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頓悟
天光透過窗子才探進前堂竹床床尾, 蕭煜便起了身。
與其說是睡醒,不如說是終於熬到了天明,畢竟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因著昨日抹藥一事, 本就難眠的蕭煜隻消想到那**的一幕便輾轉反側,甚至夜半好幾回跑到後院水缸中舀涼水潑麵。
吳大夫還未起, 蕭煜便取了笤帚兀自將前堂和後院都灑掃了一番, 待收拾齊整,方才見吳大夫掀簾進來。
他看著這一副明窗淨幾的樣子甚是滿意地捋著胡須笑著點了點頭, 隨蕭煜一道用過早食後,便開了醫館大門準備迎客。
不消一刻鍾,便有一輛馬車停在杏林館門口, 車上下來個衣著不俗的中年男子,年歲看著與吳大夫不相上下,他熟門熟路地提步踏進來,甫一見著吳大夫, 躬身一作揖,笑道:“吳大夫,我又替我家老爺取藥來了。”
“周管事。”吳大夫顯然也認得此人,忙站起身還禮相迎, 招呼他落座,還不忘問道,“章老爺如今可好?”
“好,好多了,如今我家老爺可隻信任您, 這不上回的藥吃完了,還特意吩咐我來您這廂取。”
那喚作周管事的說著從袖中取出銀兩, “勞煩您再配上幾貼上回開的藥,那藥可真是靈得很,才吃了這麽幾貼,我家老爺這多年的喘疾便好了許多。”
“好,您稍等。”
吳大夫方才答應下,卻聽另一側那坐在桌案後的人幽幽開口,“吳大夫,若按上回的方子,剩下的黃芩怕是不夠了……”
聽得此言,吳大夫稍驚了驚,不知蕭煜究竟是如何知曉他開的方子裏有一味黃芩的。
蕭煜看出他眼中的疑惑,不緊不慢地打開擺在麵前的其中一本醫案,淡聲解釋:“我看醫案上有記,若這位先生是瀝寧章老爺家的,當是沒錯,昨夜打烊後我清點過藥材,黃芩確實所剩無幾。”
聽他說罷,吳大夫微一蹙眉,闊步行至藥櫃前,抽開標注著黃芩的抽屜一瞧,果如蕭煜所言,隻餘寥寥幾片而已。
昨日病患多,剛巧好些方子都用到了大量的黃芩,這才導致了今日黃芩的不足。
吳大夫一時驚歎地看了蕭煜一眼,旋即歉意地對那周管事道:“對不住啊周管事,旁的藥材倒是還有,隻這黃芩確實是不夠了,就算是要補也沒這麽快,你若嫌麻煩,不如還是拿著藥方去縣城藥鋪抓藥吧。”
這周管事也是個大度之人,“無妨,這黃芩既是不夠便不必抓了,我一會兒回去時再在藥鋪另行抓配便是,其餘的藥材還請吳大夫幫忙抓齊,沒空手回去便不算是白跑了這一趟。”
吳大夫聞言反是麵露慚愧,這章老爺可是瀝寧遠近聞名的富賈,還是頗受讚譽的善商,救濟過不少貧苦百姓,這樣的人卻是這般信任他一個小鎮上平平無奇的老大夫,著實是他的榮幸。
他連聲應下,便親自動手稱量配起了方子上的藥材。
周管事坐在一把梳背椅上,偶一抬眸看去,便見方才說話的那個年輕後生正提筆飛快地寫著什麽。
他百無聊賴地站起身,湊近瞧了瞧,不由得眉梢微挑,那年輕人在醫案上記的正是他家老爺用的這方子,可手邊沒有任何憑照,他幾乎是想也未想,便將那十幾味和劑量悉數寫了下來。
周管事看得瞠目結舌,尚有些不敢相信,忙從懷中取出他家老爺的藥方,一一比對起來,從頭到尾,竟是無一絲差錯,且這字跡力透紙背,大氣磅礴,不禁令見者悅目娛心。
他抬首深深看了那長相俊秀的年輕後生一眼,若有所思,沉默少頃,轉而踱著步子行至那藥櫃前,似是無意般問道:“我上回來,見到的好似不是這個年輕人,這可是吳大夫您新招的夥計?”
