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大結局
盛王並未瞬間氣絕, 他目眥欲裂,驟然吐出一口鮮血,憤恨地瞪著眼前人, 咬牙切齒道:“賀諍, 你設計本王!”
蹲在那廂的人一身赭色錦袍,須發皆白卻仍是精神矍鑠。
正是當年隨高祖一道開疆辟土的老定遠侯賀諍。
“盛王殿下, 您死得也不算冤吧, 畢竟老臣也沒有誣陷於你們,之後, 老臣會如實告訴天下百姓,是你和景王勾結,意圖篡位謀害了陛下, 被老臣發現而下手鏟除。”他輕笑著看著滿目不甘的盛王,陡然將匕首又重重往裏捅進了幾分,“殿下便安心地去吧,大澂將來定會有一個合適的明君!”
眼看著盛王睜大著雙眸, 終是絕了氣息,老定遠侯悠然地站起身,麵對地上躺著的兩具屍首,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隻提步行至龍榻前,一把扯開那蓋在蕭煜麵上的衾被。
見他胸口尚在輕微起伏著,不由得蹙了蹙眉,抬手置於蕭煜鼻下,探到他氣息的一刻, 驀然扯唇笑了笑。
“陛下倒是命大,居然還活著。不過, 為了坐實景王和盛王的罪行,陛下這命大抵是不能留了……”老定遠侯露出一副同情的神色,“這般躺著想來也痛苦,不如便讓老臣送您最後一程吧……”
他說著,氣定神閑地拉回方才扯掉的衾被,複又蓋在蕭煜臉上,手按在上頭,正欲用勁,卻聽“砰”的一聲巨響,辰安殿殿門被踹開,一人領著幾十禁衛軍赫然闖入,圍在了床榻前。
老定遠侯看向來人,卻是絲毫沒有慌亂,隻含笑問道:“鎮南侯世子這是做什麽?”
許岸之冷笑一聲,“自是奉太皇太後懿旨,來擒拿謀害陛下的反賊。”
“哦?”老定遠侯看向地上兩具屍首,用惋惜的語氣道,“可惜鎮南侯世子來晚了些,兩個反賊已被老夫快一步拿下了。”
“是嗎?”許岸之亦看向躺在地上,死狀慘烈的景王和盛王,眉梢微挑,“我看倒是未必,想來這一陣子,與我暗中通信,攪亂這京城局勢的就是老侯爺您吧?”
老定遠侯仍是一臉茫然,“老夫不知你在說什麽,老夫不過是來看望陛下,秉著為臣之道,解決了想對陛下不利的景王和誠王罷了。”
見他仍是抵死不認,許岸之又道:“可方才,不止是我,殿中那麽多禁衛軍,可是親眼看見老侯爺欲對陛下不利!”
聽得此言,老定遠侯不但不懼,反是赫然笑出了聲,他揚唇看向許岸之,就像是在嘲笑他一般。
“世子看見什麽了?景王欲謀害陛下,老夫不過是想將這衾被替陛下挪開而已,難道有錯嗎?”
老定遠侯儼然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緊接著又道,“且世人皆知,鎮南侯世子才上書太皇太後欲廢黜陛下,你覺得天下百姓是會信你的話,還是會信老夫說你鎮南侯世子勾結景王盛王,殺害陛下,意圖謀反呢!”
“你!”許岸之麵上攀上幾分慍怒,但很快,卻也是一聲笑,“果然,老侯爺從一開始便是在利用我,利用我攪亂這京城局勢,使陛下民心盡失,再引來景王和盛王並除之而後快,如今利用罷,就兔死狗烹了是嗎!實話告訴侯爺,我早便猜到了你的用意,你覺得,我許岸之會乖乖認命嗎!”
“世子既然猜到了,卻還願意幫助老夫對疫疾一事推波助瀾。而且還故意在這時候出現,怎的,其實世子也對這皇位感興趣?”
老定遠侯看向許岸之的眼神中添了幾分輕蔑,就像在看自不量力的小兒,“可世子到底太年輕了些,就算有太皇太後懿旨又能如何,誰能證明你是受老夫指使!誰又沒證明老夫做了那些大逆不道之事呢!老夫已然書信搬來了幾萬勤王之兵,你覺得他們眼中的亂臣賊子最後會是誰呢?”
看著許岸之略有些發白的麵色,老定遠侯笑了笑,與他鬥,他一個黃毛小兒尚且太嫩了點!
然正當他誌得意滿之際,卻聽一道低沉冷冽的嗓音驟然在他耳畔乍響。
“誰說證明!”
聞得此聲,老定遠侯的笑意凝在臉上,他身子一僵,緩緩轉過頭去,便見蕭煜不知何時已然醒轉且坐了起來,他好整以暇地看著滿目震驚的定遠侯,似笑非笑。
“在朕的辰安殿公然談論謀反之事,定遠侯是當朕死了嗎?”
老定遠侯反應過來,飛快地亮出袖中的匕首欲殺了蕭煜,卻沒想到,蕭煜的動作比他更快,竟是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匕首,轉而抵在了他的脖頸之上。
老定遠侯全然沒有料到這一切,登時怒道:“好你個蕭煜,你沒昏迷,你是裝的!”
可不對,他當初不是沒懷疑過蕭煜假裝昏迷,還特意遣了他安插在太醫院的太醫親自去探了蕭煜的脈象,他確是昏迷沒錯。
“侯爺高看朕了,朕哪能裝到這般天衣無縫,還不被你派來的太醫察覺,既得要裝,自是得來真的才不會被你懷疑,隻是朕運氣好,昨日晚間及時醒轉了過來罷了。”蕭煜毫不留情地嘲諷道,“而且老侯爺想是糊塗了,今日宮中看守鬆散至此,您是被大業將成的喜悅衝昏了頭腦,竟一點也沒覺出異樣嗎?”
蕭煜話音方落,站在不遠處的許岸之微一抬手,他身側的禁衛軍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擒住老定遠侯,將他死死壓跪在蕭煜麵前。
老定遠侯的視線在蕭煜和許岸之之間來回看了一眼,頓時恍然,他盯著許岸之,冷哼一聲:“原來你當初根本就是故意答應同老夫合作,這一切都是你和蕭煜商量好的。”
他頓若自嘲般笑道:“我賀諍活到這個歲數,什麽沒見過,沒想到最後竟是被你們兩個小兒狠狠擺了一道!”
