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始皇崽圍巾
往年總被朱襄裹得紅紅火火的嬴小政,此次登場裹了一身黑,頭頂上的小帽子換成了他玉玦上的蟠虺紋同款。
新的小帽子,是雪在旅途中按照嬴小政的玉玦,為嬴小政縫的。
嬴小政在馬車上太熱,脫掉毛絨絨外套的時候,將玉玦漏了出來。
老秦王笑著道,子楚看著絕情,其實對政兒還是很看重的。這塊玉玦,是子楚抓周的時候,他賜下的東西。
對子楚這種原本不受寵的秦國王孫而言,這是他唯一從老秦王手中得到的賞賜。
嬴小政歪頭裝乖巧,心裏嗬嗬。
朱襄裝作一無所知,沒有想法。
最初他沒有懷疑夏同的身份,隻以為夏同與藺贄一樣,沒有對原本曆史產生影響,所以才沒有出現在好感度列表。秦莊襄王好感度達到三顆星,是因為秦莊襄王知道自己救了他的兒子。
當他漸漸摸索出係統好感度評判部分標準時,他開始心生懷疑。
就像是老秦王不會因為對自己賞識而解鎖好感度一樣,一個合格的未來秦國君王,不可能素未謀麵就送自己三顆心。
隻是來他家討生活的好友夏同就是秦國質子異人,藺公和廉公都沒發現,這也太神奇了。所以朱襄將這個荒謬的猜測藏在心底,誰也沒告訴。
直到藺相如、藺贄、廉頗、李牧等人前來送別後,朱襄從藺相如和藺贄的贈別禮中找到了一封用紙折的信,信中把如何查出夏同真實身份的過程告知了朱襄。
藺相如在信中詳細教導朱襄如何裝作不知道異人的身份,讓異人生出愧疚,不動聲色的利用異人達到在秦國站穩腳跟的方法。
“閱後即焚”。
朱襄從信中的措辭,看出這封信已經寫了很久。藺公大概是想在他和政兒離趙回秦的時候再將信給他。
藺相如也確實是在朱襄和嬴小政離趙回秦的時候,才將書信交給朱襄。隻是誰也沒想到,朱襄和嬴小政是在這種情況下與他們離別。
藺相如等人來得很匆忙,贈別禮沒多少,每個人就一個小包袱,裏麵幾卷書簡,一塊玉飾,一些零散的金塊。
白起為表示對朱襄的信任,沒有檢查朱襄收的禮物。
但朱襄相信友人們都不會在贈別禮中,很明顯地夾帶會讓他受老秦王忌憚的東西,所以他當著白起的麵整理贈禮。
白起感慨,看得出來藺相如等人真的是被趙王的愚蠢打了個措手不及。
然後,他非常配合朱襄將贈禮的種類和數量記下,待見到老秦王的時候,與朱襄的言行一並呈送給老秦王。
睡覺的時候,朱襄悄悄將藺贄贈送的玉環拆開,取出空心玉環中間的信紙。
朱襄找機會讀完整封信後,將信塞進了火盆中,看著躍動的火焰發呆。
他沒有因為藺家人對他的隱瞞而生氣。
藺公為了他,連秦趙之別都暫時放到一邊,教他在秦國如何自立。他怎麽會生氣?他隻是想,自己的存在是不是為藺公增加了許多本不該存在的煩惱。
他也沒有因為異人的隱瞞而憤怒。
非要說他在確定夏同真的就是秦莊襄王後有什麽心情,大概是略有點酸澀,略有些遺憾吧。
朱襄曾懷抱著奢望。入秦後他與夏同重逢,摯友相互扶持,或許是在陌生地方一點慰藉。
但夏同就是秦莊襄王,曾經的秦國質子可能會在絕境中與他交心,現在的秦國王孫,未來的秦國太子、秦國君王,他們的友誼就止步於此了。
朱襄麻木地想,不僅是止步,說不定他還會眼睜睜地看著夏同的好感度慢慢跌落,無可奈何。
在對待國士時,老秦王給的排場總是很充足的。他與嬴小政先下馬車,然後親自來到朱襄馬車上,請朱襄下馬車。
老秦王牽著嬴小政下馬車時,看著這個一身黑的胖曾孫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他對下仆招了招手,將嬴小政平時戴的紅彤彤毛絨絨圍巾給嬴小政裹上,上黑下黑的小團子中間多了一圈紅色絨毛。
老秦王點點頭,這樣順眼多了。
在鹹陽城外等候的秦國眾臣見到秦王如此厚待朱襄,臉上沒有對朱襄的嫉妒,隻有好奇。
朱襄的名聲越傳越玄乎,民間甚至開始編故事,朱襄走過田野的時候,穀子就從他的腳印裏長出來,完全不像個人了。
比起老秦王對朱襄的厚待,秦國眾臣倒是被老秦王對嬴小政的親昵嚇了一跳。許多人心思浮沉,一轉眼間就閃過了萬千思緒。
朱襄在老秦王的攙扶下走下馬車。
蔡澤沒有這個待遇,他等朱襄離開後,才和眾人一起離開馬車。
朱襄亮相的時候,眾人的視線都是一凝。
作為目前王孫中的大紅人,子楚也在人群中。
他看到朱襄灰白中夾雜著縷縷黑發的斑駁發絲,差點驚呼出聲。
子楚握緊雙拳,讓指甲陷進掌心的痛苦,令自己冷靜。
他死死地盯著朱襄,忘記了掩飾自己的身份,也忘記了自己在得知朱襄將要回到鹹陽時,徹夜不眠地想的解釋的話。
太子柱和公子子楚站在迎接人群的最前方,朱襄也一眼就看到了夏同。
他眼神一黯,哪怕心裏已經做了許久的準備,還是立刻移開了視線。
老秦王敏銳地察覺到了朱襄的神情,他壓低聲音道:“你什麽時候知道了他的身份?”