吳大夫遠遠瞥了蕭煜一眼,搖頭道:“我哪有福氣招到這麽好的夥計,我先頭那夥計近日家中有事告了假,此人是帶著他家娘子來看病,忘帶診費,這才替我幹幾天活相抵。”
“哦,原是如此……”周管事聞言,眉宇間躍上幾分喜色,又悄悄往後頭望了望,遲疑片刻,方才坦誠道,“吳大夫,實不相瞞,我們宅子裏原先那個賬房先生因著年邁前陣子回了鄉,如今這位置正空懸著,一時半會兒也沒尋著合適的人選,我瞧著這年輕人也活絡,看著像是讀過書的樣子,興許能擔得這個職務。”
“周管事這是看上他了?”吳大夫揚了揚唇角,“說來也巧,這年輕人叫周煜,與您還是同姓,倒是有緣,才學能力確實出眾,他在我這廂幫忙我都覺得是屈了才。不過你若有想聘請他的打算,還是自個兒同他說的好,我替您轉答多少是失了幾分誠意。”
周管事點了點頭,他也有此打算,隻開始認為那年輕後生是吳大夫聘請的夥計,不好直接搶人,終究不厚道,如今聽說不過是幫幾天忙,他便也沒了顧忌。
他行至那年輕人跟前,見他抬首看來,笑道:“你叫周煜是吧,我是瀝寧縣城章老爺家的管事。”
見蕭煜沒甚大的反應,周管事猜測他許是外來人,沒聽說過章家,便介紹道:“我家老爺是做皮毛生意的,在瀝寧算是數一數二的富戶,我家如今尚缺一個賬房先生,我瞧著你精明能幹,當是能得我家老爺賞識,你若有興趣,可隨我去瀝寧走一趟,若被我家老爺看中,一月至少能有一兩,你覺得如何?”
周管事瞧著蕭煜這身裝束加之還需幹活還診費,料想他定然是家境窘迫,雖說他能不能被他家那眼光挑剔的老爺看中尚未可知,但聽得月錢一兩,他應是不可能不心動。
然就在他成竹在胸,自認蕭煜定會答應之時,那廂默了默,卻是堅定道:“抱歉,我並無此意願……”
周管事有些意外,以為是他不滿這月錢,想了想,又道:“月錢尚有商量的餘地,若能讓我家老爺滿意,你多要些應是沒什麽問題。”
“不必了。”蕭煜仍是沒有絲毫動容的跡象,“您還是另尋合適的人選吧。”
說著,便繼續埋頭整理醫案。
方才親眼見了蕭煜那驚人的記憶力,周管事哪裏能輕易死心,但見他態度這般堅決,隻得道:“罷了,你若不願我也不能逼迫你,但若你想通了,變了主意,也可隨時來縣城章家尋我,你這般才能縱然不是賬房,在章家那些鋪麵定也能尋著好的活計,銀餉自也不會虧了你的……”
蕭煜抬眸定定看了他一眼,默了默,卻是沒再推辭,隻頷首道了句:“好,多謝。”
周管事走後,適才一直在旁靜靜聽著的吳大夫不由得低歎了口氣,替蕭煜感到遺憾,亦忍不住問道:“這般好的機會不抓住,你也不怕後悔嗎?”
