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油酥鹵雞鴨
時間退回到蔡澤和子楚剛剛帶著嬴小政出門的時候,蔡澤習慣性地將嬴小政頂在了脖子上。
“嗯?”子楚腳下踉蹌,不敢置信地看著蔡澤和抱著蔡澤腦袋的胖兒子。
蔡澤和坐在蔡澤肩膀的胖兒子同時轉頭,疑惑地看著他。
子楚深呼吸:“成、成何體統!”
蔡澤回過神,失笑:“抱歉,習慣了,都是朱襄先帶起來的。”
嬴小政把下巴擱在蔡澤頭頂:“親父,藺翁和廉翁都會讓我坐肩膀,有什麽奇怪?荀翁雖然不讓我坐肩膀,也沒有說過我。你比儒家還講究體統。”
子楚:“……你是這麽和親父說話?”
嬴小政扭頭:“哼,說不過我就擺親父的架子。”
子楚再次手癢。
看著子楚臉色不好,蔡澤立刻道:“政兒,不可對親父無禮。”
“政兒沒有無禮。”嬴小政扭過頭,敷衍地拱手對子楚拜拜,“親父大人大量,才不會和小孩計較。”
如果不是大父在,子楚已經開始揍孩子了。
“你這話和朱襄學的?”子楚眉頭緊皺,他本想說朱襄怎麽帶的孩子,但畢竟自己理虧,他還是忍住了,“快下來。”
“曾大父看到舅父頂著我散步也沒說什麽。”嬴小政抱緊蔡澤的腦袋,挑釁地抬起他肉乎乎的下巴。
蔡澤趕緊繼續打圓場,道:“政兒腿短,牽著走容易摔倒,抱著又太沉,這樣確實輕鬆。公子子楚,你要不要試試?”
子楚皺眉:“蔡兄叫我夏同即可。我……”
嬴小政哼哼:“舅父常說親父力氣小。他抱不動我,蔡伯父不要為難子楚。”
子楚火氣上來了。
然後,就是朱襄看到的這一幕。
他笑得直不起腰,扶著灶台道:“夏同,你怎麽還是這麽容易中激將計?連政兒的激將計你都能中,你……哈哈哈哈哈!”
子楚將沉甸甸軟綿綿的胖兒子從脖子上放下來,瘦削的臉泛起潮紅,尷尬地想調頭就走。
但子楚一生倔強,麵對摯友的嘲笑,不能逃跑。他揉了揉僵硬的脖子道:“你不是想讓我和政兒更親近嗎?為何你還嘲笑?”
“是是是。”朱襄扶著腰笑道,“政兒坐在你肩膀的時候,你是否終於感受到了為人之父的快樂?”
快樂?他隻是終於感受到了,政兒確實被朱襄養得很好,真是太沉了。他回到秦國後,就沒扛過這麽沉的東西。
不過孩童帶著甜甜奶香味的溫暖氣息包圍他的時候,子楚的心確實被觸動了一下。
他想起了剛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雖然滿心都是算計,激動和欣喜都是裝出來的,但裝久了之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對這個孩子有了感情。
“他剛出生的時候就很霸道。”子楚說起了自己的回憶,“穩婆將他洗幹淨後遞給我,我晃了晃他,他就一拳頭揍我鼻子上,還橫了我一眼,好像在叫我別吵。”
被親父扛了一路,心情也很複雜的嬴小政:“……”
雪笑著道:“良人說,小孩剛出生的時候眼睛沒有長好,眼前灰蒙蒙的看不清東西,政兒肯定不是故意。他隻是好奇。”
“雪姬,養育政兒辛苦了。”子楚對雪的態度比朱襄誠懇多了。
“是有些辛苦。”雪道。
嬴小政不敢置信地揚起臉看著嫌棄自己的舅母。
雪摸了摸嬴小政的小胖臉,微笑道:“養孩子哪有不辛苦的?”