朱襄回答:“那塊玉不是公子異人……公子子楚送給政兒的禮物。”
老秦王愣了一瞬,然後懊惱道:“是他送你的禮物?唉。”
他捋了捋胡須,心中遺憾不已。本來以為可以看個熱鬧,現在因為自己多嘴,熱鬧沒了。
“你若想揍他,我準了!”老秦王拍了拍朱襄的肩膀,然後一手拽著短腿曾孫,一手拉著朱襄的手臂,把朱襄和曾孫拖到範雎麵前,大聲道,“先生,朱襄和政兒,寡人都接回來了。”
範雎笑著作揖:“恭迎君上,君上辛苦了。公子政,朱襄公,鄙人張祿久仰了。”
“張祿”是範雎從魏國逃走時用的假名。雖然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張祿就是範雎,很多人見麵也直接稱呼“範先生”“範相國”,範雎在人前還是非常執拗地用自己的假名。
嬴小政拽了拽老秦王的手指,仰著頭委屈道:“曾大父,應侯說的久仰,難道舅父說的政兒的壞話,都傳到應侯耳中了。”
老秦王在這幾個月養成了逗弄曾孫的好習慣,立刻道:“對,你舅父真壞。”
嬴小政癟嘴,滿臉委屈,還是乖乖向範雎行弟子禮。
他身份特殊,為表示對範雎的尊重,用弟子禮最合適,這是老秦王教的。
範雎看了這二人的相處,心中有了計較。
他笑容滿麵道:“君上說笑了,明明是君上寫信誇公子聰慧。”
嬴小政立刻驕傲地挺起小胸脯:“政兒確實很聰慧!”
老秦王戳了一下搶了自家祖父所有風頭的小胖墩的腦袋:“好了,先回宮再慢慢說。”
老秦王對被冷落的太子柱招了招手,將嬴小政抱起來,塞到太子柱的懷裏。
太子柱:“???”
老秦王道:“你後院那些女人教不好政兒,政兒由我親自教導。你在宮殿旁的宅邸給長平君和長平君夫人,他們夫婦倆仍舊負責照顧政兒。你有時間也要多和長平君多請教,他是寡人留給你的臣子。寡人希望你和長平君,能像寡人和應君一樣。”
周天子分封諸侯,為五等“公侯伯子男”。如秦國國君成為諸侯時,隻是“伯”,但秦國國君不要臉,在秦國內部秦人都尊稱秦王為“公”;楚國國君隻是“子”,比秦國國君更不要臉,一句“我蠻夷也”,自稱“王”。
所以春秋時,諸侯國沒有“侯”這個爵位。“天子、諸侯及卿、大夫有地者,皆曰君”,諸侯國的封君,屬於“卿大夫”一級的特殊榮譽。
這時秦國封君和商君所列軍功爵位沒有關係,是額外的厚賞,比如商君的軍功爵位隻是第十六級大良造。
到了戰國時,各國爭相稱王,這時才將“封君”升格成了“封侯”。“侯”和“君”的地位已經等同,稱號開始混用。比如“應侯”,也常被叫為“應君”。
此時的“侯”比原本的“君”權力還要小一些。
春秋和戰國初期的“君”真正享有對封地的領導權,等同於小諸侯,所以封號就是地名。
戰國後期強勢的君王紛紛剝奪封君對領地的管理權,許多封君隻享有賦稅供奉,且封地不能傳給後人,所以封號就不一定采用“封地”了,比如武安君。
秦國爵位在始皇帝統一天下之後才往上加了倫侯(無封地,劉邦後稱關內侯)和徹侯(有封地,劉徹後稱列侯),正式將“君”的稱呼改為了“侯”。
此刻雖沒有明文規定倫侯和徹侯的區別,但從稱號上已經顯示出來了些許地位差異。應侯(君)和長平侯(君)都有是用封地的實封,相當於徹侯;武安君就相當於倫侯。
將來蔡澤封號“綱成君”雖然是地名,但綱成是蔡澤祖地,當時還在燕國手中,所以這也是選了個寓意好、對蔡澤包含期待的稱號的“倫侯”。