蕭煜隻微垂了垂眼眸沒有說話。
他看得出來,那位周管事是真心實意,許諾他的也定會實現。
可並非因著周管事給的條件不夠誘人,而是他自己心底那份過不去的扭捏。
在醫館幫忙幹活不過迫不得已,但要去做那賬房,便意味著真正寄人籬下,為人驅使。
雖他也知,以他如今的處境並沒有資格再高傲什麽,可在瓊宇之上待得久了,一度墮入塵埃,陷於泥淖,他那無用的自尊心卻仍隱隱在心底作祟,令他無法輕易低下頭顱,放下身段屈居於人下。
蕭煜輕捏了捏筆杆道:“左右他也留了話……待將來後悔了,再說吧。”
吳大夫聞言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什麽,但想到蕭煜應是有自己的決斷,他也不好隨意規勸,便又隻是一聲歎,忙活旁的去了。
側屋那廂。
蘇織兒醒來時,已然日上三竿,這舒舒坦坦睡了一覺,她的身子比之昨日已然好了許多,也沒那麽無力了。
不遠處的書案上擱著一碗清粥,和尚且留有餘溫的洗臉水,也不知是誰送來的。
蘇織兒起身攪幹帕子淨了麵,又吃完了粥,忍不住抬首看向那屋門。
前堂的嘈雜聲隱隱傳入耳中,想來來醫館看診的病患應是不少,她猶豫了一會兒,到底還是行至那屋門前,悄悄將門開了條縫。
果見那前堂看診的人排起了長龍。
而她那夫君,正坐在吳大夫身側,埋頭提筆記著什麽,偶爾起身去幫在藥櫃那廂替人抓藥的吳夫人。
看著他這般一聲不吭卻專心致誌忙活的模樣,蘇織兒半倚著屋門,不自覺彎了彎眉眼,隻覺她這本就俊俏的夫婿似乎變得愈發賞心悅目了些。
正當她眼也不眨,看得格外入迷之時,那廂似是有所感應般驀地側首看來,四目相對之際,蘇織兒揚唇衝他粲然一笑,朱唇微張無聲地用口型喚了他一聲“夫君”,卻見那人在看到她後,微愣了一下,旋即眸光閃爍,慌忙挪開了視線,後頭竟連一眼都未再看向她。
蘇織兒秀眉微蹙,不由得心生納罕。
隻覺他好生奇怪,像是怕看見她似的,可她有甚好怕的,又非洪水猛獸,還能吃了他不成。
蘇織兒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能衝上去問個明白,隻能怏怏閉上了門。
她也無事可做,那博古架上雖是有好些書,可奈何她不識字,也沒法用來打發時間,隻得在屋內閑坐著,臨近午時,她坐在小榻上搖晃著雙腿,又驀然高興起來,想是待會兒她家夫君該給她送午食來了。
果然,下一刻,她便聽見咚咚的敲門聲,蘇織兒雙眸亮了亮,然隨著門扇打開,看清門外的人後,她唇角的笑意卻是耷拉下來。
的確有人來給她送飯,但並非蕭煜,而且吳夫人。
蘇織兒斂起麵上的失望,笑著上前接過,有禮地道了聲“謝”,聽著外頭還未消停的動靜,料想應是她那夫君太忙才顧不得她,便垂頭喪氣一人將午食吃了。
用完午食,她始終豎著耳朵注意著外頭的動靜,直到徹底安靜下來,她又開始滿懷希望,可等啊等,她等的人還是沒有來。
蘇織兒陡然有些煩亂,她再次推開屋門,然瞧見屋外一幕,不由得竄上幾分無名火。
因著此時,他那夫君正一人端坐在空****的前堂,一頁頁翻看著手上的書冊。
他竟寧願看那書冊,也不願來看她!
蘇織兒氣得兩腮鼓鼓,可也不想獨自生悶氣,索性徑直出了屋,一屁股坐在蕭煜麵前,直截了當道:“夫君,你怎的都不來看我?”
蕭煜怔了一瞬,看著眼前正滿目幽怨盯著他的美人,腦中又登時閃過昨日的情形,他別開眼,語氣生硬道:“店裏忙,抽不出空閑……”
“哼。”
蘇織兒不滿地輕哼了一聲,他這根本就是在找借口,方才忙,可如今也沒見他忙啊。
何況那些書卷就這麽好看,值得他這麽戀戀不舍嗎!