說罷,他轉而看向蕭煜,卻並未因著事情敗露而麵露頹色,反是得意道:“可你縱然醒了又有何用,蕭煜,如今大澂內憂外患,溧國隨時都會攻進來,而你自己,若老夫猜得不錯,恐怕你已離徹底失去神誌不遠了吧?”
蕭煜聞言雙眸眯了眯,“看來,當初將離魂花給蕭熠的人,還真是你……”
“是我又如何。”老定遠侯承認得分外幹脆,“雖說當年先皇偏愛蕭熠,可我看得出來,蕭熠此人剛愎自用,不堪大任,恐難登天子之位,若蕭熠不行,那最有可能登基的便是你蕭煜,但你可比蕭熠那廢物難對付多了,老夫自是得防範於未然。說來,當年你那樁巫蠱案能定案,我還在背後出了好大一份力呢……”
他說著,驀然無奈地搖了搖頭,“隻是不曾想到最後,登上這皇位的還是你蕭煜,更沒想到的是,你居然同蘇岷的女兒糾纏在了一起!”
蘇織兒對老定遠侯來說是個意外,不然,他恐是能更快鏟除蘇岷,鏟除蘇家。
“十幾年前,引溧國奸細潛入,欲縱火焚城的人也是你賀諍吧?”蕭煜坐在床榻上,居高臨下地質問被迫伏跪在地的老定遠侯賀諍。
提及此事,賀諍顯然心有不甘,神色慍怒道:“當初若沒有那個蘇岷攪亂老夫的計劃,老夫原本都要成功了,屆時京城大亂,我便可以借此起事,這大澂的天下哪還會繼續由你們蕭家來坐!”
看著眼前瘋狂至極,已然毫不遮掩謀反篡位之心的老定遠侯,許岸之劍眉緊鎖,到底忍不住問道:“定遠侯,想高祖當年待你不薄,你為何要做出這般謀朝篡位,大逆不道之事!
“待我不薄!”聞得此言的老定遠侯驟然看來,像是聽到了什麽荒唐的話,仰天大笑了兩聲,“哈哈哈哈,待我不薄!”
少頃,他收了笑容,眸中一片冰涼,麵目扭曲著,低吼著似在宣泄心中埋藏已久的憤怒,“老夫隨他南征北戰,出生入死,幾次豁出性命擋在他麵前,他若真待老夫不薄,何至於最後隻封了老夫一個侯位,他若真待老夫不薄,為何在登基一統後,毅然收回了老夫的兵權,且以萬般理由推脫再不允老夫上戰場,不僅如此,還故意阻止我賀家子孫以科舉之法踏入官場。是他們蕭家無情在先,又豈能怪老夫無義,奪回本該屬於老夫的東西!”
沒錯,這都是他們蕭家欠他的,他沒有錯,錯的是絲毫不念他立下的累累戰功,卸磨殺驢,將他棄之如敝履的蕭家!
老定遠侯理直氣壯地說出這番後,殿內驀然響起一聲輕嗤,“說出這樣的話,老侯爺便一點不覺違心嗎,想來我皇祖父和父皇早就看出了你忠貞外表之下的狼子野心,才會收回你的兵權,打壓賀家勢力,他們沒有降罪於賀家已是仁至義盡,老侯爺怎的不怪自己貪心不足,怎的不問問自己是不是從一開始就覬覦了不該覬覦的東西呢!”
被蕭煜輕描淡寫點破不堪心思的老定遠侯先是怔愣了一下,旋即便有些惱羞成怒,“你這無知小兒懂什麽!”
或是也覺得自己太過激動,須臾,他斂起麵上的猙獰,複又稍稍恢複平靜,“廢話不必多說,既得如今被你發現,老夫也不懼死,你大可一刀殺了老夫,左右老夫活到了這個歲數,也足夠了。”
言至此,他反顯出幾分囂張,“老夫的兒子眼下正帶著五萬勤王之師侯在城外,想必很快便會以捉拿反賊之名衝入京城,屆時你覺得誰會來救你?就憑宮中這幾千的禁衛軍嗎?到最後,這天下還不是我賀家的!”
“勤王之師?”蕭煜笑出了聲,“荒謬,也不知他們勤的是哪個王?不過都是群趁機夥同你賀諍犯上作亂的叛賊罷了!”
他垂眸瞥了眼景王和盛王的屍首,“不過,朕還要多謝老侯爺,一下替朕找出了那麽多對皇位虎視眈眈的蠹蟲,讓朕少花費了那麽多心思。讓朕猜猜,以老侯爺的計劃,定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就這般堂而皇之地繼承皇位,除了朕後,你大抵會選擇徐徐圖之,先扶持父皇留下的小十四或是小十五登基吧,幼子稚嫩極易操縱,往後這天下明麵還是蕭家的,但其實背後掌權的卻會是你們定遠侯府吧!”
被蕭煜猜中心思的老定遠侯唇間噙著一絲嘲諷的笑,他正欲開口,恰在此時,一宮中守衛疾步入殿來稟,神色慌亂匆忙。
“回稟陛下,也不知誰與定遠侯世子裏應外合開了城門,眼下定遠侯世子攜大批兵馬闖入京城,如今已至宮門外,意圖闖入宮內。”
“哈哈哈。”聽得此言,老定遠侯霎時發瘋似的仰天大笑起來,“蕭煜,你就算猜到了老夫的計劃又有何用,你已然完蛋了!因著西南戰事,你從守京的幾大營中調撥走了那麽多人,如今護城的兵馬所剩無多,你覺得他們能抵擋得了多久!”
蕭煜薄唇緊抿,抬眸與許岸之對視一眼,兩人神色俱有些凝重,可少頃,他卻是無所謂般道:“定遠侯這話,或是說得早了一些,不到最後一刻,誰知道局勢會變成什麽樣呢?”
他方才說罷,便聽自宮門外傳來的嘈雜聲愈響,夾帶著慘叫聲,嘶吼聲和兵刃交接的聲響,令人心驚肉跳。
見蕭煜抬眸自殿內往外望,老定遠侯毫不留情地嘲笑道:“蕭煜,事已至此,你在期待什麽!難不成還期待蘇岷這個已然死了的人趕來救你嗎?你完了,你徹徹底底地完蛋了!”
