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木筒涼河水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出自《詩經·秦風·黃鳥》,描述的是春秋霸主秦穆公讓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針虎殉葬,秦人為被殉葬的三良痛悼之情。

秦穆公時,在中原諸國眼中與西戎一樣是蠻夷的秦國,第一次名聲好了起來,勢力能東出函穀關,站在了爭霸的舞台上。

秦穆公活著的時候,他的名聲非常好,其他國家的士子們都稱讚他的仁慈。他本來應該奠定秦國強大的基礎,卻在離世之前讓三良殉葬,從此天下人才都將秦國排斥在出仕首選地點之外。

無論秦穆公和他的繼承人是出於什麽原因讓三良殉葬,結果就是秦穆公後秦國再次衰落,地盤縮水嚴重,在戰國初期時已經是一個沒有存在感的小國。

直到秦獻公廢除了殉葬製度,再加上內亂結束,秦國才重新強大起來。但士子們仍舊將西行入秦當做最後的選擇。儒家更有“儒不入秦”的潛規則。荀子是第一個去秦國的大儒,而且沒打算出仕,隻是遊曆。

秦國獨有的厚待他國人才的“客卿製度”,以及過於龐大的“外戚”,也是“三良殉葬”的後遺症。

秦國當時文化不昌,自己人才很少,十分依賴外來人才。當外來人才都因為“三良殉葬”不肯來之後,秦國除了加重對外來人才的賞賜,就隻能指望從他國娶貴女,讓他國人才以外戚的方式入秦。

秦王就算哪天腦袋抽了又要拿臣子殉葬,基本也不會選外戚,外戚比較安全,可以放心在秦國入仕。

人才不入秦,隻能靠外戚,外戚又容易生亂。逼得秦獻公在這個非常尊敬祖訓的時代廢除了祖訓,可見這件事對秦國的影響有多大。

也正是因為秦獻公開了廢除祖訓的先河,後續商鞅變法才能順利實施和延續。

就算已經廢除了祖訓,《詩經·秦風·黃鳥》也是後代秦王心中的一條傷痕。沒有誰會比秦王對這件事感觸更深(秦二世除外),基本到了聽到《詩經·秦風·黃鳥》就要臉色一垮的程度。

朱襄念出《詩經·秦風·黃鳥》以解釋自己的計謀,秦王簡直太懂了,懂得不能再懂了。

他甚至都可以想象到,趙國重蹈秦國覆轍,讓士子們提到趙國就直搖頭的模樣。

雖然這個負麵狀態隻要換個趙王就能解除,比秦國要背幾百年黑鍋好多了。但現在這個趙王很年輕,一時半會兒不會換人,這負麵狀態的時間足夠秦王圖謀趙國了。

就算趙國內部有人趁此機會爭奪王位讓趙王提前離開王位,那不是更好嗎?趙國內部局勢肯定很動**啊!

秦王真的在認真考慮要不要讓朱襄實施這個計謀。

聽了朱襄的話,秦王也發現,別說朝中,就連自己可能都還沒做好統一天下的準備。

統一天下不是隻搶地盤。搶完地盤還要治理,要把別國人當做秦人。

如果秦王還沒有去野王征兵,他可能沒有這麽容易接受朱襄的想法。但他去了野王,感受到了剛占領地盤的他國人也能在重賞下成為秦人的事實,所以有了新的感悟。

如果秦國沒做好吞並趙國的準備,那麽一邊自己休養生息,一邊為趙國挖坑,確實是最好的辦法。

若是朱襄被趙王殺了,以朱襄是子楚親家的身份,秦國還能以報仇為借口出兵。雖然秦王攻打他國幾乎都是想打都打了,但哪個要麵子國君不想師出有名?

秦王也想試試師出有名,站在正義的一方對別人指指點點的感覺。

白起雖然不如範雎懂秦王,但秦王都做出很明顯的沉思表情了,白起也能知道秦王心中想什麽。

他不好當著朱襄的麵替朱襄求情,隻好出聲打斷秦王的思考:“朱襄,你立了大功勞,趙王怎麽會殺你?”