她抬首往那敞開的醫案上瞥去,隻一眼,視線卻是挪不開了,甚至忘了自己還在生蕭煜氣這回事,隻忍不住驚歎道:“夫君,這是你寫的字嗎?可真好看!”
她其實不懂怎樣的字才算寫得好,但她就是覺得他夫君寫得字格外好看,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氣勢。
看著她一雙杏眸亮閃閃的,蕭煜問道:“認字嗎?”
蘇織兒搖了搖頭,“我娘曾教過我幾個字,但過了這麽多年,我早便忘幹淨了……”
她是很想認字的,能識字是多有意思的事兒啊,這樣她便能去讀那些她原看不懂的書了。
見蘇織兒眼睫微垂,言語間透出幾分遺憾,蕭煜薄唇微抿,少頃,像是隨口般低低道了一句:“若有時間,我教你。”
縱然他聲音輕,但蘇織兒還是清晰地聽見了,她雙眸微張,登時麵露驚喜,“真的?”
對麵人低低“嗯”了一聲。
蘇織兒激動地一下探過身,摟住蕭煜的手臂,雙眸若墜了星子般璀璨,“夫君,你真好!”
聽著她撒嬌般柔柔媚媚的聲兒,蕭煜霎時僵了身子,但並未抽回手,隻垂下眼低咳一聲清了清嗓子。
看著他這副略有些不自在的模樣,蘇織兒頗有些忍俊不禁,隻覺她這夫君不但近日話多了,好似也變得平易近人了不少。
真好……
她鬆開手,凝視著蕭煜道:“夫君,我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我們便回去吧,我想家了,我們回家吧……”
家……
蕭煜有片刻的失神。
因他已很久沒有聽到過這個陌生的字眼,一瞬間,心底竟莫名竄上一股淡淡的暖意,或是因著這個“家”字,在他腦中閃過的那原本破舊冰冷,隻不過用來棲身的草屋,似乎也變得溫暖明亮起來。
看著眼前含笑與他對視的蘇織兒,那些他曾經想不通的事亦在此刻變得明朗。
他突然明白為何那晚送蘇織兒來鎮上時看著她奄奄一息的模樣,他會感到那般恐懼。
因若蘇織兒消失不見,他就會繼續一人回到那毫無生氣的草屋,再次墮入那漫無邊際,更深沉可怕的黑暗裏,心如死灰,若鬼魅若遊魂般活著。
恐這輩子再看不見第二道照進來的光。
原來……
他早已習慣了與她朝夕相處的日子。
蕭煜靜靜看著眼前的女子,眸光逐漸柔軟下來,一如他放柔的語氣。
他唇間漾著淡淡的笑意,微一頷首,低低道了句“好”。
他們要走的事前一晚便告知了吳大夫夫婦,經過這幾日的相處,吳夫人難免有些舍不得,聽聞此事,拉著蘇織兒的手切切囑咐往後她來鎮上,可得來杏林館陪她說說話。
蘇織兒連聲應下,她自是會回來的,因她已與蕭煜商議過了,雖說吳大夫夫婦堅決不收診費,但這幾日他們吃住在這兒,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往後有時間來鎮上,這錢仍是得補還。
不舍的自然不止吳夫人,還有吳大夫,逢著這麽好的“夥計”,吳大夫巴不得長長久久地留著,可到底不可能,但也幸得蕭煜離開後,那先頭的夥計便會回來。
離開的前一晚,蕭煜特意將吳大夫借穿的衣裳洗幹淨,掛在了後院,重新穿上了自己晾幹的衣裳。
一大清早,蘇織兒便與蕭煜收拾了東西準備離開,不過他們也沒什麽物什要帶的,隻拿了吳大夫給的那小罐藥膏和幾貼草藥。
吳大夫將他們兩人送到了門口,臨別前,又囑咐了蘇織兒一些話,然眼看著他們遠去,他遲疑了一下,卻是又將他們給叫住了。
吳大夫擰著眉頭,思忖了片刻,看向蕭煜道:“我並不善這理傷斷續之法,可我知道縣城有一人,或可治好你這腿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