不過老秦王這次良心發現,已經決定給武安君實封。有了封地後,“武安君”的“武安”二字才是真正的讚譽。
從封侯的區別可以看出,秦國的封爵除了功勞之外,出身和君王的偏愛更為重要。
老秦王給朱襄封有實際封地的“長平君”,朱襄在朝臣中的地位已經隱隱超過了武安君(武安君有了實際封地後,地位又一躍眾封君之首)。
老秦王想要拉攏人的時候,真的很舍得。
他還親口對太子柱說,長平君不僅是我的臣子,更是我留給你輔政的臣子。隻要朱襄不做變法和謀逆的事,就基本已經確定會在下一代秦王那裏繼續得到重用。
這時,一眾秦國大臣和貴族看向朱襄的臉色才徹底變了,在秦王當麵,也難以隱藏嫉妒神情。
太子柱的臉色也變了。他變得極其感動,眼淚都流下來了。
終於,終於,他苛刻的親爹第一次當眾對他說托付國政的事!以前他爹都是用嫌棄的眼光打量他,好像馬上就要下詔廢了他似的。
我這個太子之位終於穩固了嗎?隻要我命夠長,就能當秦王嗎?
太子柱突然想起了自己老病去世的親親大哥,一盆雪水澆下,他冷靜了下來。
壽命比親爹長,難。
“是!兒一定厚待長平君!”太子柱領命,然後一手穩穩抱住嬴小政,一手握住朱襄的手,“長平君,路途遙遠,辛苦了。過幾日我大辦宴席,為你接風洗塵!”
我都兒孫滿堂了,終於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臣子了!
在控製欲極強壽命也極強的老秦王手下當太子,還不是第一個太子的太子柱眼睛都冒光了。
“叮!”
朱襄看著好感度列表中擠出一個象征秦孝文王的像素頭像框,艱難地向上攀升,最後定格在了一心多一丁點,比白起還高一絲。
本來還沉浸在“好友真的是公子子楚”悲傷中的朱襄,感到了極大的震撼。
怎麽會有人與信陵君一樣,見麵就給自己送心?難道這位在魔改的秦國電視劇中都當背景板的秦孝文王,其實和信陵君一樣有禮賢下士的優良品質?
“子楚,你也來向長平君行禮!”太子柱鬆開朱襄的手,將身後的子楚拽出來。
自從子楚回國後,做事十分亮眼,連帶太子柱也得到親爹許多讚賞。所以他對立子楚為嫡子這件事變得心甘情願,不再僅僅因為華陽夫人而愛屋及烏,此刻專門拉著子楚亮相。
還在逃避狀態的朱襄,被迫與子楚四目相對。
“朱襄,我……”子楚嘴唇蠕動,即使他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猜測以朱襄的性子,隻要自己能拿出合理的說辭,朱襄不會怪罪自己。但真的見麵了,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中隻剩下惶恐不安。
“啪”的一聲,太子柱的巴掌拍在了子楚背後。
太子柱並不知道子楚和朱襄的往事,他眉頭一皺,訓斥道:“你怎麽能直呼長平君的名字?”
朱襄看著子楚齜牙咧嘴,當眾出現醜態,明白太子柱這一巴掌估計沒收勁,拍得有些狠。
他條件反射替子楚說話道:“我無字無姓,公子子楚的稱呼並無不妥。”
範雎見老秦王還在那裏興致勃勃地看笑話,不願意回宮。
為了在寒風裏等了這麽久的同僚著想,他插話道:“長平君雖無姓氏,但之後天下庶民恐怕都會認可長平君氏‘朱襄’了,公子子楚稱呼長平君為‘朱襄’確實並無不妥。君上,路途勞累,請回宮休息。”
老秦王本來還想多看幾眼熱鬧,看到相國眼中的不讚同,遺憾地點頭:“回宮!”
