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案卷
他這話說得格外輕鬆, 好似贏下這棋就同喝水吃飯一樣容易。
蘇織兒不知蕭煜棋藝究竟如何,可仍是擔憂道:“夫君,還是罷了吧, 家中也就那麽十幾兩銀子……”
蕭煜聞言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我棋藝尚可,指不定運氣好便贏了他呢, 且試試吧。”
言罷, 便徑直站起身,往樓底而去。
蘇織兒望著他這般雷厲風行, 絲毫不懼的模樣,心下仍是有些忐忑不安,還是一旁的範奕勸慰道:“夫人不必擔憂, 我相信以六爺的棋藝,定不會輸給那韋二公子。”
聽著他這般篤定的語氣,蘇織兒忍不住問道:“大人見過我家夫君下棋嗎?他的棋藝如何?”
看著蘇織兒一副好奇的模樣,範奕抿唇笑了笑, 卻是故意賣起了關子,“夫人想知道,便自己看吧。”
見他不說,蘇織兒無奈地抿了抿唇, 將視線投向樓底,便見蕭煜正微瘸著步子,朝那韋二公子而去。
韋泊言在棋盤上落下一字,方在心下感慨,看來今日怕也沒有敢來與他對弈的了, 他撇了撇嘴,甚覺無趣, 餘光卻驟然瞥見一人立在了他身側。
他詫異地抬首看去,不由得怔了怔,來的是個身材高大,模樣俊秀的男人,年歲看起來與他不相上下,他神色冷清,一身灰黑的長棉襖看起來略有些破舊,瞧著便不像是個富裕的。
看來又是個為了金銀財物而放手一搏的賭徒。
韋泊言懶懶收回打量的視線,漫不經心地問道:“是來同本公子下棋的?”
“是。”蕭煜定定答。
“那你應當知道規矩吧。”韋泊言輕蔑一笑,“你能拿出什麽珍貴之物讓本公子答應與你下棋?哦,還得是最珍貴之物!”
最珍貴之物……
蕭煜下意識轉過頭,看向坐在二樓欄杆前,滿臉緊張地望著他的女子。
韋泊言亦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旋即唇角一揚,露出些許耐人尋味的笑,“那是你家娘子?好美的女子啊,如若這便是你最珍貴之物,本公子倒覺得甚可,但你可得想清楚了,若你輸了,你家娘子可就歸我了……”
蕭煜回身看向韋泊言,沒有答應,但也沒拒絕,隻輕飄飄道了一句:“我家娘子很喜歡那副頭麵……”
看著他這副泰然自若的模樣,韋泊言麵色沉了沉,他不知該說這人太自負,以為自己絕對贏得了他,還是該說他絕情,居然連自己的結發妻子都能壓作賭注。
“好,那便開始吧……”
韋泊言“啪”地將手中的折扇拍在桌案上,收起棋盤上的棋子,見蕭煜坐定,下頜微揚,“別說本公子欺負你,我讓你三子,如何?”
