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天晚上,薑詞很晚很晚也無法入睡。

她躺在陌生的**,蜷縮在被窩裏,看著錢包裏,和奶奶的一張小小合影。

照片裏的她剛滿十歲,那天上午,奶奶特意帶她去縣城的照相館照相。

奶奶坐在椅子上,而她懷裏抱著一隻紅彤彤的大蘋果,開心地依偎在奶奶身旁。

照片裏的她和奶奶都笑得很幸福,明明隻是八年前的事情,可薑詞覺得,她好像已經離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日子很遠很遠。

她想到下午發生的事,心裏惴惴地疼,眼淚忽然像斷線的珍珠一樣,不斷地掉到照片上。

她終於合上錢包,把身體緊緊地蜷縮起來。她把臉深深地埋進被子裏,咬緊唇,在被子裏無聲地大顆掉眼淚。

為什麽老天爺聽不到她的禱告,她想快一點、再快一點長大。或者給她一對翅膀,讓她飛出這令人窒息的牢籠,讓她飛回到奶奶身邊去。

*

那天下午的事,薑詞始終沒有告訴母親。

她看著母親和沈叔叔的感情那樣好,便不忍心去破壞母親的幸福。

在沈家的日子裏,她不愛出門,大多數時間都待在自己的房間看書做題。

她在書桌上放了一盞日曆,每過一天,就用紅筆劃掉一天。

她日複一日地盼著,隻盼著高考早點到來,等到高考結束,等到她考上大學,她就能名正言順地搬去大學宿舍,再也不用住在別人的家裏。

她這樣盼啊盼,終於盼到了高三開學。

開學前,她試著和母親商量,說她想住校。

母親聽了卻不同意,說:“學校宿舍的環境哪有家裏好,而且好幾個同學擠在一間屋子裏,大家生活習慣不同,還得去磨合。”

“你現在高三了,別在這些事情上浪費時間。每天放學回家吃完飯,在家裏還能有時間再多學會兒。”

沈叔叔也說:“你母親說得對,而且學校離家也不遠,肯定是回家住更舒適。你要是覺得在路上耽誤時間,到時我讓陳叔專門負責接你放學,你在車上也能多休息一會兒。”

薑詞聞言,連忙搖頭,說:“不用了沈叔叔,學校門口就有直達的公交車,我自己坐公交回來就行了。”

她見母親和沈叔叔都不同意她住校,也沒有再堅持。

畢竟學校的住宿費也不便宜,她不好意思問母親要錢。

學校開學以後,薑詞就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學習上。

北城雖然和榕城用的同一套教材,但他們進度快很多,她課後需要花很多時間才能補上。

那天是個周六,一大早她就爬起來,吃了早飯就坐到書桌前開始學習。

一學就是一整天,七八個小時都沒動一下。

直到因為學習太久導致腰酸背痛,她才終於從椅子上起來,下了樓,打算到院子裏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這兩天母親和沈叔叔出門度假了,沈聽南也似乎出差了還沒回來,一時間整棟房子除了管家傭人,就隻有她一個人。

沒有人在的時候,她稍微能放鬆一點。

那天天氣也很好,她沿著花園散步吹風,偶爾抬頭看看藍天。

她一邊散步一邊打發時間地默背曆史。

整個高中階段的曆史重點,她早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但她仍然不放心,一有時間就會反複背誦,確保自己不會遺忘任何一個知識點。

背完一章節重點,她又開始背誦政治。

她並不發出聲音,在心裏默默背誦。

然而卻因為背得太專注,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裏。

她看著周圍陌生的風景,不免有些茫然。

沈家的別墅太大,而她平時大多數時間又都隻待在自己的臥室裏,對沈家別墅的布局完全不了解。

此刻站在陌生的地方,看到一眼望不到頭的花園,忽然有些心慌。

她立刻轉過身,想著沿原路返回。

可她剛才一直在專注背書,壓根不記得自己是從哪個方向走來的。

她隻能憑著直覺往外走,誰知道越走越偏,走了好久都沒有走回熟悉的地方。

而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聽見有人說話。

她下意識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隔得不算遠的距離,她看到沈聽南閑散地坐在樹下的長椅上抽煙。

