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溫柔
《溫柔野骨》
文/金岫
2023.5.4
獨家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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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燃回國那天,弈川市迎來一場短暫的雨。
空氣濕濕涼涼,時不時起一陣風,偌大的機場,人影不斷來去。
書燃帶耳機,長發用發夾挽著,吊帶衫外搭一件質感細軟的淺色針織。
針織衫衣袖略長,袖口遮住她的手指,露出一點指甲,甲麵薄塗淡淡的櫻粉色,看上去水潤而晶瑩。
很溫柔的感覺,也很精致,她整個人都是如此。
從指定地點取了行李,書燃手機上進來幾條消息,是約好了要來接機的朋友裴裴。
裴裴說路上堵車堵得厲害,晚一會兒才能到。書燃回她一個“裂開”的emo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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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著行李箱往機場的候車區走,路過一麵廣告屏,書燃腳步頓了頓。
廣告宣傳的是一個名叫“溪汀華府”的莊園酒店,就在弈川本地,古堡式建築,風景漂亮,私密性也好。
書燃的目光停在那兒,心裏閃過幾個模糊的念頭——
溪汀華府,那是……
出神間,手機再度亮起來,書燃低頭去看,幾條微信消息,源自一個運營美妝賬號的女網紅,叫Claire。
Claire問書燃回國沒有,幾時空閑,出來喝杯咖啡,她想約書燃拍套片子。
書燃是職業攝影師,以配色高級著稱,構圖和審美能力都出眾。
兩年前,她為珠寶品牌“FIRE”拍攝的宣傳畫冊,炒熱了該品牌的一套季節限定,也讓書燃的ins賬號漲粉數十萬,每條動態的評論和轉發數量都很高,有了一定的名氣。
回消息時,書燃手滑點到對方的微信頭像,順勢看到Claire朋友圈裏的最新動態:
夏天就是要用來度假啊!我真的好愛溪汀的氛圍和景色,下午茶也很美味!
感謝周總的款待,有機會再約球,打桌球我不如你,高爾夫你未必能贏我哦!
文字下方,九宮格自拍照。
Claire是美妝圈公認的美人,衣品也好,她穿一條露背裙,胸大、腿長、膚白。
三大殺器齊聚一身,人間尤物。
看著那條圖文動態,書燃一時忘了挪動腳步,愣愣地停在原地。
她出國五年,期間從未回來過,國內的許多變化她都不了解,但是,“溪汀”這名字,她並不陌生。
她不僅知道“溪汀”歸屬於盛原集團,是盛原旗下五大酒店品牌之一,還知道大名鼎鼎的盛原總裁姓周,就是……
那麽,Claire感謝的“周總”,又是哪位周總呢?
想到那個人,單單隻是想到名字,書燃就覺得手指顫了下,心跳一陣微妙的悸。
也是在這時候,她聽到一聲脆響,是手機拍照的快門音,接著,眼角餘光似乎捕捉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書燃立即回頭。
身後空間偌大,雨後光線晦澀不清,千絲萬縷的浮沉裏,來來往往,皆是與她無關的陌生麵孔。
一種說不清的失落感兜頭淋下,同時,又莫名鬆了口氣。
裴裴的電話在這時打進來,“寶貝,我到機場了,你在哪裏?。”
書燃收斂起情緒,手指勾著垂落的碎發別到耳後,溫聲說:“車牌幾號?我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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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裴姓宋,初中就和書燃玩在一起,十幾年的交情,堪比親姐妹。
今天她來接機,開了輛改過塗裝的奔馳AMG,車身黑粉撞色,輪轂噴了漆,門上還有一個庫洛米塗鴉彩繪。
這車跟宋裴裴的氣質很搭,可甜可酷,一股子藏不住的妖孽勁兒。
書燃繞到車後,將行李放進後備箱,宋裴裴斜著身子,探到副駕這邊幫她開門。
兩人上次見麵,是去年冬天,宋裴裴跟前男友分手分得不體麵,專程飛到巴黎去找書燃訴苦,一口一個狗男人,足足罵了半個月,才消了那份心頭火。
半年沒見,宋裴裴已經走出失戀陰霾,又是遊戲人間小妖精,她捏了捏書燃的臉,說:“寶貝,你最近是不是又沒好好吃飯?本來就沒幾兩肉,下巴看著更尖了。”
書燃笑一下,“沒瘦,胖了兩斤呢。”
車裏放著歌,書燃聽見幾句歌詞,覺得吵,伸手點了兩下控製屏。
音樂消失,周遭霎時安靜下去。
宋裴裴挑眉,“怎麽啦?心情不好?”