縱然他不住地激著自己,蕭煜仍隻是劍眉微蹙,負手沒有言語,大抵一盞茶後,原逐漸靠近的兵刃聲響驀然間弱了下去,那一下又一下令人心驚膽顫的撞門聲也消失了。
蕭煜轉頭看向跪在那廂呆愣著,滿麵納罕的老定遠侯,笑了一下,“看來,恐是要讓老侯爺失望了,上天似乎還是選擇站在朕這一邊。”
老定遠侯聞言刷地抬首看向蕭煜,瞪大了雙眸,似是難以置信間,就見一守衛複又快步而入,與上回的慌張失措不同,這回他麵上含笑,欣喜道:“稟陛下,是韋毅韋大將軍,韋大將軍攜陛下懿旨前來救駕,已然擊殺宮門外一半反賊。”
“韋毅!”老定遠侯驚得竄起來,又被兩個禁衛軍死死壓了下去,“怎麽會!韋毅怎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蕭煜輕飄飄看他一眼,“螳螂補償,黃雀在後,這一招,老侯爺會用,朕自然也會用,侯爺不是想看看我們蕭家是怎麽完蛋的嗎?正好,朕也想讓你親自瞧瞧,你籌謀了數十年的計劃是怎麽在一昔間徹底走向崩潰的……”
看著蕭煜噙著笑,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眸中浮現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老定遠侯身子微顫,仿佛意識到他想做什麽,視線瞥向身側暗衛腰間係著的刀,正欲伸手去奪,卻被快一步整個人被重重壓倒在了冰冷的青石地板上。
見自殺不成,他扯著嗓子嘶吼,“蕭煜,有種你殺了老夫,殺了老夫啊!”
“誒,侯爺怎麽能輕易死了呢。”蕭煜在他跟前蹲下,唇間笑容始終如一,“死是這世上最容易的事,若不讓侯爺受些折磨,朕心裏不痛快,你也別怪朕狠心,要怪就怪侯爺自己,當初斷不該想著動她的……”
老定遠侯清楚蕭煜口中的“她”指的是誰,他絕想不到,蕭煜這個看著手段殘忍的瘋子竟對蘇岷之女愛得這麽深,她不是他的底線,而是他放在心裏,旁人碰也碰不得的東西。
而他先前為了陷害鏟除蘇家,傳播謠言,給蘇織兒冠以“妖妃”之名,已然讓蕭煜對他恨之入骨,牢牢記於心間,如今都同他討回來,讓他千倍萬倍地奉還!
“對了。”蕭煜頓了頓,又道,“西南之事,也得順道告訴侯爺一聲,恐怕要讓侯爺失望了,毅國公蘇岷不僅沒死,且已自故人處取得了離魂花的解藥,不但如此,他還將解藥放在了溧國士卒的糧草中,那些中了離魂花的士卒因著解藥的作用會陷入幾日的昏迷,一時無法作戰,醒來後不僅沒了從前的戰力,你覺得被下毒利用的那些人還會心甘情願替溧國赴死嗎?如此這般,到最後這場戰役贏的人會是誰呢?”
他好整以暇地欣賞著老定遠侯在聽到這番話後逐漸頹敗晦暗下去的神色,聽著他伏壓在原地撕心裂肺的一聲吼,風輕雲淡地抬了抬手,吩咐道:“將老定遠侯綁了,就掛在宮門之上,讓他親眼瞧瞧,那些他親自招來的謀反之人還有定遠侯世子會是怎樣一個下場……”
老定遠侯被拖了下去,臨走前仍在不住地嘶吼,“蕭煜,你別得意得太早,老夫咒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許岸之側眸看了眼聽著這些咒罵之聲卻是無動於衷的蕭煜,垂眸若有所思。
蕭煜為君的狠厲與城府遠超他的想象,若他當初真的犯渾,同意與老定遠侯合作,恐怕會有比之慘上千倍萬倍的下場吧……
這日,那些提前被官府驅散,躲在家中不得外出的京城百姓,隻聽到外頭此起彼伏,令人惶惶不安的聲響,似是有大批兵馬在交戰,但不知京城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及至兩個多時辰後,那兵刃交接的聲響才漸漸止息,有人大著膽子將窗戶推開一條縫往外看去,卻頓時嚇得麵色慘白,街上橫七豎八躺著不少屍首,正有官府打扮的人將他們抬走清理,血水淌了滿地,一股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在整個京城彌漫。
京城百姓唯恐禍及自身,瑟瑟發抖不敢出來,及至第二日,京城基本恢複如初,他們才從口耳相傳間,得知是老定遠侯欲謀朝篡位,被陛下及時發覺,京中那場瘟疫亦是老定遠侯所為,那所謂的瘟疫實則並不是瘟疫,而是一種毒,他命人在京中零散地投毒,假造瘟疫之像,甚至還在市井間散播謠言,將此嫁禍給了雲妃和蘇家。
果然,像是印證了這話,京中事變後不久,竟真的再無繼續染病之人,所謂的“瘟疫”也逐漸消散了。
十日後,西南大勝的捷報被快馬加鞭送回京城,言本“消失”的蘇岷複又回到玉成關,率領幾十萬大軍,將已然一片混亂的溧國敵軍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甚至直入敵營,砍下了多年與老定遠侯賀諍狼狽為奸的敵將孟昇首級。
在蘇岷一路勢不可擋,接連攻下溧國四座城池,眼看便要直搗王庭時,溧國皇帝終於慌了神,派使者前往求和,甚至答應願意從此為大澂附屬,永不再戰。
此消息傳回京城,先後因“疫疾”和戰事而愁雲籠罩的京城不禁陷入了狂歡,複又恢複了往昔的生機和活力。
叛亂結束後半月,京城形勢已趨穩定之下,蘇織兒和綏兒才被範奕親自護送回了京城。
小成子早早便在城門口等了,大抵午時前後,遠遠瞧見騎在馬上的範奕和他身側的馬車,小成子歡喜地快步上前,對著車窗道:“娘娘,您終於回來了,奴才已等了您和大皇子好幾個時辰了,您快隨奴才回宮吧,陛下可想念您和大皇子了。”
車內沒有動靜,好一會兒,才見一隻柔荑掀開車簾,其後露出一張昳麗卻有些憔悴的臉來,她麵上毫無平安回來的關係,反是眸色微沉,一字一句道:“成公公,你替我轉告他,既得他上回自作主張將我送走,那此番定是沒這麽容易讓我回去的,更何況,雲妃和大皇子已然死了,我又回去做甚!”
說罷,她賭氣般放下車簾,對著車夫吩咐道:“走,去毅國公府!”
