周硯潯神色有些憊倦,他靠著椅背,點了根煙,眼前一片繚繞的霧。
另外兩位室友在打遊戲,都帶著耳機,鍵盤敲得劈啪亂響。沈伽霖拖著椅子湊到周硯潯身邊,一副“潯哥,陪我聊會兒唄”的小狗樣。
周硯潯摸摸沈伽霖的腦袋,笑了下。
沈伽霖反坐在椅子上,下巴抵著椅背,對周硯潯說:“今天下午,你為了姑娘,在台球室跟人翻臉了?”
周硯潯咬著煙,眼睛眯著:“誰跟你說的?聆姐?”
聆姐姓芮,姓氏少見,性格卻很外向,台球室和燒烤吧兩間店鋪都在她名下,生意做得熱熱鬧鬧。
沈伽霖搖頭說:“聆姐從不傳閑話,是葛殷明那小子,今天不知道中了什麽邪,到處跟人說你不可交,為了妞栽兄弟麵子。風言風語的,都傳到我這來了。”
葛殷明就是在手背上紋蠍子刺青的家夥,家境不錯,成績稀爛。家裏花了些錢,把他送進弈大附近一所外國語學校讀書,結果他兩次延畢,一把年紀了,還在本科晃**,到處瞎撩,泡涉世不深的小學妹。
周硯潯認識葛殷明,是因為一次車禍,葛殷明的車蹭了周硯潯新提的陸虎,周硯潯嫌煩,沒讓葛殷明賠,葛殷明倒主動貼過來加了周硯潯的微信。
沈伽霖給周硯潯發了幾張聊天記錄的截圖,葛殷明在一個全是狐朋狗友的微信群裏抱怨周硯潯如何不地道。單是埋汰周硯潯幾句也就算了,葛殷明偏偏扯上了書燃。
群裏有人調侃:那得是多漂亮的姑娘啊,能讓周硯潯那種眼高於頂的家夥當眾撂臉!
葛殷明回了幾條語音,截圖的人特意轉成文字,周硯潯看見他說:
“漂亮也就一般漂亮,關鍵是白!我仔細看了,那妞脖子上一點頸紋都沒有,特光溜。”
“看姑娘我是行家,臉白都是化妝品抹出來的,沒勁,脖子白才行。脖子白胸就白,上白下粉,緊得銷魂。艸,越說越想幹那妞,早晚睡了她。”
“周硯潯能搞上的妞,也就是個明碼標價的,兩萬塊錢能玩一禮拜,玩到爛!”
……
截圖一共就四五張,周硯潯很快看完,把葛殷明的微信找出來,拉進黑名單。之後,他叼著煙,腦袋裏晃過幾個名字,選中其中一個,點開那個人的微信頭像。
X.:【在?】
那人叫小磊,頭像是家裏養的巨型阿拉斯加,秒回:【在在在,有事兒啊潯哥】
X.:【你知不知道葛殷明現在在哪兒?】
小磊:【老葛跟我在一塊,我們泡吧呢,怎麽了潯哥?】
X.:【兩萬塊,往葛殷明頭上砸個酒瓶子,瓶子要碎,人要見血。這生意你接不接?】
小磊:【潯哥,你這……】
X.:【幹還是不幹?】
“小磊”的名字從屏幕上消失,變成“對方正在輸入”的字眼,輸入持續了很久,卻遲遲沒有新消息跳出來。
周硯潯也不著急,手指彈了彈煙,垂眸看著灰塵簌簌掉落。
十五分鍾後,在那條“幹還是不幹”的消息下,出現一段視頻。
藍光漫射的夜場,葛殷明跟一個穿吊帶裙的妹妹說話,臉貼著人家肩膀,蹭過來又蹭過去,明擺著占便宜。
下一秒,酒瓶子對著葛殷明的腦袋落下來。
小磊之前在聆姐的台球廳看場子,十幾歲開始混街頭,很會打架。他力道使得足,又能保證不致命,玻璃粉碎四濺的畫麵甚至帶了美感,有點暴力美學的味道。
畫麵在這時晃動了一下,之後,有人掐著葛殷明的脖子讓他抬頭,鏡頭隨即拍到葛殷明的正臉,血跡氤氳,滴答掉落。
周硯潯確認無誤,發過去一個兩萬塊的轉賬。
X.:【轉告葛殷明,‘兩萬塊玩一禮拜,玩到爛’,他值這個價。】
小磊似乎有些哭笑不得,回一句:【老葛也是傻逼,惹誰不好,他來惹你。】
沈伽霖坐在旁邊,他雖然沒看到周硯潯和小磊都聊了什麽,但是視頻的內容和橙色的轉賬對話框,他卻看得清楚,不由脊背一涼,怔怔的,半天回不過神。
他下意識地拉住周硯潯的衣袖:“潯哥……”
周硯潯滅了煙,拍拍沈伽霖的腦袋:“別怕,一點小教訓,出不了大事。”
沈伽霖有點緊張,咽了咽口水,嘀咕:“我明白梁哥為什麽選擇帶你做生意搞投資,而不是帶我了。”
梁陸東和周硯潯,這兩人相差近十歲,秉性方麵卻有太多相似的地方。聰明、殘忍、夠拚,有仇必報,手段多,且足夠狠。
他們心裏都有恨,所以,足夠夠狠。
周硯潯沒接沈伽霖的話,處理完葛殷明,他似乎心情不錯,切換界麵刷了下朋友圈,看到書燃一個小時前發布的動態。
造景雪人、麋鹿,亮閃閃的星星燈,幹淨又夢幻,好像心跳都變軟了。
周硯潯盯著那幾張照片看了會兒,長按屏幕,將它們存進相冊,之後又在編輯信息裏選了“隱藏”。
相冊中“已隱藏”那個選項是上了鎖的,需要麵部識別才能打開。除了周硯潯,再沒人知道,那裏麵一共存了九十一張照片。
每一張都是書燃。
……
高中時,她穿著校服在國旗下演講,梳馬尾,碎發挽在耳後,下巴尖尖的,清秀又文靜。體育課,她和朋友打羽毛球,被太陽烤著,脖頸粘了些汗,笑容卻明媚,眼睛也亮。
大學軍訓,傍晚時解散休息,書燃叼著冰棍坐在教學樓的台階上看晚霞。不知打哪飛來一塊小石頭,砸中她,她左右看了看,沒找到人,也不生氣,撿起小石頭當粉筆用,在水泥地麵上畫了隻很可愛的小狗。
書燃至今都不知道,石頭是周硯潯扔的,他沒有任何惡意,隻是想借機跟她說句話,卻在最後一秒,偃旗息鼓,沒了勇氣。
後來,集合時間到了,書燃起身離開,周硯潯走過去,拍下那隻手繪的小狗,存進相冊,設為私密。
……
九十多張照片,每一張,他都記得背後的故事。
周硯潯手指細細長長,在相冊裏滑來滑去,好一會兒,才選中一張不是那麽明顯的,做了主屏幕的牆紙。
照片拍的是夜色下漸行漸遠的公交車,車尾的玻璃窗上掛著燈牌,顯示線路數字——
137路。
停電的那個晚上,他送書燃去車站,親眼看她坐上這輛137路的車子,逐漸走遠。周硯潯至今仍記得,那晚的星星格外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