書燃靠在座位裏,隨口應一句:“在飛機上沒休息好,有點頭痛,不想聽歌。”
宋裴裴舔了舔牙尖,妖孽似的笑,說:“我懂我懂——這世道,還有比‘出走半生,歸來發現前男友已經飛黃騰達’更讓人頭痛的事情嗎?”
書燃立即伸手掐她的胳膊。
沒怎麽使勁兒,宋裴裴壓根不覺得疼,笑得愈發肆無忌憚,“你那位前男友,現在真是了不得!盛原周總——名頭響著呢,跺一跺腳,大半個弈川市恐怕都要顫一顫。”
車窗外,街景飛掠而過,書燃看著熟悉城市裏的陌生景象,平淡道:“那是他應得的。”
宋裴裴緊跟著回一句:“那你應得的呢?”
書燃擱在膝蓋上的手指不自然地蜷了蜷。
宋裴裴似笑非笑,妖精皮囊下,一顆七竅玲瓏心,故意說:“你吃過的苦,難道比姓周的少?”
書燃眨了下眼睛,她睫毛長,上麵落幾縷光,一張臉工筆畫似的,又精致又耐看,溫聲說:“他從未虧欠我,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了,就向前看吧,不必再計較。”
宋裴裴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敲了敲,不置可否。
書燃用一種自我催眠似的語調,又說:“往事太難看,我們兩個都沒辦法回頭了。”
宋裴裴笑一下,“你管得了自己,可管不住周硯潯。那位上學的時候反骨就重,為了你,他什麽事兒都幹得出來。”
時隔多年,再度聽見周硯潯的名字,書燃還是會心跳波動,她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休息,不再說話。
宋裴裴瞄一眼書燃的神色,想了想,又說:“弈川雖大,所謂的‘圈子’卻很小。燃燃,我有預感,用不了多久,你們就能撞見。周硯潯可不是什麽良善之輩,以他的脾氣,恐怕不會輕易放了你,你最好有個準備。”
說完,她也不等書燃回應,重新開了音樂。
方才那首被迫暫停的歌,又繼續唱起來——
“我有我的尊嚴,不想再受損。”
……
*
書燃在法國北部定居近六年,這次回國,是為了一通工作邀約。
去年四月,頂級時尚刊物《Charm》中國版來了一位新主編,複姓司徒,號稱傳媒界小魔女,眼光毒辣,手腕了得。
早在司徒升任主編之前,書燃就與她有過交情。因此,當新一季的雜誌企劃提出要拍攝一組名為“Ripe&Apple”的係列作品時,司徒立即想到了書燃,邀她來做掌鏡攝影師。
用司徒的話說,書燃身上有一種未經雕琢的浪漫氣息,像開在雨霧裏的白梔子,甜美精致,氛圍柔軟,很適合談戀愛。
當時,書燃一手撐著下巴,邊聽邊笑,說:“適合戀愛——這可不是一個好形容。”
司徒聽出點兒意思,眯著眼看她:“受過情傷?”