車夫遲疑地看向範奕,似在詢問他的意思,卻聽蘇織兒又道:“你若不願去,我便帶著綏兒走回去。”
聽得此言,車夫麵露無奈,見範奕對他點了點頭,不得不揚鞭喊了聲“駕”,驅車往毅國公府的方向而去。
“誒,娘娘,娘娘……”
小成子追著馬車的方向跑了兩步,最後隻得“哎呀”一聲,急得一跺腳,轉而看向範奕求助道:“範大人,這……”
範奕似也有些無計可施,“娘娘的脾氣公公也知道,我定也勸不住她,不如公公還是同我一道進宮,趕緊將此事回稟陛下吧。”
小成子聞言長長歎了口氣。
似乎也隻能這般了。
那廂,毅國公府。
聽得門房的通稟,孫氏扶著蘇老夫人急急往大門的方向而去,行至花園處,便見蘇織兒抱著綏兒朝他們走來。
見得家人都平安無恙,蘇織兒鼻尖不由得泛上一陣酸澀,啞聲喚道:“祖母,叔母……”
“織兒,織兒……”蘇老太太顫著手一把抱住蘇織兒,“沒事便好,沒事便好……”
先頭蘇織兒被外頭沸沸揚揚的傳聞汙蔑為妖妃時,蘇老太太時時擔憂著卻無可奈何,後頭因蘇岷一事入獄後,聽說蘇織兒和綏兒死於火中,她心如刀絞,差點暈厥過去,幸得被陛下的人救出後告知了真相,不然她哪裏承受得住。
孫氏也自蘇織兒懷中抱過綏兒,經曆了這場劫難,蘇家人皆百感交集,登時圍著哭作一團,連一旁的婢子看著都忍不住抹了眼淚。
蘇織兒唯恐祖母壞了身子,哭了一會兒,先止了眼淚,又掏出絲帕替蘇老太太擦拭,蘇老太太抽了抽鼻子,待平靜了些,才疑惑地問道:“怎的突然來了,我聽說陛下也將你和綏兒送出了京城,你這是一回來就特意來看祖母的嗎?”
蘇織兒朱唇微抿,不知如何回答,少頃,隻道:“祖母,我想帶著綏兒在這住上一陣……”
見她吞吞吐吐,似有些難言,蘇老太太蹙了蹙眉,“怎的了,出什麽事了?”
她以為蘇織兒還在擔憂先前之事,溫聲安慰道:“你不必怕,如今那疫疾之事已然澄清了,都是那可恨的定遠侯從中作祟,京城裏沒人會再汙蔑你了……”
蘇織兒搖了搖頭,“不是因為這個,反正……祖母便讓我留下住一陣吧,左右我也好久沒陪陪祖母了,若……若這幾日有來請我回宮的,還請祖母替我回絕……”
蘇老太太活到這個歲數,什麽沒見過,看蘇織兒這副樣子,大抵猜到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問道:“織兒,你與陛下吵架了……”
“倒也不算……”蘇織兒垂了垂眼眸。
這吵架是雙方的事兒,但他哪裏會與她爭吵,這回,是她一人同他置氣。
見蘇織兒不願多說,蘇老太太也不逼迫她,覺得她當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隻頷首道:“好吧,祖母知道了。”
蘇老太太命孫氏找人打掃了蘇織兒從前住的院子,讓她和綏兒暫且住在那兒,不消一個時辰,宮中便來了人,來請蘇織兒回宮去,蘇老太太讓門房按蘇織兒的意思給攔回去了。
而後兩日,宮中來的人源源不絕,連高祉安都親自來了,見蘇織兒始終連見都不願意見,便按蕭煜的意思,將凝香凝玉和胡姑姑給她送來,都是昔日在她身邊伺候的人,想來也能令她更順心一些,還送來了不少珍饈美食和奇珍物件,擺明了就是想討好蘇織兒。
見蘇織兒仍是無動於衷,毅國公府的仆婢們都疑惑不已,陛下都已經這般了,他們姑娘怎的還不肯罷休,別真是鐵了心不願回宮了,就算真與陛下慪氣,裝裝樣子也就罷了,而且陛下的台階都給了,怎不知順勢下了呢,可別到最後真將陛下惹惱了,想回去都回不去。
毅國公府的家仆們憂心不已之際,蘇織兒卻仍是氣定神閑,沒有絲毫回宮的打算。
及至住在毅國公府的第四日夜裏,孫氏將綏兒抱走同她和蘇崢一道睡,蘇織兒好容易得了閑,早早沐浴更衣後斜靠在小榻的引枕上翻了一會兒閑書,便有些困倦地讓凝香吹熄了燈,在床榻上躺下。
十月的夜已然帶著冬日的涼意,雖得蘇織兒在瀝寧長大,可與瀝寧不同,她躺的畢竟不是底下燒了火的暖炕,而是冰冷的床榻,一時竟是有些不習慣,隻得將衾被扯高一些,將幾乎整個人都埋進去。
隻將被子都捂暖了,她方才闔眼睡去。睡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間,她倏然感覺身側好像多了個暖爐,散發著滾燙的熱意,便不由自主地靠近,伸手抱了過去。
雖得心滿意足地獲得了溫暖,但很快,似是感受到有什麽牢牢纏住了她的腰肢,她勉強睜開惺忪的睡眼,順著目之所及的湖綢衣衫往上望去,卻是一下睜大了雙眸。
可不待她出聲,溫熱的氣息已然堵住了她的雙唇,男人半壓在她的身上,撫摸著她臉的動作輕柔,然落在她唇上的吻卻是要攫取她的呼吸一般毫不留情,摻雜著對她濃重的思念。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方才放開她,內間昏黃的燭火照進床帳內,在那張俊美無儔的麵容上染上一層蜜色,他低喘著,眸光灼熱卻溫柔,見蘇織兒紅腫著雙唇,始終定定地看著自己,薄唇微揚,“怎的,才半個多月不見,不認識你夫君我了?”
是啊,才半月多不見,他怎的就瘦了一大圈。
蘇織兒盯著他的臉,心疼得雙眸發澀,眼淚瞬間模糊了視線,但還是努力忍住了,旋即稍稍別過眼,作出一副生氣的模樣,“陛下來做什麽!既得當初給我下迷藥把我送走,那就永遠不要來見我好了……”
看著她這副扁著嘴不虞的樣子,蕭煜揉了揉她鼓鼓的兩腮,笑道:“生氣了?是怪朕這幾日不來親自找你?”
