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落雪裹塵泥

秦國使臣即將到來,趙王隻好回到了王宮中等候。

但他派出了人去救朱襄,並召平陽君、平原君、藺相如、廉頗回邯鄲,共渡難關。

趙王忐忑不安地等了一刻鍾,一襲布衣的蔡澤捧著秦王的詔令,慢步走入了宮殿內。

蔡澤的容貌還是如此醜陋,但包括趙王在內的貴族看蔡澤,都認為蔡澤氣勢非常強大,一看就是有才華有品德的高賢,對蔡澤恭恭敬敬,並不以蔡澤的容貌輕視蔡澤。

蔡澤給趙王規規矩矩行了一個禮:“君上有令,用邯鄲城換朱襄公;我國也會送回趙國質子,換回秦國質子公子政。”

蔡澤對著趙王倨傲地一笑:“用質子換回質子是國之禮儀。而朱襄公的價值,值得秦國用邯鄲城來換。趙王,武安君已經兵臨城下,邯鄲城門卻還沒關閉。現在可否和我一同去送朱襄公入秦?”

他說完之後,沒有等趙王的回答,也沒有理睬旁邊想說話的趙臣,徑直站起來,大笑著轉身背對趙王朝外走。

秦國使臣如此侮辱趙王,趙王近臣的臉色都很難看。他們想替君上斥責蔡澤,但蔡澤那句“武安君已經兵臨城下,邯鄲城門卻還沒有關閉”的話讓他們不敢對這位秦國使臣不敬。

若現在對秦國使臣不敬,武安君是不是立刻就會以此為借口率兵殺進來?

他們十分鬱悶,難道沒了廉頗,趙國沒有會領兵的人了嗎?怎麽秦軍已經到了邯鄲城下,他們才得到消息?現在連收拾金銀細軟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君上,暫且忍這一時。”和秦國勾結的近侍道,“白起曾經燒掉楚國的都城和祖地,君上要為了先祖和趙國的基業忍耐啊!當年先王能忍著屈辱去澠池,請君上效仿先王!”

近侍的話讓趙王臉色一緩。

其他趙臣心裏也好受許多。對啊,先王也曾被迫去澠池,還為秦王鼓瑟。此時趙國弱小,秦國強大,忍這一時,抱住趙國的都城和趙王的祖地,才最為重要。

趙王深吸一口氣:“為國受辱,寡人願意效仿先王!”

近侍大喊:“君上英明!”

有了人起頭,趙臣們也跟著喊“君上英明”,跟隨起身出宮的趙王的腳步,亦步亦趨走在秦國使臣身後。

蔡澤用眼角餘光往後瞟了一眼,從人群中看到了當年嘲笑自己的長相,把自己逐出邯鄲城的貴族。

那個貴族並未認出蔡澤,對蔡澤露出了一個諂媚討好的笑容。

蔡澤收回視線。

他想起朱襄在喝醉酒時說的駭人聽聞的胡話。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就這種前倨後恭,醜態百出的人,他們憑什麽一直站在我等賢良平民的頭上?

蔡澤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將這口氣緩緩吐出。

他大步,邁向前,以秦國使臣的身份,去迎摯友入秦。

他此刻想,不能富貴平安一生,或許也沒有關係了。

……

大門終於打開,朱襄重新看到了天光。

“朱襄!”李牧率先衝了進來。

在趙母率領家臣殺向趙王暗衛的時候,李牧也適時趕到,加入了戰局。

朱襄抬起手:“鑰匙在地上。”

李牧又立刻跑回去,撿起鑰匙再跑回來:“你沒事吧?”

朱襄問道:“門外的獄吏獄卒還好嗎?”

李牧沉默。

朱襄閉上雙眼,然後瞪著眼睛從牢門中邁出,朝著外麵走去。

李牧帶來的人和趙母帶來的人都自覺退出通道,給朱襄留出了一條路。

朱襄走出走廊沉重的木門,濃鬱的血肉味直衝腦門,讓他呼吸一滯後,才看到地上的慘景。

朱襄呆立半晌,聲音顫抖道:“還有活著的嗎?”

趙母咬牙上前,親自請罪:“朱襄公請贖罪,我……”

平時很尊老的朱襄卻像看不見趙母似的,繼續大喊:“還有活著的嗎?”

他低下頭,躬著身體,輕輕拍打地上穿著獄卒獄吏衣服的人的肩膀,用懇求地語氣問道:“還有活著的嗎?”

他弓著背一步一步走在庭院中,走到大堂上,無視了站在門外的民眾,一個個的拍肩膀:“還有活著的嗎?”

他在重疊的屍體中翻找,一邊將獄卒一一背到庭院中放好,一邊自言自語:“還有活著的嗎?”