書燃笑了笑,搖頭說沒有。
那不是“情傷”,而是一段很美好的感情。
很美很美。
隻不過,已經結束了。
*
“Ripe&Apple”這主題是為一個叫虞亦的女明星量身定製的。
片子在棚內拍攝,虞亦穿一條酒紅色長裙,開高叉,赤腳坐在化妝鏡的鏡台上,拿著一顆咬過的蘋果,貼近紅唇。
書燃操控的鏡頭下,畫麵配色有一種高級的豔。虞亦交疊著一雙骨肉勻稱的腿,黑色長發落滿肩膀,美得妖氣橫生,又不會顯得低俗或過於風塵。
原圖上傳到電腦,放大之後藝人經紀和雜誌編輯仔細看過,都覺得眼前一亮,豎著拇指對書燃說:“書老師的確厲害。”
書燃性格有點淡,工作時不習慣與人客套,她笑一下,去看電腦屏幕上的片子,琢磨後期該如何修片。低頭時,她領口下的兩粒扣子鬆散,露出一截修長的頸,以及垂在鎖骨處的小墜子。
虞亦的經紀人性別男,食色性也,他順著敞開的衣領往書燃衣服裏瞟了眼,隻一眼,就有點移不開視線。
今天虞亦是攝影棚裏的主角,風情逼人,書燃穿戴簡單,不搶任何風頭,但她皮膚質感好,瑩潤細膩,像泛著流光的澳白珠,連耳垂都精致。
經紀人盯著書燃鎖骨處雪白的皮膚,無意識地吞咽了下,口幹舌燥的。
書燃心思全在工作上,渾然不覺,她正要去拿放在旁邊的外賣紙杯,虞亦的助理一路小跑著進來,湊到經紀人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書燃離得近,耳朵又靈,隱約聽到些聲音——
“盛原周總……”
“……可能是想探個班……”
書燃指腹一顫,紙杯脫手掉下去,咖啡灑了滿地。動靜吸引了虞亦的注意,她偏頭朝這邊看,妝容精致的一張臉,帶一點高高在上的傲。
書燃避開那道視線,對經紀人說:“今天的拍攝就到這吧。”
經紀人立即說:“忙了一天,都挺辛苦,我請大夥兒吃個飯。餐廳信息一會發到各位的手機上,書老師務必賞光。”
經紀人的態度挺客氣,書燃清楚,這份客氣不僅僅是衝她,很大一部分,是衝著她和司徒的交情。
司徒作為“charm史”上最年輕的一任總監,地位和實力都不容小覷。虞亦雖然演過幾部網劇,積累了些人氣,但哢位有限,時尚圈又“僧多粥少”,拿得出手的大品牌就那幾個,想撕到更多的資源,就要有足夠的渠道。
虞亦的團隊大概是想拿書燃當切入點,跟司徒套個近乎。
既然一腳邁進了名利場,就得吃這裏頭的人情世故,應酬總是避不開的。
書燃與經紀人握了下手,說:“讓你破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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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餐地點在一家有名的日料店,經紀人出手挺闊,包了場,其他人在大廳,幾個重要人物單獨要了間包廂。
虞亦來得稍晚,她換了衣服,依舊帶妝,配幾件小飾品,有種貴氣的精致感。
進包廂後,虞亦直接坐在書燃對麵,開口第一句話是:
“書燃,你看著文靜,其實,挺會搶東西的。”
這會兒包廂裏沒進其他人,連助理都被打發了,隻她們兩個,虞亦歪了歪頭,流蘇耳線隨之搖搖晃晃。
書燃抬起眼睛,笑了笑:“這話從何說起?”
“真會裝糊塗啊。”虞亦也笑,指腹一下一下點著桌麵,“你就是用這副裝傻充愣的麵孔騙人的?還騙了好幾個,先是……”
話說到一半,包廂的木製拉門敞開,經紀人走進來,身後跟著雜誌社的管理層。
虞亦眯了眯眼睛,沒再說下去,百無聊賴地刷起了手機。之後一整頓飯的時間,她和書燃再未有任何交流。
這種應酬通常都有第二攤,聚餐結束,經紀人約上幾個圈內朋友,又訂了另外一個場子,景雲路那邊的一家夜店。
各類夜店大同小異,無非是震天響的音樂,以及衣著漂亮的男男女女。
包廂裏男女都有,氣氛烘得挺熱鬧,經紀人一邊搖骰子一邊從中周旋,讓虞亦和書燃多聊聊,他說他會相麵,兩個漂亮姑娘一看就有緣分,適合當閨蜜。
虞亦窩在沙發裏聽得直笑,笑得諷刺極了。
書燃沒做聲,倒是多看了幾眼經紀人的手,兩局遊戲結束,她就看出來經紀人搖骰子的動作不地道,裏頭有詐,能控製點數。
大概是書燃氣質安靜,看起來很乖,經紀人以為她好騙,哄書燃一塊來玩,輸了就喝酒,不做什麽過分的懲罰。
虞亦笑了聲,正要說話,就見書燃兩指夾住骰盅杯壁,手腕輕輕一帶,幾粒骰子憑空消失似的落了進去。接著,她反手拿盅,骰盅以出乎預料的弧線在她手心裏轉了個圈,又扣回到桌麵上。
啪的一聲,一落一扣,半粒骰子都沒掉出來。
整套動作行雲流水,映著她櫻粉色的美甲,漂亮得不可思議。
這一招秀得花哨,氣氛更熱鬧了。
就在這時候,一道聲音很突兀地響起:“小亦姐,你看出來沒,她搖骰子的動作跟盛原集團的周總一模一樣!”