他垂首,伏在蘇織兒耳畔解釋:“可這幾日朕實在是忙,有太多政事要處置,才抽不出身來見你。”
蘇織兒抬眸瞥他一眼,“陛下知道,我氣的不是這個。”
蕭煜薄唇微抿,大掌輕柔地落在蘇織兒的鬢間,將她的碎發撩至耳後,麵露無奈,“我知你在氣什麽,可當時我也著實沒有辦法,若不徹底鏟除定遠侯和那些對皇位虎視眈眈之人,恐怕往後我們的日子也很難得到安寧。我不想你和綏兒遇到危險,可也知道要是不用那法子將你送出去,你根本不會心甘情願地走。”
他太了解她了,她的性子太強,若是他提前說要將她和綏兒送走的事,她定然會堅持留下來,與他共同麵對一切。
可當時他自己也不知道,對付老定遠侯賀諍一事最後能否成功,他本就是孤注一擲,若當時韋毅帶來救駕的兵馬晚來一步,叛軍是不是就已經攻入皇宮,割了他的腦袋,要了他的性命。
他不能讓她陪他一起死。
蕭煜猜得不錯,蘇織兒的確會這麽做,其實這回她不回宮,也不是真的要跟他置氣,而是想讓他知道,她不希望將來麵對危險,他還做出同樣的事,她神色認真地看著他,一字一句道:“蕭煜,往後你若再丟下我一人自己逞強,我就真的生氣了,再也不理你了,你不要總是一個人撐,如你所說,我們是夫妻,自是一輩子要榮辱與共,生死相隨的,你縱然想擋在我前頭保護我,也要記得你背後有個永遠願意默默支撐著你的人……”
蕭煜伸手緩緩拭去蘇織兒言語間如斷弦般墜下的眼淚,也不知他前世究竟修了什麽福,這輩子才能遇到她。
她或是不知道,於他而言,從來不是他在保護她,而是她將他自黑暗無底的地獄深淵中救出來,一次又一次。
“好,我答應你。”
無論生死,往後,他再也不丟下她了。
蕭煜凝視著她那雙濕漉漉的瀲灩的杏眸,語氣中轉而添了幾分懇求,“那織兒,肯隨我回去了嗎?你若不在,後宮可就真沒有人了,你也不想讓朕孤寡一輩子吧……”
蘇織兒看著他故作可憐的樣子,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嘟囔道:“什麽沒有人呀,陛下的後宮不是還有那些多嬪妃嗎,將來說不定還要納新人,我算得了什麽……”
“怎的,吃味了?”聽得這番話,蕭煜挑了挑眉,麵上浮現出幾絲愉悅,“我已打算將那些妃嬪都送出宮去,將來,隻有你和綏兒便夠了……”
蘇織兒聞言愣了一下。
這可不是小事。
“真的?可太皇太後那廂……”
提及太皇太後,蕭煜眸色沉了沉,“放心,太皇太後將來不會住在宮中,朕已將她送回了隆恩寺,她既得喜歡禮佛,那廂是最適合她的地方不是嗎?”
蘇織兒朱唇微抿,她清楚,這哪是送走啊,分明是趕走,蕭煜竟是為了她,甚至不懼將來以不孝之名被世人戳脊梁骨。
“你可還有不滿意的地方,若是沒了,那我的皇後,是不是該隨我回宮了?”
見蕭煜說著坐起了身,蘇織兒驀然想起什麽,扯住他的衣角,急切地問道:“陛下身上的毒如何了?我聽祖母說,我爹尋來了那毒的解藥,那陛下可是好了?”
蕭煜聞言微微遲疑了一下,旋即笑著重重點了點頭,“嗯”了一聲,“自是好了,如今身強體健,迫不及待想抱你回宮了。”
說罷,他看了眼蘇織兒身上單薄的寢衣,一下用衾被將蘇織兒牢牢裹了起來,隻露出腦袋,旋即打橫抱起,徑直往屋外而去。
蘇織兒登時慌亂地提醒道:“陛下,如今可是夜裏!”
“夜裏又如何。”蕭煜不以為意,垂首看了蘇織兒一眼,“好容易讓你答應回去,萬一你明日醒來反悔怎麽辦!”
蘇織兒沒想到他這般任性,忙又道:“可還有綏兒,綏兒還在叔母那廂呢……”
“我明日會派人接綏兒進宮,他還小,尚且跑不了,但你不一樣……”蕭煜麵上浮現些許促狹的笑,“我可得將你抓牢了,不能讓你跑第二次。”
“哪裏會跑啊。”蘇織兒粲然而笑,自衾被中伸出雙臂纏住蕭煜的脖頸,“這輩子怕是攆都攆不走了,一輩子賴著你!”
蕭煜眸中的笑意愈濃,抱著蘇織兒的手攬緊了幾分,“那我可真是,樂意之至!”
翌日,鎮南侯府。
許岸之神色疲憊,騎著馬慢悠悠行在回府的路上,自打平定老定遠侯叛亂後,為了處理後續事宜,許岸之這陣子吃睡都在官府,並未回去,如今處理得差不多了,方才讓人帶信回府,收拾收拾他的屋子,備好熱水,他想好生休息休息。
快抵達府門口時,他遠遠望見外頭等了一人,不是旁人,正是他那明媒正娶的夫人宋茗箬,想起上回她也是這般在門口迎他,好意關心他,可他生怕被老定遠侯看出端倪,發現他不過假意合作,對宋茗箬的態度著實有些惡劣了。
許岸之麵含愧疚地在宋茗箬麵前停下來,翻身下馬,正欲說些歉意的話,卻見那個向來端莊穩重的女子驀然撲進他的懷裏,哭得泣不成聲。
他高舉著雙手頗有些不知所措,好一會兒,方才將手落在她的背脊上,安慰般輕輕拍了兩下。
“箬兒,對不起,上回,我對你那般凶,都是因為……”
“世子爺不必解釋。”宋茗箬擦了擦眼淚,對著許岸之笑了笑,“我明白,我都明白,是我先前誤會世子爺了,以世子爺的性子,怎會做出背叛陛下的事呢……”
許岸之聞言眼眸微垂,暗暗苦笑了一下。
其實也不算誤會,那日在珍饈閣,那人提出所謂的合作時,他真的有一瞬間的動搖,但很快他便清醒了,最後幹脆如實稟告蕭煜,將計就計。
老定遠侯錯就錯在找他合作,他不僅低估了他對蘇織兒的情意,亦高估他對蕭煜的恨意。
其實剛知道蕭煜就是周煜時,他的確很憤怒,還將這個憤怒宣泄到了蕭煜身上,但他其實心底很明白,不是蕭煜奪去了蘇織兒,蘇織兒從來就不是他的。