一些人守在門外,一些人跟著朱襄進入庭院,幫朱襄搬運整理獄卒的遺體。

他們看著一直自言自語地朱襄,不敢與朱襄說話。

李牧攥緊了拳頭,幾欲上前,卻又退縮不前。

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朱襄。

即使相處時間不算太長,李牧也知道朱襄有多重視人命,特別重視對他好的人的命。所以朱襄才會為了鄰裏鄉親,冒險賄賂趙王寵臣,前往長平遊說武安君和秦王。

現在這些人為朱襄而死,他究竟要怎麽安慰朱襄,才能讓朱襄從打擊中振作?

“唉……”荀況也到了。

他看著滿地的屍體,歎了口氣。

雪一手捂住嘴,一手捂住被綁在身前的嬴小政的眼睛。

嬴小政掙紮:“舅母,放我下來!”

“不,不行。”雪緊緊抱住嬴小政,“政兒乖,別鬧,我們去找你舅父。”

嬴小政嚎叫:“舅父!舅父!你在哪裏!政兒和舅母在這裏!舅父!”

在庭院中的朱襄聽到了嬴小政尖銳的叫聲,眼中渙散的光芒漸漸聚攏。

他終於停下了自言自語,自我欺騙。

朱襄一屁股跌坐在血泊中,看著一具頭顱被砍成幾塊,肚子也被剖開的人發呆。

這個人的衣服表明他是掌管這個牢獄的獄吏。獄吏從未和朱襄說過話,偶爾見到的時候,他的表情都很冰冷。

朱襄本以為,獄吏就算不厭惡自己,也是無視自己的。

“他為什麽會這樣?”朱襄自言自語。

趙母以為朱襄在詢問獄吏為何會被人劈開腦袋,道:“他將鑰匙吞了進去,這些人猜到了,在找鑰匙。”

朱襄猛地抬頭看向木門上的鎖。鎖上的鑰匙還在滴血。

朱襄伸手攏住獄吏的肚子,咬著牙深呼吸:“這樣啊。”

李牧阻止不及,將頭轉向一邊,不忍再看。

即使他是去過多次戰場的將領,看到這一幕,他心中的痛苦仍舊難以忍受。

會被選來看守朱襄的人肯定是公正的能吏,會用這種痛苦的方式赴死的人肯定是天下罕見的義士。

可這樣的能吏義士,趙國的能吏義士,為何要死在趙王的陰謀中?

“舅父!舅父!”

嬴小政的嚎叫聲越老越大,漸漸帶上了哭腔。

朱襄這才回過神:“政兒?”

李牧道:“荀子、雪、政兒都來了。”

朱襄先收回手,然後繼續伸出手,繼續捂著獄吏的肚子,道:“幫我去借些針線來好嗎?雪和政兒。請讓他們暫時離開。我很快就……”

“我不離開。”雪從朱襄背後走到朱襄身邊,蹲下了身體道,“你的針線活沒有我好,我來縫。”

嬴小政不顧朱襄身上手上有血,撲到朱襄身上道:“嗚嗚嗚舅父,政兒來了,政兒保護舅父!”

“嗯……”朱襄閉上眼,眼淚這時候才終於落下。

他用自己帶著淚水的臉蹭了蹭嬴小政帶著淚水的臉,又與雪碰了碰額頭。

“好,我們一起。政兒,你害怕就先出去。”朱襄道。

嬴小政使勁搖頭:“我不怕!我幫舅父!我……”

嬴小政低頭看著滿地的屍體,他確實不害怕。

有了那個夢境,他已經不是普通的小孩。

“他們為舅父而死嗎?”嬴小政問道。

朱襄嘴角扯了扯:“嗯。他們不認識我,卻為了我死了。”

嬴小政垂下了頭,然後仰起小臉:“政兒來幫忙,我來幫他們擦臉!”

“我去打水。”李牧道,“別圍在這裏!都來幫忙!”

趙母道:“我讓人去取些幹淨的衣服,為他們準備棺木。安葬的費用,我來出。抱歉,朱襄公……”

朱襄搖頭打斷:“即使是父母,也不該無限製的替兒孫承擔錯誤。我不怪你。”

但他隻是不想再見到和趙括有關係的人,也不想和趙母閑聊,即使趙母救了他。

朱襄再次沉默。他繼續捧著獄吏的肚子,等針線來了之後,他將針尖壓彎了一點,和雪一起為獄吏縫屍體。

一同衝來的相和道:“缺少的部分,我為他做模具。”

他十分愧疚。

明明他已經決定為朱襄赴死,也派了墨家弟子在附近守候,但他們得知的時候也已經晚了。

他們甚至連大門都沒打開,還是一個瀕死的獄卒開的門。

“朱襄,節哀。”許明道,“如果你因悲傷過度出事,他們就白死了。”

朱襄點頭:“我知道。”

荀況看著哭過之後,表情變得過分平靜的朱襄,歎了口氣。

他道:“我為他們寫祭文。朱襄,你要活著。他們都想你活著,因為你活著,能救更多的人,明白嗎?”