說話的人是虞亦的貼身助理,語氣一團天真,書燃和虞亦的表情卻同時一變。
小助理後知後覺,臉色唰一下就白了。
虞亦抓起一個抱枕,對著小助理就砸,邊砸邊嚷:“你吃屎長大的?亂說什麽!”
小助理又後悔又害怕,哽咽著向虞亦道歉。兩個人鬧得不可開交,書燃默默起身,離開了包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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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廂外的舞池裏,正是熱鬧時候。
書燃快步穿過卡座來到吧台,跟酒保要了杯冰水。
無倫是“盛原周總”還是“周硯潯”,這兩個稱呼,她似乎都聽不得。像濕漉漉的梅雨天,每次提及,都有潮濕的霧氣堵在她的喉嚨,也堵在她胸口,讓她呼吸不暢。
書燃一口氣將杯子裏的冰水喝光,正要再叫一杯,酒保卻推過來一盒煙。
女士煙,帶爆珠,淡淡的薄荷味兒。
“斜後方那位先生讓我轉交給您的——”酒保說,“一份小禮物。”
夜場光線渾濁,重重人影混在一起,書燃根本認不出是哪一個送煙給她。不過,男人女人,就那麽點事兒。
她打開煙盒,毫不意外地在內襯上看見一串手機號,以及一個手繪的噘嘴親親的小表情。
畫得一般,還有點油膩。
書燃沒理那串號碼,她從煙盒裏抽出一根,也不點燃,就那麽拿在手上。
她穿了條黑裙子,黑色緞麵襯著她肩膀和手臂上的皮膚,雪白無暇,像脂玉,又像奶凍,特別招人眼目。
書燃知道周圍不少人都在看她,那些男人,眼神直白,躍躍欲試地想要搭訕,想和她在這夜裏發生點兒什麽。
她什麽都知道,因此,很輕地笑起來,心想——
你們啊,差得遠呢。
那點小手段,跟周硯潯相比,差得太遠太遠。
舞池音樂在這時推向一段快節奏,迎著DJ的呐喊,書燃高舉起手臂。
她姿態散漫,卻不難看,反而透出一種慵懶的靈動,指間的煙穿過燈光,碰到煙霧機釋放的白霧,好像真的在燃燒。
夜色在她身上燃燒,也在她心裏。
其實,書燃根本不會抽煙,也不喜歡尼古丁的味道,她隻是有點懷念周硯潯抽煙的樣子。
那個男人,說不清究竟是壞,還是蠱,總之,一身囂張又不羈的勁兒,天生的驕矜感,又欲又薄涼。無論走到哪兒,都有女孩子偷偷看他,視線粘著他。
很**。
是周硯潯教會她搖骰子的那些小花招,是他教會她如何在台球桌上一杆清台。
他帶給她太多回憶。
可惜……
就在書燃心思翻轉時,她高舉的手臂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不重不輕的,有點疼。
接著,一盒尼古丁咀嚼膠掉在吧台的台麵上。
這東西又叫戒煙糖。
書燃微怔。
酒保悄悄指了個方向,示意她抬頭。
書燃下意識地看過去。
二樓的欄杆後,一道瘦高而利落的身影慢慢從人群裏走出來,他手上端著杯酒,漫不經心地晃著沉在杯底的冰塊。
搖搖晃晃,細細碎碎。
頻閃燈爆出的白光短暫映亮他的臉,隻一秒,他又退回去,重新消失在暗處。
片刻的露麵,像故意的,就等著什麽人將他認出來。
怎麽可能認不出來呢——
書燃一眼就認出來——
同時,心跳微妙地顫,細細弱弱。
燈紅酒綠的夜場,“深情”二字是最廉價的玩笑,可偏偏在這裏,她重新遇見他。
恍惚間,書燃想起很久前看到的一個句子——
漂亮的女孩子,給她煙,要她壞;給她糖,要她愛。
要她愛。
周硯潯,你要的又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