若沒有他當初的卑鄙之舉,令太皇太後賜婚,也許他們兩人能更快地解除誤會重歸於好,不會經曆後頭的那麽多的波折。
老定遠侯不會明白,他許岸之喜歡一個人,根本不會舍得去傷害她。
可他的深情又有什麽用呢,不屬於他的終究不屬於他。
許岸之看向麵前的宋茗箬,薄唇抿了抿,片刻後,柔聲道:“箬兒,往後,我們好好過日子吧。”
宋茗箬就算不喜歡他,但成親這麽長時間以來,從內到外,打理得井井有條,始終將這個世子夫人做得很好,無可指摘,他雖或許無法給她這顆心,但定也要如此,至少做個合格的夫婿。
聽得此言,宋茗箬雙眸微張,驀然有種真的如願以償的感動,她強忍住如潮水般湧上的淚意,重重點了點頭。
自打十四歲那年被先皇指給當時還是六皇子的陛下為皇子妃後,宋茗箬便始終將對許岸之的這份情意深埋在心底,本以為兩人再無可能,沒想到最後老天眷顧,兜兜轉轉,她竟真的嫁給了他。
“世子爺,午膳已經備好了,您不若先吃一些,再好生休息吧。”宋茗箬道。
“好。”許岸之頷首,“麻煩你了,箬兒。”
兩人並肩往府內而去,宋茗箬悄悄抬眸看向身側的男人,唇間漾起些許甜蜜的笑意。
她也不貪心,不求他對她愛意深重,隻願他能打心底承認她是他相攜一生的夫人。
沒錯,隻消他不知道當初賞荷宴之事是她和陛下合謀設計的他,他們定能這般繼續好生過日子……
*
因著雲秀宮被焚,蕭煜深夜抱著蘇織兒回宮後,直接將她安置在了皇後寢宮鳳鸞殿,一時引起了軒然大波。
蕭煜此舉,無疑是在直接宣告他要將蘇織兒封為皇後。
然眾人尚且議論紛紛之時,蕭煜宣告了一件更荒唐的事,他要遣散後宮,往後隻餘蘇織兒一人。
遣散後宮之事,根本是前無古人,曆朝曆代從未有皇帝這般做過,一時間朝臣均上書勸阻,讓蕭煜收回成命,然蕭煜卻是鐵了心,甚至已經命人開始著手安排此事。
眾臣見勸諫無果,轉而求助在隆恩寺的太皇太後,欲令太皇太後以皇祖母的身份對蕭煜進行施壓,可沒想到換來的卻是太皇太後的閉門不見,隻令劉嬤嬤傳話說,往後宮裏宮外的大事小事均由陛下做主,她已年邁,隻想在寺中清修祈福,往後都不再插手這些事。
這話說得已然明明白白,太皇太後並不想管,蘇織兒聽聞此事時,尚且有些驚詫,後來才從蕭煜口中得知,太皇太後是對她有愧,先前老定遠侯尋人扮作遊方高僧,編出“宮中有自遠方而來的邪祟”一話,引得太皇太後疑心於蘇織兒,後來被蒙蔽的太皇太後還險些因著疫疾時外頭的流言而賜死於她。
太皇太後自覺活到這個歲數,卻還是不分善惡,輕易受奸人挑撥,險些令大澂江山落於賊人之手,不免羞愧難當,便幹脆從此與青燈古佛長伴,再不問國事。
連太皇太後都不管,朝臣們束手無策,到最後便也不得不作了罷。
那些被遣散的妃嬪依蕭煜的意思是直接令她們回家去,可畢竟曾是宮妃,就這般回了家,她們的日子不一定好過,便有人直接求到了蘇織兒麵前。
關於這五個宮妃未來去向之事,蘇織兒輾轉反側幾乎一宿未眠,次日,便主動向蕭煜提出,此事由她來安排,蕭煜沒有拒絕,隻想了想,告訴了她一件事。
蘇織兒聽罷,驚得舌橋不下,直至今日,她才知曉,原來除了她,後宮的這些妃嬪都未被他真正臨幸過,當初將她們招進宮,也是源於太皇太後的施壓。
而至於所謂“臨幸”,一部分是源於太皇太後,另一部分便是他當時瘋得厲害,想借此讓她心生嫉妒,實則他並未碰她們,當初也不過在她們寢殿坐上一會兒便走,那些妃嬪哪好說出自己未被臨幸,隻想瞞得牢牢的,不願丟人,故而此事也幾乎無人得知。
蘇織兒定定看了蕭煜許久,心緒有些複雜,她默了默,問道:“陛下便不覺得有愧於她們嗎?”
蕭煜眼睫微垂,須臾,隻答了一句:“按理我是該愧疚……”
他的話戛然而止,蘇織兒卻聽懂了,低歎了口氣。
他明白他應該愧疚,但不一定會產生這樣的情感。
作為夫君,他將全部的愛意毫無保留地給了她,可麵對旁人,便隻剩下了作為帝王的狠絕無情,不擇手段。
也不知是不是被那毒侵蝕留下的後遺症,抑或是受遭遇的諸般經曆影響,蘇織兒總覺得,兩人重逢後,除卻她和綏兒,蕭煜對待旁人,似乎缺失了一些該有的情感,譬如愧疚,譬如憐憫。
他好像真的成了一個鐵石心腸的君王。
蘇織兒張了張嘴,自覺應該勸他什麽,或替那些妃嬪狠狠斥責他一通,可末了,她隻又一聲長歎,什麽都沒有說。
既得他犯了錯,便由她來彌補吧。
次日一早,蘇織兒派人將那些妃嬪請來了鳳鸞殿,她們坐在底下,神色皆惴惴不安,畢竟先前蘇織兒剛進宮時,她們也不是沒跟著冷嘲熱諷,落井下石過,難免怕蘇織兒趁機報複。
尤其是寧妃,她可是設計欲害過蘇織兒的,眼下因著心虛更是害怕得緊。
然她們等了半晌,卻見這位雲妃娘娘也不提旁的,隻直截了當問她們出宮後是願意回家去,還是挑個好人家嫁了,抑或是去其他自己想去的地方。
幾人麵麵相覷,全然沒想到蘇織兒會問這話,她們本以為出了宮大抵隻有回家這一條路的。
可原為宮妃,一昔間卻從宮中被趕回了家,縱然那些人明麵上不敢置喙,然背地裏不知會說得多難聽,恐也很難再嫁出去。
但若是自謀生路,這世道女子本弱,定然活得艱難,聽得還有嫁人這個選擇,底下有妃嬪不免有些動心,遲疑半晌,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娘娘,這嫁去的人家,是能全隨我們自己的心意嗎?”
