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直球

有那麽幾秒,兩個人都沒有聲音。

天台上隻有風吹過衣服,發出的“沙沙”聲,以及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水膜,街坊鄰居和小孩的追打聲。

半晌,陳泊生依然維持這個姿勢沒動。

眼睫垂著,問了句:“什麽意思。”

簡嘉的瞳仁動了下,仿佛回過神,意識到這個姿勢說話讓他脖子有點酸。

他往後靠了靠,酒勁兒依然還在自己的身體裏,他讓自己說話的語氣變得十分的正常和自然。就像詢問對方晚飯吃什麽一樣普通。

“問問嘛。”簡嘉學他說話:“問這個問題難道也有什麽條件嗎?”

“沒有。”陳泊生道:“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就是想起一件事。”簡嘉靠在沙發上,喝醉之後有點兒無意識撒嬌:“師哥你這樣看著我,我脖子不舒服。”

陳泊生長腿一跨,就坐在沙發上了,狹長雙眼瞥了下:“繼續。”

跟發布命令似的。

“我就是好奇,追你的人應該多的,男的女的都有吧。”簡嘉大腦已經是一團亂麻,但不知道為什麽說話還能說得清楚。

就很像喝醉的醉鬼,明明已經醉的不行,但在家長麵前,硬要裝出自己沒醉的樣子一樣。

“我看你好像都沒答應他們,我就想了解一下。”簡嘉很真誠地開口:“在這方麵,您是有卡什麽條件嗎?比如學曆或者是性別之類的?”

還卡學曆。

陳泊生不明所以的笑了聲。

這小醉鬼當是往他這兒投簡曆呢。

“想知道啊。”陳泊生聲音低沉,跟哄騙似的。

“嗯嗯。”簡嘉醉的看起來兩百塊就能把人給騙回家。

“那你可以來試試。”陳泊生慢條斯理道:“追我一下,不就知道我卡什麽了?”

-

兩人的對話沒能繼續下去。

一是簡嘉實在頭暈的厲害,分析不出陳泊生此刻的表情含義和言語間的曖昧暗示。

二是王為進已經洗好碗了,招呼他們下去吃點兒飯後水果。

再加上天台是露天的,看這天氣過不了多久就要下雨。

蜻蜓越飛越低,簡嘉有點踉蹌的站起來,把陳泊生當人形拐杖用。

門一開,王為進看到簡嘉,大吃一驚:“哎喲喲,愛寶,怎麽喝得這麽醉?”

王為進想幫著陳泊生扶他,被陳泊生拒絕了。畢竟王為進身體不好,腿腳不便,簡嘉喝醉了之後沒輕沒重的。

“怪我,怪我。”王為進自責了一番:“早該想到他酒量是個一杯倒的,還給他灌這麽多白酒,看看,耳朵都紅的要掉下來了!”

簡嘉下意識摸了下自己的耳朵。

總覺得自己耳朵好像不是因為喝酒喝紅的。

“來來來,阿生呐,你扶著點兒,帶他去房間裏休息一會兒。”一頓飯過後,王為進跟陳泊生的關係拉進了很多,使喚起他來也不生疏。

陳泊生這人雖然看著又高冷又拽,和他相處下來就知道。

他其實是一個挺平易近人,甚至可以說是隨便的性格。

徐謙有時候調侃他是自己兒子,陳泊生不會生氣。

翟瑞請他去做伴郎,他也一點兒架子都沒有的答應了。

甚至原本覺得他特別難搞的方天,成為朋友之後。

對陳泊生的評價都是高之又高,覺得他跟自己想象中的逼王好像不太一樣。

看著很拽的原因大概率可能是大少爺覺得說長句很麻煩。

要是可以的話,這少爺恨不得連吃飯都省了,直接進行光合作用來維持生命。

簡嘉有時候覺得他跟世界格格不入的原因。

就是因為陳泊生看著好像連活著,他都覺得挺麻煩的。

王為進推開了一間朝南的次臥,空氣中那種舊房子獨有的氣味撲麵而來,不算難聞。這種味道往往帶有記憶,簡嘉覺得應該是時光的味道。

一聞到,好像就回到了高中那年的暑假。

“這是愛寶以前讀書的時候住的房間,就是好久沒人住了,我就拿來放了點兒家裏的舊衣服和雜物。”王為進邊說邊鋪床:“床單和被褥都是新換的,我就怕愛寶今天過來的時候過夜,早給他洗好了。”