秦王回過神,道:“沒錯,你怎麽會確定趙王會殺你?趙王說不定會重用你。”

朱襄臉上浮現出自信的笑容。

隻是他這自信是自信一定會被殺,讓剛才還在思考要不要用朱襄的死謀奪利益的秦王,心裏也不由生出些感慨。

“我讓平民田地增產,教導他們如何自行販賣剩餘糧食和手工品,不被豪商欺騙的時候,已經得罪了不少貴族……”

朱襄話未說完,白起打斷道:“為何你讓平民田地增產,還能得罪貴族?貴族收稅更多,不是應該更高興嗎?”

朱襄解釋:“貴族的田地已經用上了如今較為先進的耕種技術,產量很難再提升。我是讓原來缺水少肥,甚至還保持著刀耕火種的平民田地增產。我聽說武安君出身並非大貴族,武安君應該知道,對於原本比你出身高的人而言,你立功,比他自己失敗還難受。”

太史公在寫《史記》的時候,出身高家世好的人,無論男女,都會將家世和姓氏提一句。

如廉頗,就是贏姓廉氏。

如白起、藺相如這等有氏無姓,且沒提過家世的人,都是當時底層士子,甚至可能是“國民”,即在井田製還未瓦解前,為諸侯耕種公田、承擔兵役、居住在城裏的平民。

他們的地位比朱襄這等居住在郊外、耕種井田邊緣的私田的“氓”(又叫“野人”),後來土地改革後擁有了土地,成為了農人的平民地位高一些,但在士族中出身也算卑賤。

白起憑借軍功製度一路攀爬到秦國宗室和外戚都要仰望的地步,攀爬的路途中會得到多少嫉妒的人攻訐,可想而知。

白起輕輕歎了口氣,道:“我知道。”

朱襄繼續道:“為了來長平,我在邯鄲揚名。揚名的過程中,我也得罪了許多貴族和貴族的門客。”

朱襄又笑了笑,道:“雖說他們主動來找我辯論,輸掉時挺有風度。但他們本想踩著我揚名,卻被我踩著揚名,我怎會不招人恨?

我又是一介平民,立下這麽大的功勞,讓趙王怎麽賞我?難道拜我為上卿嗎?趙國那些士大夫對著我這個平民上卿叩拜,他們能甘心?

所以我很確定,隻要我有一個能被他們攻訐的點,就一定會被他們置於死地。”

秦王和白起對視一眼。難道朱襄已經推斷出趙軍是為了他殺將投降?

朱襄停頓了許久,才不好意思道:“我被他們攻訐的點是,呃,咳,那個啊,秦王可能不知道,我外甥是秦國質子,是你的曾孫。”

秦王和白起:“……”這時候我們是不是該做出一副震驚的表情?

還好朱襄立刻補充道:“不,我離開時,有一個秦國富商來幫我保護政兒,他說他是公子子楚派來的人。秦王應該知道我外甥政兒是你的曾孫吧?”

寡人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呢?秦王想了想,果斷道:“不知道。子楚的孩子不是跟著他生母,在呂不韋的保護下躲藏嗎?原來他生母是你姊妹?”

“是我長姊,不過與我關係不好,在我重病的時候把我拋棄了。”朱襄看秦王的表情,猜到秦王應該知道。

他就說秦王對他的態度過分友好了。秦王可能把他當做半個秦國人。

雖然不明白為什麽秦王明明知道還要裝不知道,朱襄沒有拆穿秦王,順著秦王的話道:“我這個身份,足以讓趙王殺我了。說不定,長平之戰失敗,他們也會把過錯扣在我身上,說我是秦國奸細什麽的。”

他已經集聚了趙國貴族和貴族門客的太多嫉妒和仇恨,又有“秦國質子平民舅父”這個致命的攻訐點,等他回邯鄲時,其他貴族群起攻之,趙王又對寵臣耳根子較軟,就算平原君和平陽君都救不了他。

藺公和廉公當然更不能。

朱襄想起藺相如和廉頗後,心中湧起愧疚和痛苦的潮水。

還好自己若能把趙國降卒救回來,以這個時代的思想,自己的死,他們雖然會難過,或許也會欣慰自己舍生取義。

隻是雪和政兒……

朱襄沉聲道:“待我死後,能不能請秦王早日接回政兒和雪,不要讓雪離開政兒身邊?”