嬴小政看著舅母的笑容,腮幫子一鼓,抱住雪的腿。
“你們來這幹什麽?君上催飯?”朱襄笑夠了之後,擦幹淨手,戳了戳嬴小政的後腦勺,在嬴小政轉頭的時候拎著一片鹵肉片湊過去。
嬴小政“啊嗚”張嘴,一邊咀嚼一邊眯著眼晃了晃腦袋,然後將嘴上的油擦到了舅母的圍裙上。
雪用眼神示意子楚,看,我就說帶孩子很辛苦。
子楚又想訓斥嬴小政,但看著雪低頭注視著在她圍裙上擦嘴的政兒的眼神,溫柔得仿佛打著一層柔光一樣,他暫時忍耐了下來。
他決定之後找機會和朱襄好好談一談政兒的教育。雖然政兒確實聰慧,但也不能驕縱。
“君上讓我們帶政兒來廚房偷吃,順帶看有沒有什麽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蔡澤看夠了熱鬧,微笑道,“政兒敢在君上麵前撒嬌弄癡,我雖看過許多次,仍舊手心捏了一把汗。”
“政兒辛苦了。”朱襄歎了口氣,他又拎了一塊鹵肉片投喂政兒,然後將鹵肉片和鹵海帶放到小碗裏,“去帶給你曾大父。”
嬴小政蹭了蹭舅母的圍裙後,才鬆開手:“舅父,不夠吃。都不夠政兒吃。”
“先給你曾大父嚐一點,如果他覺得味道好,你再來告訴我。”朱襄對嬴小政眨了眨眼睛。
嬴小政立刻意會。他抱著小碗,拽住子楚的衣袖往外跑。
子楚疑惑:“怎麽……小心腳下!”
子楚回頭看向朱襄,朱襄對他點點頭,他歎了口氣,跟上了政兒。
蔡澤挽起衣袖:“還要準備什麽?”
朱襄道:“把鹵雞和鹵鴨放油裏炸一遍。”
蔡澤伸手從雪手中拿過綁衣袖的帶子,將挽起的衣袖綁好,又穿戴上圍裙,幫朱襄炸鹵雞鹵鴨。
朱襄快到鹹陽的時候,就想過怎麽給秦國最重要的兩個人物——應侯範雎和太子柱送一個印象深刻的禮物。
逢年過節都送臘貨。他家裏的臘貨都送給了為他送別的趙人,朱襄決定換成鹵味。
鹵味所用的香料,除了朱襄抽出來的,其他農人在山中能采集到。他準備了許多。
朱襄去王宮赴宴,雪來到新家開火做飯時,就將鹵汁先熬上。
將大骨頭敲碎後放入鹵料熬製了半宿後,雪睡不著,後半夜就披著衣服來到廚房親自下需要鹵製的食物。
老秦王攜臣子裏蹭飯,誤打誤撞正好先嚐嚐朱襄準備送人的鹵味。
葷的鹵菜有雞鴨肉和雞蛋,素菜是海帶結和土豆片。
“現在沒什麽能鹵的素菜,等做出豆腐就能鹵豆腐和豆皮,挖春筍鹵筍,七八月鹵藕片。”隻有鹵菜不夠豐盛,朱襄準備再蒸幾個白麵饃饃,鹵肉就該夾在白饃裏吃。
可惜朱襄在邯鄲偷偷推廣的冬小麥,沒有等到收獲他就離開了邯鄲,吃的是秦國的小麥粉。
老陝用來夾肉的白吉饃應該是炕饃。但秦國麵粉口感太差,且沒有來得及發酵。口感粗糙的死麵饃饃隻能蒸著吃。等蒸好後,朱襄再意思意思地炕一下,讓其表麵增加一些脆感。
這時的小麥與現代小麥性狀有很大差別,每株麥穗上隻有十顆左右麥粒,且在成熟後很容易散開,收獲時必須在地裏撿麥粒,不僅麻煩,還容易腐爛,口感也差了太多,就算磨成麵粉口感也極差,吃上去就像是現代為了營養,故意沒把麥皮除幹淨的糙麥粉似的。
千年的選育,現代小麥的麥粒牢牢長在麥穗上,且每株麥穗麥粒增長到了四十粒左右,若是高產品種,最高能達到八十粒。口感更是不必提了。
雖然這個時代沒有化肥和農藥,小麥產量達不到這麽多,他帶來的良種冬小麥每株至少也應該結三十粒麥粒吧?