陳泊生掃了一眼小房間,果然如同王為進說的那樣,牆邊放著一些紙箱子打包的冬天衣服,還有堆疊的厚被子。

房間內卻十分幹淨整潔,被褥也散發著曬過後太陽的味道,薄薄的一層都看得出鬆軟舒適。

陳泊生打量著房間,想象著十七歲的簡嘉坐在書桌前咬著筆杆,寫下那些難解的數學公式。

那時候高高懸掛在夜空的月亮,在這一瞬間竟然奇跡般的朝著自己奔來。

然後,牢牢地被他抓在手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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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嘉這個午睡睡得不是很踏實。

酒喝多了是一方麵,大概是又回到了高三那年的舊房間,一些塵封在心底的記憶也開了閘,淺眠的兩個小時裏,那個夏天所有的事情走馬觀花在他夢裏過了一遍。

簡嘉夢到了簡證南。

從簡證南和那個女人住在一起之後,簡嘉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夢到他了。好像自己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一樣,不刻意去想的話,他都忘了自己曾經還有一個幸福的家。

簡嘉的印象裏,簡證南一直是一個溫順內向的男人,沒什麽能力,但勝在安分貼心,長得也清秀俊美,令人賞心悅目。

任書禾要強,做事說一不二,雷厲風行,家裏事事都要拿大主意,簡證南向來對妻子逆來順受,樂意當一朵攀附著妻子的常青藤。

他沒有收入來源,沒有工作能力,甚至連社交都沒有,一心都撲在照顧家庭和妻子的身上。

所以當任書禾出事之後,簡證南整個人都垮了,從雲端到泥潭,不過是一秒鍾的事情。

簡證南也不是一開始就跟著別的女人跑了的。

剛出事的那段時間,他負責安排任書禾的後事,照料著簡嘉。

對於過慣了安逸生活的男人來說,這苦難的一天比一年還難熬,每一次讓他拿主意,都像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一樣逼他選擇。

簡嘉那時候雖然痛苦,但也沒有徹底放棄自己。

總想著,他還有父親,隻有和簡證南好好地活下去,才能讓任書禾走的安心。

直到有一天,簡證南哆哆嗦嗦地回到家,在客廳裏沉默的抽著一支又一支的煙。

他以前從不抽煙,簡嘉看到了之後問了一句:“爸,怎麽了?”

“愛寶。”簡證南渾身發抖:“你讀書比爸爸多,你手機上找找看,雲京這邊有沒有什麽便宜的房子出租。”

簡嘉下意識察覺到事情不對勁,喃喃道:“為什麽要租房子?”

“爸爸出了點兒事,可能要把咱們家的房子賣了。”簡證南擠出一個笑,比哭還難看:“你別擔心,就是放在別人手裏過一下,等爸爸賺了錢,馬上就買回來。”

簡嘉覺得自己心髒涼了半截。

一字一句地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嘴裏硬擠出來的一樣:“……出了什麽事,你說實話,別騙我。”

“我,我。朋友帶我去打了幾次牌,說是能賺大錢,我就去了。然後手氣有點不好……”簡證南朝著他解釋,急急忙忙:“愛寶,一開始爸爸真的賺錢了,贏了好幾次,就這幾回手氣不好才輸的!你相信爸爸,房子隻是暫時抵押給他們,我一定會贏回來的,我肯定養得起你。”

“你賭博。”簡嘉臉色慘白的一絲血色都沒有:“你是不是瘋了你去賭博?!你是不是瘋了?你是不是瘋了!我自己有手有腳賺錢,我讓你去賭博養我了嗎?!”