他似乎在同朋友講電話,姿態有些懶怠,手裏夾著支燃了半截的煙,不知對麵說了什麽,沈聽南淡聲道:“我能有什麽想法?一個大撈女帶個小撈女,多看一眼都覺得厭煩。”

他將指間燃了半截的煙灰磕進煙灰缸裏,懶怠地說:“我爸也是越老越糊塗,把人領進門前也不查清楚對方背景。那女人的底細隨便一查就清清楚楚,也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還是不在乎。”

對麵的朋友不知又說了什麽,沈聽南低嗤了聲,滿不在乎地道:“關我什麽事兒,反正又撈不到我身上。”

薑詞秉著呼吸躲在沈聽南身後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後麵。

沈聽南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她聽得出,沈聽南口中的撈女是她和媽媽。

她知道這家裏的所有人都不歡迎她們,可真正聽到別人這樣直白地評價她們,羞恥心還是控製不住地湧上來,燒得她滿臉通紅。

也許是她潛意識裏認同沈聽南的評價,她清楚地知道媽媽和沈叔叔在一起是因為沈叔叔的財富和地位,她自己心虛,所以無法理直氣壯地去跟沈聽南對峙。

她這時候忽然體會到,當一個人有把柄落到別人手中,真的很難抬起頭來做人。

她沒有讓沈聽南發現她,轉身悄悄地離開了院子。

*

從這天以後,薑詞在沈家越發沉默。隻要沒有特別的事情,她都隻待在自己的臥室裏。

每天除了吃飯的時候,她都盡量不下樓。而沈叔叔有時會叫沈聽南過來一起吃飯,但凡沈聽南在的那天,她絕對不會下樓。

總之在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隻要有沈聽南在的場合,她都盡量避開。

好在沈聽南在家的時間也不多,兩人也沒有什麽照麵的機會。

*

那天下午,沈聽南約了朋友在咖啡廳談事。

他近來睡眠不太好,咖啡換了低因,勉強喝了兩口就不再動。

他懶怠地靠在沙發皮椅裏,聽朋友講他的項目提案。

他原本垂著眼在思考,忽然身後有道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個薑詞蠢死了,我趁著大家抓著她的時候,把項鏈塞進了她裙子的夾層裏,她居然都沒發現。”

“不過也幸好她沒發現,沈晴要是知道是我拿了她的項鏈,撕了我的皮都有可能。”

沈聽南聽到這裏,睫毛微微動了下。他抬起眼,目光落到桌上的咖啡杯上,神色專注,不知在想什麽。

晚上,沈聽南回了一趟老宅。

讓管家把八月十號那天下午,後花園的監控錄像調給他。

他進屋先洗了個澡,穿上黑色浴袍出來,拿起筆記本電腦坐到沙發上,這才點開了八月十號那天的監控視頻。

視頻很長,管家不知道沈聽南具體要哪一段,把整個下午的監控視頻都發給了沈聽南。

沈聽南直接拖到下午兩點左右的地方,先是看到了薑詞一個人走到了泳池邊。

她站在泳池邊,大概猶豫了一會兒,才蹲下身,脫掉鞋襪,然後彎身捧起泳池裏的水洗幹淨自己的腳,之後才把兩隻腳小心翼翼地放進泳池裏。

沈聽南看到這一幕,不自覺地挑了下眉。

他的目光在薑詞臉上停頓了幾秒,之後才繼續把視頻往後拉。

沒一會兒,沈晴她們出現在泳池邊,他看到沈晴摘下項鏈放到茶幾上,然後拿著泳衣去了旁邊更衣室。

一直到沈晴出來,那條項鏈都還一直放在茶幾上。

直到沈晴下了水,不知道發生什麽事,她忽然上了岸,在岸邊吐了幾口水,幾個女孩圍過去。

就是在這個時候,楊琪動作很快地拿走了沈晴擱在茶幾上的項鏈,塞進了自己的包裏,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到沈晴身邊。

沈聽南將視頻倒回去再看了一遍,他這次開了聲音,在楊琪拿走沈晴項鏈的時候,薑詞正在和沈晴說話。

她表情平靜,聲音裏也聽不出委屈,但她說出的話,卻令沈聽南不自覺地蹙了下眉。

她說:“我沒有腳氣。”