朱襄抽到兩種冬小麥良種後,就借用廉頗的地培育出許多種子。他將一小部分小麥良種拿到長平當籌碼,剩下的都留在邯鄲。
在他離開的時候,冬小麥良種已經種下了大半,隻留了小部分種子預防絕收。
“我還以為你到了秦國後會頹廢一會兒,沒想到你這麽快就恢複了。”雖然有下仆幫忙生火做飯,這話沒什麽犯忌諱的地方,蔡澤歎息道,“現在的你看上去和在趙國時沒差別。”
朱襄笑道:“我這人其他沒什麽出眾的,就是心大,適應力好。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若把自己鬱悶死了,那多可笑?我在鹹陽的生活肯定比在邯鄲好,不笑著過日子,難道還哭著過?”
“你什麽時候頭發恢複成黑色,我就信你。”蔡澤瞥了朱襄的頭發一眼。
朱襄捋了一下發絲:“明年你再看看,我的頭發絕對恢複成原來的烏黑亮麗。”
“嗯,是就最好。”蔡澤看著朱襄上籠蒸製的白饃,“想念你培育的小麥粉了,這個一看就不好吃。”
“以前也吃這個,你怎麽不挑剔?”朱襄嘲笑蔡澤,“邯鄲的冬小麥應該快抽穗了吧?四月底,冬小麥就該成熟了。”
他一邊將蒸餅上籠,一邊滿含希望道:“我這次推行的冬小麥口感好,又是從種子上增加產量,就算在貴族田地裏也能增產。趙王即便對我有怨言,應該在嚐過新麵粉做的食物後,應該也會在趙國推廣新的小麥良種。”
蔡澤頷首:“冬季種麥,仲春初夏種粟黍菽,零碎野地播種一點土豆,今年邯鄲的庶民應該會很好過。”
朱襄想到這個情形,眉眼忍不住彎成了新月。嬴小政笑起來的時候和朱襄一模一樣,確實是外甥肖舅。
他哼著不成調的曲子道:“今年邯鄲城郊的田地豐收後,應該就能留夠種子,向趙國其他地方推廣了。”
……
藺相如沉睡了許久,突然睜開眼:“幾月了?”
一直守在藺相如床邊看書的藺贄激動地撲上前,哽咽道:“快三月了。”
藺相如的聲音十分清晰響亮,他已經很久沒有用這麽清晰響亮的聲音說過話:“三月啊,朱襄種下的小麥快要抽穗了吧?”