“是。”蘇織兒點點頭,“你們若是有心儀之人,不妨說出來,若那人還未娶妻,我自會稟告陛下,讓陛下親自安排,不過……最好是兩廂情願,這樣婚後你們也能過得舒坦些。”
聽得這番話,幾人看出來蘇織兒是真心為她們著想,不由得放下了戒心與不安,一一將自己心中的想法同蘇織兒說了。
她們欲嫁的人多不在京城,想來她們也明白,繼續留在京城這個人多口雜的是非之地於她們並沒有好處。
蘇織兒記下了,將幾人送走後,就命人調查了一番她們口中的人選,確定真的可托付,方才讓蕭煜下旨賜婚。
為了補償她們,蕭煜賜下了不少貴重的物件給她們做嫁妝,蘇織兒也從自己的私庫中拿出一些先前蕭煜賞的東西給她們添了妝,讓她們將來嫁過去,也絕不會被看低。
幾個妃嬪離開皇宮的那日,蘇織兒還是親自去送的,如今她們已不是為了陛下的寵幸而需要針鋒相對的關係,幾人麵對蘇織兒,甚至止不住抹了眼淚,說了感激之詞,道了些真心話。
她們知道蘇織兒心善,做這些是想補償她們,但她其實無需那麽愧疚,縱然坐在這個皇位上的不是蕭煜,她們這些人其實也還是會被送進宮,因她們出生便是工具,自小被家族培養,就是為了將來有一日選秀入宮成為後妃,然後拚命爭寵誕下皇嗣,為家族贏得富貴榮光的。
但現在,蘇織兒給了她們旁的選擇,可以去過不一樣的人生,雖尚且不知結局是好是壞,但至少不必就這般靜悄悄地在這深宮中枯萎凋零。
蘇織兒聽罷不禁有些百感交集,她原不知,原來這些令世間女子豔羨的貴女們,在錦衣玉食之下亦有身不由己的心酸苦楚。
西南大捷後的半月後,蘇織兒收到了一封她爹蘇岷寄來的信,信中蘇岷將他失蹤的原委盡數解釋給她聽。
原來她爹當初被蕭煜提醒後,驟然想起十幾年前的元宵節,溧國奸細意圖縱火那日,他派人全程搜尋賊人,卻始終有一人未能尋到。
如今想來,那人其實根本就藏在他的眼底,從前的他沒能察覺,可在溧國待了十數年,已熟悉溧國人行為習慣的他幾乎一下就記起,當時老定遠侯身側的那個貼身侍衛很有問題。
他握刀的方式和那些溧國將士一模一樣。
或也是因著此事,老定遠侯對蘇岷心存戒備,唯恐他發覺,才設計將他從瀝寧調回西南戰場,轉而將通敵叛國的罪名嫁禍在他身上。
可他沒想到,他蘇岷竟然沒死!還在十六年後回來了!
且複又著手調查,試圖揪出潛藏在京中的叛賊。
甚至於蘇織兒這個蘇家女一昔間成為了蕭煜的嬪妃,且愈發得寵。
老定遠侯唯恐蘇家將來勢大愈發難對付,又擔憂自己暴露,心急之下,便開始設計陷害蘇織兒。
隆恩寺所謂的圓恩大師不過是個假高僧,那宮中出現邪祟的話是用來迷惑太皇太後的,包括那日孫氏突然抱著綏兒出現在隆恩寺,亦是老定遠侯夫人故意安排,讓太皇太後看見的。
為的就是將來捅出蘇織兒欺君罔上,已然成親生子一事,令蘇家萬劫不複。
可定遠侯沒有想到,他光是查出了蘇織兒早在瀝寧嫁人產子一事,卻因著蕭煜故意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跡,沒能發覺蘇織兒嫁的人其實就是蕭煜。
一計不成,老定遠侯再生一計,在京城製造“疫疾”混亂,誣陷蘇織兒為妖妃,在城中大肆散播謠言,卻不知因著他太過心急,終究還是留下了蛛絲馬跡,暴露了自己。
西南戰事爆發後,蘇岷赴玉成關抗敵,一日夜裏被一個混入城中的奸細刺殺,他擒住那人,逼問之下,才知老定遠侯欲故技重施,索性將計就計,逼那奸細傳信出城,言刺殺成功,已藏匿處置了他蘇岷的屍首,而他則與守將黃驍商議之下,喬裝出城尋他曾在溧國遇到過的遊醫。
這遊醫曾在蘇岷當年逃亡受傷之際出手救過他,他極擅各類毒藥,其中便包括離魂花。
離魂花此毒極其惡毒,一開始被研製出來,便是溧國用來提升將士戰力之用,可此藥有副作用,便是中毒者最後會被逐漸侵蝕理智,狀如野獸,極難控製,故而溧國一開始並未將此藥用在戰場上。
直到這一回,他們像是發了狠心,騙士卒吃下此毒,才會有不少溧國將士行為怪異,嗜血瘋狂,難以抵擋的狀況出現。
自那遊醫處獲得解藥後,蘇岷先是命人快馬加鞭趕往京城給蕭煜送藥,旋即冒險潛入溧國軍營,將解藥投入士卒的食糧之中,使他們戰力大跌,才有了後來的大獲全勝。
老定遠侯聰明一時,卻不想到頭來聰明反被聰明誤。
若他當年不陷害蘇岷,令他流落溧國,也不會遇到那個遊醫,知曉離魂花的解藥,最後循環之下,反破了這場局。
善惡到頭終有報,他不過是自食惡果罷了。
信末,蘇岷告訴蘇織兒,處理完玉成關之事後,他恐不會直接回京城,如今揪出了藏匿多年,狼子野心的老定遠侯,徹底自證了清白,他也算了了心願,剩下的便是親自去瀝寧,收斂她娘的遺骸,帶回老家安葬。
看著末尾那句“為父守約並未食言,你母親一事,終是為父親赴親為,待春暖花開,攜棺槨由京,便是全家團聚之時”,蘇織兒反複讀著這話,以手捂麵,終是忍不住潸然淚下。
一盞茶後,她紅著眼眶折起這封長信,看向窗外天朗氣清,晴空萬裏。
昨夜皚皚白雪覆蓋了整座皇宮,一枝如玉石般晶瑩剔透的臘梅花探入窗內,捎來一段暗香在空中浮動。
蕭煜不願讓她沾染朝中那些肮髒的事,故而老定遠侯之事,幾乎未與她提及分毫。
還是蘇織兒自旁人口中聽說,老定遠侯那日被懸吊在宮門之上,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和孫子敗北,相繼被韋毅一刀了卻性命後,終是因承受不住而發了瘋,被關在刑部大獄裏,時而哀嚎,時而狂笑,口中念念有詞,說這大澂的天下是他們賀家的。
至於寧遠侯府剩下的人,重罪者被處以極刑,至於部分女眷,則被回瀝寧的韋毅順帶押送流放,這些被嬌養長大的女眷看似被留了一命,但多數想必根本挨不住北地的風雪,就要被摧折在流放的路上。
對於處理老定遠侯此事上,蕭煜並未手軟留情,畢竟他若不下殺手,那被殺的便會是他。
宮廷朝堂從來便如此殘酷。
十二月初,蕭煜下旨令禮部工部等著手準備封後事宜,意欲在年後正式準備封後大典。
是日,禦書房。
趙睦替蕭煜把完脈,稟道:“陛下體內的餘毒已盡數清除,想來日後再不必受那離魂花之苦。”
“嗯。”蕭煜拉起袂口,淡淡應了一聲,看起來卻並未有多歡喜。
趙睦背起藥箱,本該就此告退,然思忖片刻,卻是忍不住道:“陛下,關於那事……可要告訴娘娘?”