說完,便把剛剛下水前洗得很幹淨的兩隻腳從泳池裏抬起來,沉默地穿上鞋襪,然後獨自離開。

沈聽南目光深遠地看著她,心中竟升起了幾分惻隱之心。

他將視頻往後拉,接著就看到沈晴發現自己的項鏈不見了,追上去和薑詞爭執。

幾個女生抓著她不讓走,就在這個混亂的時候,他清晰地看見楊琪飛快地把項鏈塞進了薑詞的裙子口袋裏。

看到這裏,沈聽南將視頻按了暫停。

他把筆記本扔開,從茶幾上拿起煙盒,從裏麵抽出支煙,咬在唇間點燃。

他生平很少後悔,今晚卻真真切切為那天對薑詞的偏見感到後悔。

他從監控視頻裏看薑詞,發現也不過是個敏感孤獨的小姑娘,和他想象中完全判若兩人。

他抽完一支煙,合上電腦,起身回了臥室。

*

第二天上午,沈晴被沈聽南叫到公司。

她高高興興走進沈聽南的辦公室,問道:“四哥,林遠哥哥說你找我。”

沈聽南坐在辦公桌後麵看文件,頭也沒抬,隻淡聲道:“茶幾上的電腦,你先看完。”

沈晴聞言有點不明所以,她索性坐到沙發上,點開電腦,還沒來得及問是什麽,就看到監控視頻裏,楊琪趁所有人都不注意,拿走了她放在茶幾上的項鏈,然後迅速地塞進了包裏。

沈晴看到這裏,震驚得睜大眼睛,她連忙把視頻往後麵拉,看到在她們抓著薑詞爭執的時候,楊琪怕事情敗露,飛快地把項鏈塞進了薑詞的裙子口袋裏。

沈晴看完視頻,氣得臉一陣白一陣紅,她拎著包就從沙發上站起來,“原來是楊琪這個小賤人!看我不找她算賬!”

她說著就要往外走,沈聽南叫住她,“站住。”

沈晴氣呼呼地停下腳步,轉身看向沈聽南。

沈聽南終於從一堆文件中抬頭,他目光深遠,看著沈晴,一字一句清楚地說:“你們女孩子之間的恩怨我不管,但是你和楊琪要向薑詞道歉。”

沈晴聞言驚得睜大眼睛,叫道:“四哥!你有沒有搞錯,你讓我跟薑詞道歉?我不要!”

她堂堂一個千金小姐,怎麽能讓她去給薑詞道歉?

沈聽南看著她,聲音低沉而充滿威嚴,“我不想再說第二遍。”

沈家是幾世同堂的大家族,如今雖然對外仍是沈哲掌家,但沈氏集團的實權其實早已經落在了沈聽南手上。

家裏小輩們都怕沈聽南,沈晴也不意外。此刻被沈聽南警告,她頓時不敢再任性,老實地點了下頭,不情不願地道:“知道了。”

*

這天上午,薑詞在學校附近的書店買了幾本複習資料,從店裏出來的時候,忽然看到沈晴抓著楊琪朝她走過來。

她不自覺地停下腳步,看向她們。

她看到楊琪臉上仿佛有個巴掌印,有些意外,還沒來得及問她們有什麽事,沈晴先開了口,“薑詞!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薑詞不由得愣了下。她看著沈晴,懷疑自己聽錯。

沈晴道:“我查過監控視頻了,那天偷我項鏈的是這個小賤人,她怕事情敗露,就趁著我們爭執的時候,把項鏈塞進了你的裙子裏。”

薑詞驚訝地看向楊琪。

她記得這個女孩,是那天穿黑色裙子的女孩。就是她說她媽媽一路睡上來,又說她因為窮喜歡偷東西。

她很難以置信,為什麽明明是她自己偷了東西,怎麽還能那麽理直氣壯地冤枉別人。

沈晴突然推了楊琪一把,說:“道歉啊!是不是要我把你送到警察局去?”