藺贄一愣。
他嘴微張,臉皮微微顫抖了幾下,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是,是該抽穗了。”
藺相如睜著眼睛看著床幔:“我離開邯鄲前,在獄中看望朱襄。朱襄叮囑我,別讓農人誤了農時。冬種小麥,冬夏有菽,秋季還能在屋前刨出土豆,趙人的日子就好過了。”
“嗯……嗯……好過了。”藺贄握住藺相如伸出床被,宛如枯樹的手,“阿父,醫就在外屋,我去叫他來,阿父等著。”
藺相如深深地看了藺贄一眼,臉上浮現出慈祥的笑容:“別去了,去了為父就等不到你了。扶為父去庭院看看。”
藺贄猛地抬起頭,眼淚令視線模糊:“阿父……”
藺相如道:“扶我出門,為父想看樹,看風,看天空。春天已至,不出門看看,為父還以為現在仍舊是冬季。”
“是。”藺贄身體癱軟。
他鬆開了藺相如的手,就像是遊魂一樣晃晃悠悠走到屋內一角,推出輪椅。
輪椅是朱襄和墨家人商量著做的,送給在戰場上傷了腿的廉頗做禮物。廉頗說朱襄咒他瘸腿,揮舞著拐杖要揍朱襄。
朱襄不僅被廉頗揍了一拐杖,輪椅也被扣下來。廉頗逢人就炫耀輪椅,輪椅成了邯鄲城老人家中必備的坐具。
藺相如離開邯鄲時,身體已經不好。藺贄提前準備好了輪椅以備不時之需。
回到家鄉後,藺相如的身體迅速衰敗,隻能坐著輪椅出行。十幾日後,輪椅也被空置。
現在,又能用上輪椅了。
藺贄將藺相如抱到輪椅上,將被子折疊後蓋在藺相如身上,推著父親出門。
微暖的風鋪麵而來,藺相如又露出笑容。
他看著庭院的大樹冒出了新芽,看到了灰色的地麵冒出了新綠,看到了樹枝上有鳥嘰嘰喳喳築了新巢……陽光很溫暖,果然春季已經來了。
朱襄曾經說,冬季對於老人最危險,隻要熬過冬季,大部分老人就能再活一年。
藺相如對著天空眯起了眼,好像在享受春日和煦的陽光。
……
邯鄲城中,士人們正爭相用木簡傳抄荀子的《祭文》。
他們傳唱,“《禮記》曰,未施哀於民而民哀,未施敬於民而民敬。
沒有人教導民眾為這些義士悲哀,民眾自己為義士哀悼;沒有人教導民眾尊重這些義士,民眾自己對義士心生敬意。皆因為義士為保護朱襄公而死……”
他們悲吟,“民眾指著朱襄公住過的地方哀歎,民眾指著朱襄公行走過的田埂低泣,民眾指著朱襄公被刺殺、義士們赴死的地方捶胸頓足,嚎啕大哭。
白雪洗去了義士的血跡,泥土裹住了義士的屍骸。民眾的悲傷就像是被冰封的湖水無法宣泄,民眾的憤怒就像是火焰般燃燒……”
他們憤怒,“萬丈之山崩於朽壤,千裏之堤潰於蟻穴。冰封的湖水不斷疊積,待憤怒的火焰融化了冰封的悲傷,傾瀉的湖水會淹沒什麽地方?!”
《祭文》沒抄完,趙國的兵卒已經衝進了集會的地點。
士人們懷揣著木簡逃竄,身形如同狡兔;兵卒們手持武器追逐,腳步沉重緩慢。很快聚會散去,散落的木簡竹簡付之一炬,濃煙升騰,邯鄲城又安靜了下來。
廉頗坐在樓閣上,抱著酒壇子低笑。
他仰望著天空中的濃煙,喝了一口酒,被酒嗆出了眼淚。
家丁來報:“主父,趙王急詔,燕國趁我國田地絕收,發兵攻趙。”
“趙國再弱,也不是燕國那群廢物能窺伺的。”廉頗醉醺醺地放下酒壇,“為我披甲。”
“唯!”