他再次叩首道。

秦王看著朱襄,半晌,才幽幽一歎:“你既然是與我秦國宗室有親,為何不請求寡人將你帶走?”

朱襄伏在地上道:“我要救回趙兵降卒。而且我離開後,政兒和雪肯定處於趙人的監視中。若我不回邯鄲,他們就危險了。”

秦王道:“即使我釋放了趙人降卒,你也要回邯鄲換回他們嗎?”

朱襄道:“是。”

秦王道:“有藺相如和廉頗在,很容易用別人換走你的妻,將你妻救下。隻有政兒身份特殊,無法離開。不過以趙王軟弱的性情,他沒膽子殺秦國質子。政兒隻是辛苦了一些,但肯定能安然無恙。”

朱襄道:“我身體不好,將來不會有子嗣。政兒是我和雪唯一的後輩。且政兒已經被拋棄了兩次,我絕不會拋棄他第三次。”

秦王心中又泛起感慨。

秦王不是一個心軟的人,他對自己眾多的兒子和孫兒都不在乎。但他看著朱襄,怎麽總會感到心疼和無奈呢?

“你非得用你的命去換這十幾萬的趙人,和你才相處一兩年的小外甥的命嗎?”秦王再次問道,“你如此才華,若跟寡人回鹹陽,寡人立刻拜你為上卿,為你封君!”

朱襄忍不住了,他直起身體,語速極快道:“秦王,政兒是你曾孫!秦王應該更看重政兒!政兒是多好的孩子啊,他不到周歲就會說話不到,不到兩周歲就能識得千餘個字,現在已經能和我一起讀百家經典……”

“咳咳咳咳!”白起不斷幹咳,提醒朱襄注意身份。你麵前是秦王!你怎麽能和秦王爭起來了!

秦王滿臉驚奇。

朱襄之前一直十分冷靜,進退有度。怎麽說到政兒,朱襄就紅著臉梗著脖子和他這個秦王爭起來了?

朱襄在白起的提醒下,發現了自己的失態。

但他真的好生氣!

政兒是你曾孫啊!你可憐的小曾孫一個人被留在趙國當質子!哪國會送出這麽小的質子?!你都不心疼嗎!

我對秦王你就是一個陌生人,就算是試探,你也不該說這種寒了孩子心的話啊!

爹不要政兒,娘不要政兒,連來個曾祖父都不管政兒的死活,那個祖父恐怕連政兒是誰都不知道!

我的政兒,我的始皇崽,我的祖龍崽崽,你怎麽攤上了這麽一家人!

反正都是來找死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朱襄也懶得挽回了。

他從懷裏掏出一冊薄薄的小冊子:“秦王,這是我為政兒記錄的生長日記。他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可愛的孩子,你一定會喜歡他!”

秦王默默接過朱襄遞來的小冊子,心中有點尷尬。

這朱襄怎麽回事?要是他對其他人說,“我曾孫不重要,你更重要”,他們一定感動死了。

這個年輕人怎麽還生氣了?

秦王翻開小冊子的第一頁,在扉頁上,朱襄用炭筆打草稿,筆墨填充,畫下了他們一家三口手牽手的畫像。

朱襄笑得很開朗,雪笑得很溫婉,圓滾滾的政兒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小短腿踢得老高。

秦王從未見過這樣的畫。

畫中人活靈活現,就像是要從畫裏走出來一樣。隻看著這幅畫,秦王就能感受到畫畫者喜悅的心情,也能感受到畫中人快要溢出來的幸福感。

秦王的心突然軟了。

隻這麽一瞬間,因為子嗣太多,所以對子嗣並沒有多看重,對這個沒見過麵的曾孫更是一點印象一點感情都沒有的老秦王,突然對畫中這個笑彎了眼的胖娃娃產生了一點點感情。

白起悄悄伸長脖子,看到了小冊子上的圖畫。

他也感到了畫中人的幸福。

“你們一家人過得這麽幸福,你離開他,真的不會後悔嗎?”白起忍不住了,“你不擔心他們難過嗎?”