蕭煜看也未看他一眼,隻淡淡道了一句,“不必,我們猜先。”
聽得這話,韋泊言一時氣結,他先頭贏的七十餘人,哪個不是因著他的讓子而歡喜雀躍,偏生這一個還要講究什麽公正,那好啊,他今日就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茶樓裏的客人許多都是懂棋的,甚至好些是專門為了看韋二公子對弈而來。
茶樓掌櫃也是聰明人,為了更好的招攬生意,特意立了塊木板,畫了個棋盤,以剪圓的紙為棋,將棋局形勢原原本本地還原在上頭,供客人們觀摩。
蘇織兒半趴在二樓欄杆上,也聽不大清底下人的說話聲,亦不清楚這棋局形式,畢竟她是一點也不懂棋,一時不由得急出汗來。
範奕氣定神閑地喝著茶水,見她秀眉緊蹙的模樣,便替她講解起了這局棋。
蘇織兒隻能勉強聽懂個大概,就是說兩人猜先後,那韋二公子執白子先行,如今兩人下到了第二十七手,勢均力敵,暫且還看不出高低。
聽得這話,蘇織兒這才放心了些,少頃,便聽那位範縣令提議道:“要不,夫人隨我一道去樓下看,或是看得更仔細些。”
仔不仔細的,其實蘇織兒也壓根看不懂,但離蕭煜近些,她總覺得更安心,便重重點了點頭,與範奕一起下了樓。
尋了個離棋桌不遠的地方落了座,周遭人低低的討論聲很快入了蘇織兒的耳。
“這人倒是個厲害的,那韋二公子雖是個遊手好閑的紈絝,但這棋癡的名號卻並非浪得虛名,我觀了那麽多場棋,還沒人能跟韋二公子下出三十手去,此人不可小覷啊,說不定真能贏了那韋二公子……”
蘇織兒聞言心下一喜,然還未等她高興多久,就聽另一人緊接著道:“我看未必,你自己瞧瞧,先頭兩人還是你追我趕咬得緊,可這會子那人顯然已是力不從心,隻怕不要一刻鍾就得棄子投降……”
蘇織兒心下猛然一咯噔,一雙眉頭頓時蹙得比先頭更緊了。
看來家中那十幾兩銀子當是不保了。
正當蘇織兒唉聲歎氣,心疼那些銀兩之時,那廂的韋泊言卻是露出了自得的笑,他瞥了眼對麵分明處於敗勢卻依舊從容不破的蕭煜,自覺他定然隻是在逞強而已,恐怕此時心下已是慌亂不已。
不過他承認,這個男人確實棋藝不凡,他已是很久沒有遇到這般能讓他在棋局上廝殺地酣暢淋漓的對手了。
他那小娘子確實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可惜韋泊言並不感興趣,也不要他家娘子。
作為讓他痛痛快快下了一場好棋的回報,等這局棋罷,他就大發慈悲從那箱黃金裏拿幾十兩給他好了,往後若是覺得無趣了,還可以將這人叫到府上去陪他一塊兒下下棋,打發打發時間。
正當韋泊言在心底盤算得正好時,卻見對麵之人驀然停了下來,韋泊言見狀,下意識笑道:“怎的,認輸了?”
蕭煜將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盒中,旋即直直看向他,淡聲開口。
“你輸了……”
韋泊言皺了皺眉,還以為自己聽岔了,他不由得笑出了聲,還以為眼前這男人瘋了,然垂眸細細一看卻是麵色大變。
他難以置信地將那棋局看了一遍又一遍,然怎麽看確實都隻有一個結果。
他輸了……
他怎麽會輸呢?
韋泊言不相信,甚至覺得是不是這男人在他神遊天外時悄悄動了棋子,然檢查了三五遍,並未出現他想像中的那個情況。
他懵然地盯著棋盤,久久都沒有反應過來。
倒是蕭煜,已然看向蘇織兒的方向,衝她招了招手。
複原棋局的夥計尚未將最後幾手貼出來,故而底下的客人並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蘇織兒就更不知曉了。
見蕭煜衝她招手,她還以為是他輸了,心下頗有些喪氣,但還是強扯出一絲笑,想著待會兒安慰安慰他,畢竟他也算是盡力了。
她提步向蕭煜走去,然安慰的話還未出口,便聽他指了指那副頭麵道:“既是你想要的,你便自己捧回去吧。”
蘇織兒愣了一瞬,方才聽懂了言外之意,頓時驚呼道:“夫君,你贏了嗎!”
與其同時,茶樓內亦是一片嘩然,當那完整的棋局展現在眾人麵前,那些個看客麵麵相覷,無一不是驚得舌橋不下,紛紛對蕭煜最後扭轉棋局的那神來之手讚不絕口。
唯獨坐在底下的範奕,從始至終都是一副波瀾不驚,鎮定自若的樣子。
就像他說的,他從未覺得蕭煜會輸。
畢竟旁人不知道蕭煜的棋藝高低,他還能不知道嗎?
尚在京城時,他就聽說過這位六殿下的傳聞。
京中皆言,陛下六子,棋藝天下一絕,年僅十六,便與國手傅諍戰得不相上下,兩人下了一天一夜的那局棋至今為世間愛棋之人反複鑽研,津津樂道。
見一切已成定局,逐漸緩過神的韋泊言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他雖是玩世不恭,但到底不是出爾反爾的無賴,他回首看了眼那副頭麵,隻得咬咬牙道:“我輸了,這些東西你們拿走吧!”