“你不用和我同去。領一隊人將朱襄留下的良種送與雁門郡。”廉頗深呼吸,慘笑道,“朱襄為趙國民眾留下的良種,總要在趙國的土地上種下。”
“……唯。”
曾與朱襄同去長平的廉家家丁廉原跪在地上,拳頭狠狠砸下,手背鮮血淋漓。
在廉原出城的時候,農家的人和墨家的人相攜在山間穿梭。
“朱襄公曾言,當降雪之時,將麥苗壓平,用雪堆覆蓋,來年麥苗可自行重立,果然不假。用這種方式騙過吏卒,希望能挽回些收成。”
“大部分吏卒不知道土豆長什麽樣。待小麥抽穗,他們為了收稅,總不至於讓農人拔掉快豐收的小麥。”
“土豆隻需要三月就能長成,現在種在絕收的地中,應該能夠救荒。”
“隻是種子不夠啊。土豆喜溫,冬日吏卒強迫種下的土豆全部凍死了,唉。”
“長平去年秋季收獲了很多土豆,應該有餘存,是否可以……”
相和歎息:“就算長平有很多趙人,但秦軍絕不允許向趙國偷運糧食。或許朱襄公會有辦法,但……”
“不能再讓朱襄公為趙人赴險。”許明沉痛道,“趙王要讓趙人死,與朱襄公何幹?我們運完這一次土豆,也該回秦了。朱襄公需要我們。”
相和閉上不忍的眼睛,重重點頭。
……
“肉粥,鹵菜,酥雞,酥鴨,白饃……差不多可以應付過去了。”朱襄把酥雞酥鴨擺好,用剛長出的嫩葉點綴食盤,“走,上菜!”
蔡澤一邊整理儀容,一邊擔憂道:“政兒送了鹵肉過去,君上沒有讓人繼續取用。會不會鹵肉不合君上胃口?”
“若不合胃口,君上肯定會遣人來說。”朱襄道,“我猜君上隻是不好意思催我。”
蔡澤滿臉不信。秦王還能不好意思?
他忐忑地跟著朱襄,端著食盒走出廚房所在的庭院。
老秦王等人正坐在庭院門口,搭了棚子擺了桌幾,坐在鋪了軟墊的席上聊天。
當朱襄和蔡澤出現時,眾人仰頭看著他們。
嬴小政代替周圍長輩說出了心聲:“舅父,你可算出現了,政兒都餓壞了。”
“抱歉抱歉,早知道我應該先上一部分菜。”朱襄不好意思道,“政兒,你該來催催舅父。”
嬴小政歎氣:“政兒怕打擾舅父做菜。快點快點,政兒餓壞了。”
“好嘞。”朱襄像電視劇裏的店小二一樣報菜名,“油酥鹵鴨五隻,油酥鹵雞五隻,鹵菜拚盤,炕白饃,肉末粥來囉!”
朱襄在秦王、範雎、白起麵前各擺了一隻鹵雞一隻鹵鴨,剩下的兩隻鹵雞鹵鴨他們分。
朱襄覺得三位老人吃不下一整隻鹵雞,但總不好讓他們分著吃吧?所以浪費就浪費了。
子楚對於自己不能獨得鹵雞鹵鴨沒有任何怨言,臉上還露出了笑容。顯然朱襄對他不客氣的做法讓他很受用。
“君上,如果不合胃……”
朱襄話未說完,秦王、白起、範雎非常熟練地從雅間摸出短劍,割下雞腿塞進嘴裏。
“讚!”秦王眼睛一瞪,吃肉速度加快。轉眼間,一整隻雞的肉已經被切得隻剩下腦袋和翅膀。
他把腦袋塞進嘴裏嘎吱嘎吱,連肉帶骨頭吞下,又吮吸著翅膀嘎吱嘎吱,雞翅膀就隻剩下兩根骨頭。
秦王長舒一口氣,用帕子擦擦手和短劍,大口喝下一杯蜜水,拿起一個白饃,猶豫了一下。
當驚呆的朱襄回過神,正準備告訴秦王,這個已經對半切開的白饃要用來夾鹵肉時,秦王已經拿起筷子往白饃裏麵放了鼓囊囊的鹵肉大快朵頤。
朱襄吞咽了一口唾沫。
好了,我信了,別和我說什麽先秦沒有白麵蒸饃,我宣布肉夾饃的吃法絕對是從老秦人開始就刻在了DNA中的!
祖先們怎麽什麽都往DNA中刻啊!