宮樂響起,眾臣俯首,再次恭迎秦王。
朱襄本想一同跪下,被老秦王拽著往前走。
老秦王道:“柱,子楚,與朕同乘一車。”
“是!”太子柱抱著從今以後就是他最喜歡的小乖孫,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
子楚也低著頭跟上了老秦王和太子柱的腳步。
範雎歎氣,額頭的青筋突突突的跳。君上就是不放棄看公子子楚笑話嗎?算了,不是當眾給公子子楚難堪就行。
“武安君,辛苦了。”老秦王為了看熱鬧丟下了其他人,範雎隻得上前安撫。
白起恭敬道:“末將沒出什麽力。應侯坐鎮鹹陽,鞏固後方,才有末將施展抱負的餘地。”
範雎捋了捋胡須:“武安君什麽都好,就是太過謙虛。這位是蔡卿?久仰。”
雖然沒聽過名聲,但範雎對秦王帶回來的人才還算客氣。
蔡澤拱手作揖道:“在下久聞應侯名聲,如今一見,終於得償所願。”
範雎自嘲道:“是壞名聲吧。”
蔡澤不卑不亢道:“久聞應侯恩仇必報,是性情中人。燕國和趙國國君輕辱我,君上重用我,我也想學習應侯,恩仇必報。希望應侯能指導一二。”
範雎沉默了一瞬,道:“先陪君上進宮,事後詳談。”
蔡澤道:“長平君夫人和其餘家眷正在車上,可否先安頓?”
範雎點頭道:“長平君夫人體弱,雖她本該與長平君一同赴宴,但朱襄事先請求過,君上讓我送長平君家眷先去長平君府邸安頓,之後再由太子的華陽夫人設宴款待。”
老秦王因宣太後之事,原本來自楚國的王後離世後,後宮女子無封後,不準過問政事,且太子柱的生母唐八子已經老逝,所以現在在秦國級別最高的貴婦人,便是太子柱所立的正夫人華陽夫人。
長平君夫人雖不赴宴,但被華陽夫人單獨款待,老秦王也給了雪足夠的重視。
範雎一擺手,一隊仆從出列,引朱襄帶來的不多的仆人離開。
雪在車廂裏惶恐不安地抱緊了雙臂。
無論是第一次遠離故土來到異國他鄉,還是她即將以“長平君夫人”的名號在高高在上的貴婦人中行走,都讓這個出身鄉野的普通女子心中充滿恐懼。
她隻能閉上眼,不斷在心中描繪朱襄和政兒的模樣,才能將勇氣一點一點的凝聚。
今日她逃走了,但以後她絕不可以再逃。好不容易良人求秦王將政兒仍舊交給她養育,她和良人不能失去這唯一一個孩子。她不能逃。
雪努力地睜開雙眼,悄悄拉開一點車窗窗簾,打量這個她和良人、政兒即將居住的地方。
老秦王讓朱襄和自己並排坐著。太子柱抱著嬴小政,與子楚坐在對麵。
朱襄再次被迫與子楚四目相對。
他現在很想用腳指頭把馬車地板摳穿,然後從摳出的洞口跳車逃跑。
老秦王可不會憐惜朱襄,他興致勃勃道:“你們摯友多年後再次見麵,怎麽一句話都不說?”
嬴小政把臉埋在陌生的便宜爺爺懷裏,隱藏住小臉上的憤怒。
可惡的曾祖父,又在欺負舅父了!
唯一一個非知情人太子柱疑惑:“什麽摯友?”
子楚知道逃不過去,拱手低頭道:“朱襄,我……抱歉,我沒有告訴你真正的身份。”
朱襄深呼吸了幾下,道:“身份的事不重要,我能理解。政兒和春花的事,我們私下慢慢聊。”
老秦王臉上都笑出了褶子。他難得一次如此發自內心的大笑。
太子柱仍舊一頭霧水:“什麽身份?春花又是誰?”
老秦王笑道:“何必私下聊?現在聊,朱襄,寡人為你做主!”
子楚:“……”為什麽情況會變得這麽複雜?
朱襄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本來他和子楚兩人私下交流一下,合得攏就繼續當朋友,合不攏就當表麵朋友。現在老秦王帶著太子一摻和,兩人都不知道該怎麽交流了。
就算是決裂,他們也不想當著老秦王和太子的麵。何況政兒還在這裏,朱襄不能讓政兒看到期待已久的親生父親,與養育他的舅父不合。
但在老秦王的催促下,朱襄隻能硬著解釋,“春花是我長姊,長姊是鄉野稱呼,即女兄的意思……”
子楚看著朱襄難受的表情,打斷道:“君上,嚴親,請由我來解釋。”
老秦王看出了子楚對朱襄的維護之意。他本意雖然是看笑話,但沒想過讓子楚和朱襄決裂。兩人保持摯友關係,才能讓朱襄更加死心塌地地為秦國做事。
所以他點點頭,道:“是該由你解釋。我秦國公子不可做違背仁義之事,若你解釋不清,寡人會為朱襄做主。”
朱襄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這是逼著他原諒子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