朱襄再次點頭:“我知道。”

看著朱襄平靜的表情,荀況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好。

他隻能陪著朱襄一起為獄吏獄卒收殮。而趙王暗衛的屍體此刻則被堆在了一起,等人來查案。

如果這些不是證據,憤怒的民眾早就一把火將趙王暗衛的屍體燒了。

但他們心中又十分的悲哀。即使留著這些屍體當證據,他們又能如何?動手的是趙王啊!

等蔡澤領著趙王等人來到牢獄的時候,朱襄和雪已經幫獄吏縫好了身體,隻剩下腦袋。

腦袋不好拚。

他們先用動物膠將頭顱拚好,然後再用線將腦袋封起來。

這個腦袋到處都是線頭的腦袋十分可怕,周圍人卻沒有絲毫懼怕。

他們甚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哪怕是把砍碎的屍體縫好下葬,他們也會為此感到開心,能露出笑容。

“朱襄公!”趙王提著衣角跑了過來,對著朱襄跪下,臉貼在浸透了血水的地上,“此事寡人是冤枉的!”

朱襄洗幹淨手,跪坐在趙王麵前,道:“趙王,我很怯懦,最怕身邊的人死於非命。”

趙王哭道:“寡人真的沒有派暗衛來!寡人才剛親政不久,怎麽會有什麽暗衛?一定是有燕國、韓國、魏國等國家知道朱襄公對趙國有多重要,故意陷害寡人!”

朱襄道:“我曾看見有農人一邊耕種一邊倒在田地中,他是餓死的。”

趙王哭道:“朱襄公信我!我可以對天發誓!我一定會查清真相!給朱襄公、給國人一個交代!”

朱襄道:“我還見到一家人前一刻和樂融融,後一刻就因為戰亂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趙王有些說不下去了。朱襄難道是被嚇魔怔了?怎麽一直在說胡話?

朱襄繼續道:“我現在又見到有人為了保護我,死在了我的麵前。即使所有人都說,我活著更有價值,他們願意為我而死。但我仍舊認為,每條性命的價值是一樣的。趙王,你的命,也不比現在躺在你周圍的人高貴。”

他站起來,聲音逐漸提高:“不用查了,再死一群無辜的人嗎?請厚葬這些人,請不要用我遇襲為借口,再讓更多的人命死去,請記住一句話……”

朱襄咬著牙,臉漸漸脹紅,他扯掉自己的頭冠,將頭發散下。

“趙國王位來自三家分晉,你能做王,別人也能!你和他們沒區別!水能覆舟,亦能載舟!所有將民眾視作螻蟻的國家和朝代,都終將滅亡!”

趙王本來隨著朱襄起身,被朱襄的瘋言瘋語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周圍趙臣都露出了恐懼的神情。

朱襄難道被刺激得失去了神智,怎麽這樣的話都敢說?!

“我是秦國使臣蔡澤,奉君上之名,用邯鄲城換朱襄公入秦。”蔡澤先歎了口氣,然後露出無奈的笑容,對朱襄拱手作揖,“武安君親自率領二十萬秦軍前來護送朱襄公,已經在邯鄲城外等候多時了。

披頭散發的朱襄臉上瘋癲的表情一僵。

誰來了?

多少秦軍?

在哪裏等我?

等等,這不是蔡澤嗎?你怎麽成了秦國使臣了!

心中憤怒無比的朱襄就像是被人潑了一頭冰水,冷靜下來。

難道這件事背後有秦王手筆?!他看向蔡澤,蔡澤對他使了一個“以後再說”的眼色。

朱襄抿了一下嘴:“好,我去。”

無論這背後是否有秦王的手筆,除了秦國,他也無處可去了。

堅持了許久的天光終於黯淡。

寒風淒淒,梟飛烏啼。不知何時,自初雪後陰了很久的天空又下起了雪來。

鵝毛般的大雪簌簌而下,轉眼間就將天地染成一片銀裝素裹,寒氣從腳底往身上躥,凍得人從心底都在打顫,連連跺腳都不能叫已經麻木的腳趾有一點暖意。

忽地有一陣狂風襲來,庭院裏的枯樹在風中搖曳著,發出了吱呀的聲響,上麵堆得雪噗嗤一聲就落了下來,跌在地上,碎成了狼狽的一片,很快就沾染泥土,不複潔白,變成土黃黑灰的一團。

朱襄說了“我去”後,眾人鴉雀無聲,明明有雪簌簌,仍舊靜得讓人心底發慌。

安靜了半晌,不知道從誰開始,一聲又一聲的嗚咽聲響起,漸漸變成了嚎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