“舅父,你不餓?”嬴小政舉著雞腿,試圖喂給朱襄。
正在啃肉夾饃的秦王,眼睛黏在了雞腿上。
朱襄拍了一下嬴小政的背:“去。”
“哦。”嬴小政站起來,跑到秦王麵前,“曾大父吃雞腿。”
秦王笑道:“好,真乖。”
秦王收下了嬴小政的雞腿,拿著另一個雞腿的子楚和拿著鴨腿的蔡澤手一僵。
但他們已經啃了幾口,不可能再給秦王,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啃。
嬴小政眼睛亮晶晶:“曾大父要吃鴨腿嗎?政兒給你拿。”
秦王點頭:“好。”
嬴小政樂顛顛地接過朱襄切下的鴨腿遞給秦王,才回來吃肉。
在嬴小政這一來一回中,白起放下短劍,用帕子一根一根擦拭手指。
他已經把鹵雞鹵鴨都吃光了,骨頭幹幹淨淨,光可鑒人。
朱襄本以為開宴時,秦王要說幾句場麵話,然後按照禮儀,誰先動筷子誰後動筷子,或者舉起杯子先喝一口。
誰知道,秦王和秦國的相國、大將軍完全沒有遵循任何禮儀,直接摸出短劍就開始吃肉,速度快得就像是馬上要行軍打仗似的。
秦王和白起將軍就罷了,為什麽範相國你也隻剩下半隻鹵鴨了?你不是厭食嗎?
“你在路上怎麽沒給寡人做這等美味?”秦王有一點點不高興。
朱襄沒被嚇到,他解釋道:“鹵料需要桂樹皮、草果、孜然、小茴香、八角等多種香料,再加上蔗糖和豆醬熬製一整宿,路上沒有條件。不過鹵水熬製好之後,在冰窖裏保存,每次吃的時候加水燒開,能用一旬。”
其實能用一個月,但朱襄怕存放不好變質,把秦王吃得拉肚子,所以隻說了一旬。
秦王疑惑:“聽著挺麻煩。你知道寡人今日要來用膳?”
“不知道。”朱襄搖頭,“我昨日讓雪姬熬好鹵汁,想今日回家……”
在秦王銳利的眼神中,朱襄改口:“今日回家鹵點雞鴨送給秦王、應侯和武安君。”
“算你有心。”秦王擦了擦嘴上的餅屑,“你說的香料,有些我聽說過,《周禮》八珍中‘熬’會用上。剩下的……孜然是何物?”
朱襄道:“孜然等香料是我從山民手中收購草藥的時候嚐出。君上派人來我家,我教他們種。”
秦王頷首:“邯鄲附近莊園大多為王室所有。你不是需要什麽試驗田嗎?莊園田地任你使用。我再送幾個莊子給你和政兒……還有子楚。”
雖然秦王經過了令人尷尬的停頓之後才想起了子楚,但能記得自己,子楚已經很感激了。
子楚又感激又尷尬。
他本想等朱襄到了秦國之後護佑朱襄,結果自己還沒做什麽,朱襄和政兒先幫自己賺了個莊子。
他有不好的預感。將來該不會自己會持續不斷地受朱襄和政兒的惠澤吧?那多丟臉!