他說到最後幾乎歇斯底裏:“我讓你去賭博養我了嗎?!啊?!你瘋了嗎!你瘋了嗎?!”

“愛寶,愛寶。”簡證南一下就淚流滿麵的跪下:“爸爸知道錯了,但是爸爸真的很想賺錢,我不想我們父子倆以後過苦日子,愛寶,你原諒爸爸吧,就原諒這一次,這是最後一次。”

事實證明,原諒是沒有用的。

跪下求饒也是沒有用的,賭博是一個填不滿的欲望黑洞,是魔鬼。

先是房子,後來是車子。

車子沒有之後,是信用貸、高利貸。

越賭越大,欠的債越滾越多。

直到有一天,收債的人鬧到了簡嘉的學校裏,將他堵在校門口要債,鬧得幾乎人盡皆知。這件事最後雖然在老師和校長的極力維護之下、警察的幫助下被解決了。

收債的混混呸了一聲,罵他家欠債不還。

臭老賴的兒子,也他媽是個不要臉的小東西。

但是隻有簡嘉知道,那一天同學們詫異又震驚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幾乎像刀一樣淩遲他。

也是從那一天起,他的自尊好像被踩在了地上,碎成一片一片,再也撿不起來。

再後來,簡嘉休學了。

趙芹一開始不知道他去了哪裏,跟王為進兩個人到處打聽。

把雲京大大小小的學校都跑遍了,甚至連一些群租房都去找過。然而簡嘉就像憑空蒸發了一樣,沒有任何消息。

再一次看到簡嘉,已經是第二年的夏天。

王為進依然記得那時一個陰沉沉的雷雨天,趙芹剛從學校裏回來,在家做了三菜一湯,還不忘繼續跟同事那邊詢問簡嘉最近的情況。

房間的大門就是這時候被敲響的。

趙芹去開的門,王為進腿腳不便,就坐在客廳的凳子上,透過打開的門,看到了渾身幾乎濕透的簡嘉。

王為進驚詫了好幾秒。

趙芹喜歡簡嘉這孩子,常常在家裏提到他。

王為進也知道簡嘉,任市長家的公子,一個前途光明燦爛,優秀意氣的年輕學生。

他見過簡嘉臉上似乎永不落幕的笑容,像朝陽一樣耀眼。

但是卻沒見過這孩子狼狽的模樣,天幕風雨招搖,他垂著眼睫站在門口,過長的劉海遮住了他的雙眼,像是被世界拋棄的小狗一樣,下一秒就要碎掉了。

趙芹嚇了一跳,輕聲道:“簡嘉,怎麽回事?來來來,進來跟老師說。”

簡嘉站在門口,聲音比她還低,虛弱的不像話:“趙老師,你之前說我有困難的話可以來找你。”

像是極為,難以啟齒一樣。

簡嘉的頭越來越低,如同將自己沉入塵埃中。

“趙老師,我能。”少年的聲音哽咽,手臂擦了一下臉頰:“我能在您家住一段時間嗎。”

他說:“我沒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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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為止,想起那個下午,王為進還記憶猶新。

簡嘉已經在**睡著了,看得出來跟陳泊生住在一起的這段時間,被照顧的很好,臉頰都養出了一點兒嬰兒肥。

他睡著的時候很安靜,隻有睫毛會輕輕顫動。

代表著他在夢裏也沒遇到什麽好事兒。

“愛寶這個孩子,哎。”王為進給他蓋好被子:“就是太懂事了,你說好好地,家裏怎麽就出了這麽大的事兒。”

“還恰好在他高三那年,要不是後來……”王為進沒說完,歎了口氣:“還好他想通了,後來去複讀。現在終於好過一點了,有了工作,債也還清了,我就想看著他好好地結婚,以後也好有個人照顧他。我閉眼也能安心。”

陳泊生低聲“嗯”了一句。

房間裏就再也沒了聲音。

王為進拍了下腦門,道:“哎喲,你看我。我就是年紀大了老愛回憶過去,說得都是有的沒有的。”