楊琪嚇得臉都白了,連忙不停向薑詞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請你原諒我。”

薑詞看著她們,沉默了一會兒,平靜地說:“我接受你們的道歉。”

沈晴聞言鬆了口氣。

她剛剛在來的路上還煩呢,她答應了四哥向薑詞道歉,要是薑詞不接受,她豈不是要一直向她道歉?

薑詞說完,看著她們,問:“還有什麽事嗎?我可以走了嗎?”

沈晴愣了下,隨後點了下頭,茫然應了一聲,“啊…可以啊。”

薑詞不再看她們,越過她們,徑直朝著馬路對麵走去。

她乘公交車回家,坐在車裏看窗外的風景。

她忽然意識到,她來到北城已經快兩個月,而今天應該算是心情最輕鬆的一天。

大概是因為終於沉冤得雪?

她難得心情輕快地回到家,誰知一進門,竟然發現沈聽南也在。

沈聽南平時其實不太回老宅,他自己在外麵單獨有住處,即使偶爾回來也都是在自己的院子裏,很少和他們照麵,更別說是一起吃飯。

而此刻母親正在張羅著午飯,端著一道糖醋排骨從廚房出來時,看到她抱著幾本書站在門口,笑著叫她,“站在門口做什麽,快進屋把書放下,洗個手準備吃午飯了。”

薑詞這才回過神,點下頭,說:“好。”

她在門口換鞋,然後彎下身撿起自己的鞋子,規規整整地放進鞋櫃裏。

她抱著書進屋,身體本能地避著沈聽南。

她把書抱回樓上臥室,下了樓就去廚房幫著端菜盛飯。

沈叔叔今天親自下廚,做了一道他拿手的清蒸鱸魚。

吃飯的時候,薑詞特意坐得離沈聽南很遠,遠到兩人之間還隔了好幾個位置。

沈叔叔用公筷給她夾魚,笑著招呼她:“小詞,來,嚐嚐叔叔的拿手菜。”

薑詞很感激,連忙端著碗去接,說:“謝謝叔叔。”

這頓飯吃得薑詞如坐針氈,她很想趕緊吃完了上樓去,可大家都還沒下桌,沈叔叔和沈聽南又在談工作上的事,她一個小輩也不好提前離席。

終於等到沈叔叔和沈聽南聊完工作上的事下桌,薑詞終於鬆一口氣,連忙也跟在後麵下桌,趁著沒人注意到她,趕緊跑回樓上臥室。

她下午約了同學去圖書館自習,回屋收拾好書本和卷子就拎著書包下樓。

周芸正坐在沙發上削水果,抬頭看到薑詞拎著書包下來,問道:“這大中午的,你這是要去哪兒?”

薑詞道:“我約了同學到圖書館自習。”

沈哲問道:“是市圖書館嗎?”

薑詞點了下頭,說:“對。”

沈哲道:“正好,聽南也要回公司,讓他順路載你一程。”

薑詞聞言嚇得連忙搖頭,說:“不用不用,我自己過去就行了。”

沈聽南這時也拿起外套從沙發上起身,淡聲道:“走吧,順路。”

薑詞並不想跟沈聽南單獨相處,讓她坐沈聽南的車,她寧願自己走路去圖書館。

母親卻拉著她走到院子裏,說:“你就坐聽南的車吧,反正他也是要去公司的。”

司機將車子開過來,沈聽南拉開後排車門,先行坐上去。

他沒有關車門,明顯是在等她上車。

薑詞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硬著頭皮坐了上去。

她坐上車,關上車門,然後低頭係好安全帶。

司機回頭詢問她,“小詞小姐,是去市圖書館嗎?”

薑詞連忙點頭,回答說:“是的,麻煩您了。”

司機笑著回道:“不麻煩不麻煩,主要還是沈總順路。”

車子開出小區,再駛入主幹道。

薑詞從頭到尾都沒有和沈聽南說話,也沒有看過他。

她整個身體都緊緊地貼在門上,仿佛身邊坐的是洪水猛獸,令她避之不及。

沈聽南原本沒打算理會她,但薑詞逃離的肢體語言太過明顯,過了有十分鍾,他終於偏頭看向她,目光深遠地凝視她,問了一句,“怎麽?你很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