蘇織兒看了眼那百兩黃金和寶石頭麵,朱唇微抿,少頃,又將視線投向那位韋二公子,遲疑片刻,低聲對蕭煜道:“夫君,其實我想要的不是這些……”
蕭煜不解地蹙了蹙眉,正欲開口,卻見那已然聽到這話的韋泊言神色不虞道:“這黃金寶石都不要,那小娘子你到底想要什麽?”
既得他開口問了,蘇織兒索性直截了當道:“我想向韋二公子討一個人!”
“人?”韋泊言疑惑道,“什麽人?”
竟會比這些黃白之物更吸引這個漂亮的小娘子。
“聽說住在南巷的那位趙大夫幾個月前被二公子家接去了,至今還住在韋府呢。”蘇織兒頓了頓道,“我想讓他幫忙醫治我家夫君的腿。”
聽得此言,蕭煜雙眸微張,側首看向蘇織兒,他沒有想到,蘇織兒從頭到尾想要的並非那副頭麵,而是想要尋到那能醫治他腿的趙大夫。
趙大夫?
韋泊言在腦中思索了片刻,隱約記得府上好像確實住了這麽一個人,“這倒好辦,隻那人如今在替我母親診治,恐暫不能離開韋家,過兩日,我派人接你們去韋家便是。”
其實讓他們去韋家一舉,韋泊言多少藏著幾分私心,今日他算是見識了什麽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今,他便還有機會與蕭煜切磋棋藝。
蘇織兒聞言麵上一喜,但旋即想到一件事,默了默,又道:“這百兩黃金和頭麵我們不要了,但韋二公子能否替我們承擔這醫腿的診費。”
她定定地看著韋泊言,唯恐他不答應,但不想他答應得格外爽快。
若真將家裏那副頭麵給了旁人,韋泊言還真怕他那將軍爹一氣之下打斷他的腿。
如今他們不要,簡直再好不過。
蘇織兒頓時鬆了口氣,這樣不管那位性情古怪的趙大夫如何獅子大開口,她也不必擔心付不起診費了。
兩方都覺得自個兒撿了大便宜,韋泊言見他們什麽也不要,心下還覺有些過意不去,最後還是命人包了二十兩黃金,讓他們帶走。
蘇織兒雖有些猶豫,但誰會跟錢過不去,最後還是佯作勉強地收下了。
她全然沒想到,今日居然會有這般巨大的收獲,不但解決了一樁煩心事,還得了這麽大一筆銀兩。
見她喜滋滋地包著那一袋沉甸甸的黃金踏出茶樓,蕭煜亦是勾了勾唇角,“你一直在關切那趙大夫的事?”
“嗯。”蘇織兒點了點頭,自打頭一回去南巷,聽說那位趙大夫被韋家接去後,她隔一段時日便會托進城的牛三叔去南巷看那趙大夫回來了沒有,但恰如那日周圍街坊所說的,這人就跟賴上了韋家一樣,一直都不回來。
故而今日看到這位韋二公子,她才會想起這樁事來。
“多虧夫君厲害,贏了這局棋,不然我哪有機會同那韋二公子提這般要求。”蘇織兒不由得喜道,“這下可好了,給夫君你治腿的事總算有希望了。”
蕭煜抿唇淡淡一笑,垂眸瞥了眼自己的左腿,神色卻是黯了黯。
但願如此吧……
請他們喝茶還不夠,出了清茗居,那位範奕範大人還邀他們去縣城最好的酒樓吃飯。
托她這位夫君的福,蘇織兒今日算是大飽了口福,用完飯,坐著消了會兒食,範奕便提出同他們一道坐馬車去兆麟村。
蘇織兒雖疑惑這位新來的縣太爺怎的能這麽閑,但到底不敢置喙什麽。
馬車在草屋門口停下,這般顯眼的車登時吸引了村中不少人的注意。
蕭煜將蘇織兒抱下來,便對著範奕施禮道:“多謝大人送草民回來,大人公務繁忙,草民便不多留了。”
範奕看了眼那破舊的草屋,雙眉蹙起,旋即微微點了點頭,“微……我也不敢勞煩六爺,既已將六爺送回來了,那我便先走了。”
說罷,衝蕭煜一拱手,折身上了馬車。
車夫將長鞭一揚,馬車方才駛出去不遠,就有不少村人湧進院中,急切地問道:“織兒,送你們回來的那是誰啊,看起來像是哪家的大老爺……”
蘇織兒瞥了眼圍著她好奇詢問的幾人,其中還有前段日子嚼蕭煜舌根,說他不是的。
她頓時揚了揚腦袋,提聲道:“什麽大老爺呀,那人呀,是我們瀝寧新來的縣太爺!”