“阿生呐,我看你是個好孩子。你現在跟他住在一起,進叔就是個厚臉皮,想麻煩你多照顧一點他。愛寶這個人,你別看他整天嘻嘻哈哈好像沒煩心事兒,他就是不說,什麽都藏心裏,覺得凡事忍忍就過去了。”

王為進繼續:“愛寶要是以後有什麽事兒,你多擔待點兒,叔就先給你道歉。”

“不會。”陳泊生道:“他很好。”

他頓了下,重複了一遍,像是說給自己聽:“他真的很好。”

簡嘉睡了兩小時起來,是純純被渴醒的。

亂七八糟做了一下午的噩夢,睜開眼看到窗外已經累積了厚厚的積雨雲,烏壓壓的一層疊著一層。

熟悉的鋁合金防盜窗映入眼簾。

恍惚間,簡嘉感覺自己的夢好像還沒完全清醒,還停留在夢裏的夏天。

直到床邊傳來陳泊生的聲音:“醒了?”

他才好像被扯回了人間,懵懵地點頭:“嗯。”

“師哥,我睡了多久啊?”簡嘉坐起來,喝多之後頭還有點痛。不過睡一覺之後,大腦清醒不少,醉意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於是想起自己幾個小時前,在天台上借著酒勁兒發瘋,對陳泊生問得那幾乎等同於告白的問題。

羞恥和尷尬,以及懊悔,在同一時間翻湧上心間。

……操。還不如直接喝斷片呢!

“兩個小時。”陳泊生把桌前兌好的葡萄糖水給他:“渴了喝這個。”

簡嘉雙手捧過,壓下自己心中絕頂地尷尬,準備裝無事發生:“謝謝師哥。”

“嗯。”陳泊生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姿態散漫地盯著他。

明明同樣是坐著,陳泊生還是占了身高的優勢。

看起來比他的視線要高個幾厘米,盯著他的時候,莫名有一種審視的意味。

簡嘉被看得心裏發毛。

“現在怎麽喊師哥了?”陳泊生忽然問。

“什麽?”簡嘉捧著水杯一懵,心想這是什麽話,他不是一直喊陳泊生“師哥”嗎?

陳泊生慢悠悠道,“剛才在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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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沒喊呢。”

他涼涼道:“不是還喊我陳泊生嗎。”

不說還好。

一說喊陳泊生,簡嘉瞬間回憶起了,自己喊他名字的目的。

他腳趾抓地:“哈哈,是嗎,我喝多了,有點兒忘記了。”

“我可沒敢忘呢。”陳泊生盯著他,道:“簡嘉。”

簡嘉盯著喝空了的水杯。

陳泊生繼續:“剛才在天台上,你喝多了,所以我沒繼續問你。”

他輕聲道:“我怕你到時候說完了,一會兒酒醒了耍賴不承認。”

簡嘉剛想說自己哪有這麽渣,結果忽然想起。

他剛才的第一反應確實是想裝作斷片無事發生。

……好吧。

“所以我現在跟你確認一遍。”陳泊生挑眉,“你剛才在天台上問我,追我有什麽要求的問題。”

簡嘉在自己幾乎停止跳動的心跳聲裏,聽到陳泊生的聲音。

“你這話,我沒理解錯的話。”陳泊生問他:“是打算要追我的意思?”

半晌,簡嘉找回了自己的呼吸,覺得這事兒賴不掉。

這麽直一個球砸他臉上,他是不接也得接。

“好像是有這回事兒,想起來了。”他深呼吸,舔了下發幹的嘴唇,試探道:“……如果我說是呢?就是要追你的意思。”

“哦。”陳泊生勾起嘴角,心情很好的樣子:“還真是。那我也沒自作多情。”

簡嘉被陳泊生這態度弄得七上八下的。

這是鐵直還是能掰彎呢,是能追還是不能追呢。

他問了句,心跳很快:“師哥,那你。你怎麽想的?”

陳泊生道:“在想。”

他低低地笑了聲:“如果你來追的話,師哥可以幫你作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