子楚一邊謝恩,一邊琢磨,自己能不能做點什麽,讓朱襄和政兒也得些好處。
一口氣吃掉一隻雞和一個肉夾饃後,秦王吃飯速度慢了一些,開啟了品鑒模式。
範雎揉揉肚子,跟著秦王品鑒。
仆人將斟滿蜜水和酒,秦王和範雎推杯換盞,出口成章,引經據典。雖然這時候沒有吟詩作對,但典籍和詩賦不少,足夠此時的人取用,終於有一點古時宴席該有的感覺。
秦王和範雎吃速放緩之後,朱襄等人也不敢再埋頭苦吃。他們豎著耳朵聽著秦王和範雎說話,時不時地接上幾句。
朱襄的記憶力非常強,秦王和範雎的話他都能接。不過他隻在蔡澤、子楚接不上的時候才圓場。至於白起,他在裝啞巴。
嬴小政也不想參與。他爬到了舅母懷裏,撒嬌讓舅母喂他吃肉。
此次宴席,秦王允許了雪同席,總算是表明了認可雪的態度。
用膳結束,白起吃掉了鹵雞鹵鴨,還喝了一大碗粥;秦王吃掉了鹵鴨,喝不下粥了;範雎看著剩下半隻鴨,嘴裏很饞,但略脹的肚子告訴他不能再吃。
範雎苦笑道:“沒想到我今日居然貪食了。”
朱襄忙道:“我泡了些山楂幹,應侯可用些消食。”
“好。”範雎笑道,“你能讓幫藺相如……藺卿養身體,我信了。我在你家養一段時間,肯定身體也能變好。”
範雎胃口不好,隻能每日將羊乳、米粥當飲品喝,以滋養身體。這樣暢快地吃肉,他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秦王語氣懇切道:“以先生和武安君今日食量,你們肯定還能陪伴我很長一段時間。先養一陣子身體,我以後還要重用你們。”
範雎和白起感動謝恩。
朱襄眼皮子跳了跳。還好自己不用去朝堂,否則自己還得練就一副隨時隨地熱淚盈眶的演技。
要不要隨時在袖子裏塞個生薑包熏眼睛?朱襄在心裏歎息。高官也難當啊。
一頓飯飽,秦王十分滿意。
子楚和蔡澤被秦王支去陪範雎、白起繼續收拾屋子,雪跟隨陪同;秦王拉著朱襄和嬴小政散步消食,順帶告訴朱襄,為何去拜見華陽夫人的政兒會突然和他一起出現在朱襄家中。
“華陽夫人……病了。”朱襄歎了一口氣,道,“君上,華陽夫人不喜歡政兒這個趙女生的公子吧。”
秦王感興趣道:“你要如何?我為你做主!”
朱襄聽到“做主”兩個字就心裏打顫。
他苦笑道:“君上,我和政兒無事,我擔心她會有事,唉。”
秦王問道:“為何這麽說?”
朱襄老老實實道:“華陽夫人所不能認清自己是秦國婦,而不是楚國女,哪怕有太子愛重,將來也會抑鬱心傷。”
秦王笑罵道:“她對你示威,你倒為她著想?”
朱襄搖頭:“我是為自己著想。華陽夫人即便再不喜政兒和我,但我和政兒的地位不會受到她使小性子的影響。若她因此抑鬱傷身,親疏有別,愛重她的太子肯定心中會對我和政兒不滿。我平白無故地得罪了太子。”
秦王笑著搖頭:“他若敢這樣,我定不饒他。”
“理智上太子肯定不會遷怒我,但人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朱襄道,“而且若華陽夫人出事,占據秦國半壁朝堂的楚國貴族,恐怕也要與我為敵了。”
秦王笑道:“怕了?”
朱襄道:“不怕,隻是覺得麻煩。”
秦王問道:“你不讓我為你做主,那你要如何應對?”
朱襄道:“太子既然此次未來,他肯定已經在寬慰華陽夫人。待華陽夫人願意見政兒,我讓雪去與她聊聊。”
秦王皺眉:“雪姬?她一介平民女子,能說動華陽夫人?為何你不去?”
朱襄道:“同為女子,華陽夫人才會減少心中警惕。雪是長平君夫人,她以前能學著淡然麵對與我爭辯的士人,現在也能與秦國眾夫人談笑自若。我相信她。”
秦王停下腳步,看了朱襄一會兒,狐疑道:“你教她?為何要教她?她能幫你打理後院,便盡了為婦的職責。”
朱襄低著頭笑道:“或許如此。隻是我經常出門,雪若無事可做,隻能枯坐家中等我,那樣的生活未免太無趣。我希望我不在的時候,雪的生活也能過得很充實,不會太想我。所以隻要她願意學,我就會教她。”
秦王沉默半晌,收起笑容,幽幽道:“你對親人、友人,真是至善至信至純。你也會如此對待寡人?”