“縣太爺!”
幾人登時大驚,“縣太爺怎的還親自送你們回來呢?”
“這有什麽好奇怪的!”蘇織兒瞥向蕭煜,滿臉神氣,“他昨日還特意派人來請我家夫君去那清茗居喝茶,好像是我夫君從前就與他相識吧,這具體的我也不曉得……”
蘇織兒說罷,笑眯眯地回了屋,任一群人在原地驚歎不已,前陣子因流言而生出的苦悶這會子算是徹底煙消雲散了。
蕭煜見蘇織兒哼著小曲兒,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頗有些忍俊不禁。
他這小娘子,真是不管什麽時候,都想著護著他。
那廂,範奕自兆麟村回到瀝寧縣衙時,已然快過申時。
一路坐在馬車上,他都在不停地回想今日發生的一切,還有他親眼見見的蕭煜居住的草屋。
他沒想到從前錦衣玉食,風光無限的六殿下如今居然就住在這麽一個破敗的地方。
且看他的模樣,竟絲毫不覺恥辱不甘,甚至還有些樂在其中。
範奕想起蕭煜如今那位叫蘇織兒的妻子,雙眉深蹙,下了馬車後,便徑直往架閣庫的方向而去。
如今的架閣庫已不似先前那般淩亂不堪,塵灰滿布,那些案卷正整整齊齊被堆放在一排排的博古架上。
打他範奕上任瀝寧縣令的頭一日,便大刀闊斧將這縣衙上下的散漫風氣盡數整頓了個透徹。
雖他是被貶謫至此,但不代表會像上任縣令錢升一般屍位素餐,碌碌無能。
這個時辰,架閣庫管勾已然下值,但範奕仍是強行命人將其叫了回來。
那位姓魯的架閣庫管勾哪裏敢不從,得了令忙屁顛屁顛地趕來,他玩忽職守那麽多年尚且安然無恙,這回碰見這位新來的範縣令,算是栽了大跟頭。
他唯恐範奕上報朝廷將他革職,縱然是深更半夜也得前來,他恭恭敬敬立在範奕麵前,問他將自己召來所為何事。
範奕隻讓他幫忙查一個人。
這放在從前確實是個麻煩事,畢竟就從前架閣庫那混亂樣,怕是什麽都查不了,可如今不一樣了,查一個人可省力多了。
那架閣庫管勾詢問了些許,最後隻得知了那人的名姓,年歲和出身地。
他不免有些犯難,但看那位範縣令已然燃起燭火坐了下來,顯然一副要等到他尋到為止的樣子,隻得硬著頭皮在博古架間找尋起來。
可無奈所知的信息實在太少,麵對這浩如煙渺的案卷,那架閣庫管勾方才的自信很快煙消雲散。
直尋了近一個半時辰。他才終於在一本已然發黃且被蛀了好幾個大洞的案卷中發現了範奕想要查找的人名。
那架閣庫管勾登時激動不已,忙快步將此案卷奉到範奕麵前。
範奕接過那案卷,循著上頭已然有些模糊不清的字跡一路讀下來,須臾,卻是雙眸圓睜,陡然一驚。
蘇岷……
他搭在這個名字上的手都在微微發顫。
雖他好似聽那韓四兒提過,蘇織兒的父親是個流人。
但萬萬想不到,那蘇織兒竟會是叛將蘇岷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