蕭煜提筆的動作微滯,沉默少頃,低聲道:“不必了,她隻消知道朕的毒已解了,便夠了……”
他薄唇微抿,“何況,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最重要的是活在當下。”
他這條命本就是撿來的,若非三年前在兆麟村附近的破廟遇到蘇織兒,已存了尋死之人的他可能早已是墳塚中的一具枯骨。
不管將來能多賺來多少年,都得感謝老天眷顧,讓他能與蘇織兒此生相遇相守。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倏然放下手中的湖筆,看向高祉安道:“去鳳鸞殿。”
高祉安應聲,匆匆扯過一旁的狐裘大氅給蕭煜披上,緊跟其後。
沿途的宮道兩側堆滿了被宮人掃開的雪,還未至鳳鸞殿,蕭煜便聽清脆悅耳的笑聲自裏頭傳來。
他提步踏進去,便見蘇織兒著一身藕荷的對襟花羅襖,月白暗紋百迭裙與綏兒在院中的雪地裏玩鬧。
縱然已經生過孩子,可這一身嬌嫩的顏色,和她如花的笑靨,仍是令她明媚如少女,粲然若暖陽。
一歲多的綏兒已經走得很穩了,就這般咧著嘴,咯咯笑著屁顛屁顛追在母親後頭。
蕭煜不自覺唇間微揚,走近了些,瞥見蘇織兒已然濕透了的鞋,不禁劍眉微蹙,上前一把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蘇織兒正玩得盡興,全然沒注意到他,身子驟然懸空,嚇得一下摟住了男人的脖頸,驚詫地抬首,喚了聲“陛下”。
“多大的人了,這般玩,也不怕著涼。”
蕭煜像訓斥孩子一般道了一句,旋即轉頭看向凝香凝玉和胡姑姑,吩咐道:“將大皇子帶回側殿去,換身衣裳,莫染了風寒。”
見幾人應聲罷,這才抱著蘇織兒闊步往殿內而去。
他將蘇織兒輕柔地放在小榻上,解開她濕了的繡鞋,脫下足衣,大掌包裹住她白皙小巧的玉足,果覺涼得厲害。
蘇織兒眼看他蹙了蹙眉,似乎又要嘮叨她,忙快一步道:“我是瀝寧人,自小長在瀝寧,自是喜歡雪的,且隻是玩玩,我有分寸,一會兒就抱著綏兒回去了,不會受涼的。”
見他薄唇微抿沒有說話,蘇織兒眸中浮動起些許促狹的笑意,緩緩抬起另一隻玉足,落在蕭煜的小腹上,足尖有意無意地摩挲著,很快便覺眼前男人的呼吸粗沉了幾分。
他一把抓住蘇織兒不安分的腳,眸色幽沉,凝視了她片刻,手臂驟然用力往後一拖。
蘇織兒順勢躺在了小榻之上,還未反應過來,男人已欺身而上,霸占了她的雙唇。
她配合的伸出一雙藕臂攬住他的脖頸,張開朱唇,努力回應著他令人招架不住的吻。
也不知過了多久,蘇織兒才軟著身子聽見他伏在自己耳畔,輕喘著啞聲道:“織兒,今夜,我宿在你這兒好不好……”
蘇織兒有些詫異地抬眸看去,打她回到宮中,他雖也時常會同她一起睡,但多是夜半突然摸過來,躺進她的被褥裏。
且有時候分明與她吻得難解難分,蘇織兒都清晰感受到他想要她了,可他還是會生生停下了,寧願強忍著,都不碰她。
可今日這話……
她眨了眨眼,問道:“陛下,不怕了?”
蕭煜笑了一下,“趙睦特意調製了能避子的湯藥,隻消我服了,便不會讓你受孕。”
還有這種藥?
蘇織兒麵帶懷疑道:“這藥……能行嗎?”
“當是行的吧。”蕭煜也不敢說太確定的話,“畢竟趙睦那廝,最怕死了,他既然敢把藥放心給我服用,大抵是有幾分信心的。”
聽他這般調侃趙睦,蘇織兒笑了笑。
心裏其實想告訴他,無用也沒事,她知道他是不想她再受生育之苦,可要真懷了,她其實也不介意,畢竟看見綏兒那麽可愛,她倒也想再生一個。
但先拋開懷不懷的不說,她其實也……
蘇織兒一雙柔若無骨的藕臂勾住蕭煜的脖頸,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其實,陛下若再這般猶猶豫豫的,我可實在忍不了了,說不定便真來強的,畢竟那事……都這麽久了,也不隻有陛下你想要……”
見身下的蘇織兒麵上若浮上兩片霞雲般紅了個透,羞得都不敢看他的眼睛,蕭煜頗有些忍俊不禁,忍不住逗弄她,“原來我家夫人真挺好色,但幸好……隻饞了我一個。”
見他戲弄自己,蘇織兒卻是未惱,聽著這有些熟悉的話,不由得回想起他們經曆的往事,那些專屬於他們的美好的回憶。
她默契地與蕭煜相視而笑,抬手扯住他的衣襟,朱唇微張,弓起身子輕咬住了他的下唇。
窗外不知何時複又下起了雪,被風裹斜著,拍打得窗扇“啪啪”作響。
雖寒冬的風依然料峭,可雪下新芽卻已蓄勢破土而出。
盎然春意指日可待……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