朱襄不好意思道:“君上,若哪一日我如此對你了,你就要和藺公一樣,袖子裏隨時揣著一根戒尺了。”
秦王愕然,然後放聲大笑。
牽著朱襄的手的嬴小政仰頭看著這一幕,心裏不斷嘀咕。
舅父如此坦誠對待曾大父,究竟是舅父真的心無城府,還是舅父故意為之?
唉,好複雜,今日正好可以進入夢境房間,交給夢中的自己去想吧。
嬴小政打個哈欠,揉揉眼睛。
太子府中。
太子柱站在華陽夫人床前,華陽夫人散發垂淚,神色頹然。
“君父令武安君親率秦軍,前往邯鄲迎接朱襄公。聽聞朱襄公歸秦時,武安君為其駕車,君父命人奏樂相迎。你聽誰讒言,慢待朱襄公的外甥?”太子柱都要氣笑了,“你想與君父對抗?”
“不,我不敢,我是真的病了。”華陽夫人驚恐道,“沒有人進讒言,我……”
她看著太子柱冰冷的神色,低著頭嗚咽不語。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在想,子楚成為你的嗣子,才有繼承秦王之位的可能。而他背叛你,居然讓一趙女之子得到君父寵愛。”太子柱看著華陽夫人驚慌的神色,歎了口氣,坐在華陽夫人身旁,輕輕拍了一下華陽夫人的背。
華陽夫人倒在太子柱懷中,低泣不止。
“華陽,你難道認為我蠢嗎?你的心思我都知道,君父也默許。否則質子哪怕逃回秦國,也會被送回趙國。”太子柱輕輕拍著華陽夫人的背道,“我身上的太子之位,我當秦王之後的太子之位,我的太子該立何太子,都由君父說了算。哪怕君父崩逝後,也會由君父說了算,明白嗎?”
華陽夫人神情萎縮地點頭。
太子柱道:“以後少和那些人往來。你幫過他們一次,他們也該知足了。”
華陽夫人哽咽:“是。”
太子柱又道:“現在子楚已經入了君父的眼,他的地位不再是你賦予。雖然我已經立你為正夫人,但太子夫人可由君父隨意指定,你明白嗎?”
華陽夫人身體一顫,掩麵道:“難道君上還想立夏姬為你的夫人嗎!”
太子柱問道:“為何不可?我已經不是安國君了,華陽。若你不清醒,我護不住你。君父不會容忍一個心不在秦國的王後、王太後出現。你以前很清醒,現在怎麽糊塗了?隻要你與子楚、政兒交好,你和你的弟弟都能安享富貴。”
華陽夫人放下掩麵的手,聲音顫抖:“是。”
“好好準備,明日接待政兒。”太子柱又拍了拍華陽夫人的背,起身道,“我要去向長平君告罪了。”
華陽夫人抓住太子柱的袖口:“良人,抱歉……”
太子柱微笑著安撫道:“無事,好好休息。”
華陽夫人鬆開手,目送太子柱離開,然後伏在**身體顫抖,後怕不已。
她怎麽就昏了心智,居然敢違背那位可怕的秦王的命令!
太子柱走出門後,回頭看了一眼,心中歎息。
他雖寵愛華陽夫人,但有二十多個子女,顯然對華陽夫人的寵愛就那樣。
宣太後當政時,他和兄長的正夫人自然如君父的王後一樣,隻能是楚國貴女。不過他確實對華陽夫人有幾分真心喜愛,因為華陽夫人沒有子嗣,一心一意對待他,不與秦國朝堂的楚國大臣交往。
希望她以後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