朱襄雙手抓緊了袖口。

他沉默了半晌,哽咽道:“擔心。我對不起他們,但我也沒辦法……如果我不住在邯鄲城外,住在雁門、代郡、雲中,我都不會過來。但他們是我身邊的人,他們人太多了,我住的那個村子裏的人,我認識的鄰裏鄉親,幾乎全部都來長平了啊……”

白起手抬起來,又放下去。

他看向秦王。

老秦王看向朱襄,又看了一眼畫,然後深深歎了一口氣:“罷了罷了,白起,你帶他去趙軍營地。寡人聽你的。你先帶趙軍種三個月土豆,然後我放他們走。”

朱襄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俯身感激道:“謝秦王!”

白起起身,帶著朱襄離開,擔心朱襄的哭聲打擾到君上的心情。

等他把朱襄安頓好,再向君上進言,沒必要用朱襄去打擊趙國。自己還活著,隻要秦國休養生息幾年,自己一定能再次抓住機會,拿下邯鄲。

朱襄離開後,秦王身體一鬆懈,靠在了坐具上,還伸長了一條腿。

他年紀大了,保持威嚴的姿態蠻累。

老秦王翻開了第二頁,看看朱襄這個小年輕為自己的曾孫記錄了些什麽。

“X年X月X日,政兒尿床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秦王的表情裂開。

然後,老秦王將小冊子扣在腿上,單手扶額。

這朱襄啊……

老秦王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

白起把朱襄帶出去的時候,朱襄還在一邊哭一邊抹眼淚。

他哭著哭著,鼻涕也流了出來。還好他懷裏帶了草紙,趕緊用草紙擤鼻涕。

白起默然無語。

剛才還非常有士子架勢的朱襄,現在就像是一個軟弱的小紈絝。

除了小紈絝,誰還能軟弱?

“真看不出你能為趙人赴死。”離開了秦王身邊,也沒帶副將,白起話稍微多了一點,“你現在後悔嗎?”

朱襄把擦完眼淚擤完鼻涕的紙隨手丟到秦國兵營的垃圾堆裏,道:“一直都很後悔。但後悔也會這麽做,沒法子。”

白起無語。這人……

他不怕死的人見得多了,怕死的人也見得多了。像朱襄一樣,怕死又不怕死的人,他還真沒見過。

隻看朱襄現在的模樣,誰能想到朱襄剛剛如此決絕,用自己的性命為籌碼,換取十幾萬趙人的性命?

哦,朱襄要換的不隻是那十幾萬趙人的性命,還有遠在邯鄲的他的家人的性命。

哪怕秦王告訴他,藺相如和廉頗能救下他的妻,趙王也沒膽子殺他的外甥,這人居然還是用“不能讓政兒被拋棄第三次”這種奇怪到讓人想給他腦袋一下子的借口,非要回去送死。

白起都不明白了,公子子楚不在乎自己的兒子,公子子楚那位妻妾也不在乎自己的兒子,為什麽你就把他當成了比生命還重要的寶貝?

白起又沉默起來,朱襄有點承受不住這個沉默的氣氛,主動找話題道:“趙軍為什麽會投降?趙括被關起來了嗎?他看到我來了,肯定會惱羞成怒想殺了我,嘿。”

白起再次無語。

你剛才還在哭,現在怎麽又笑起來了?你表情怎麽能突然變得這麽輕鬆?這時候你應該滿臉深沉,心情沉重嗎?就算你心情調整得再快,也沒到能笑出來的地步啊?

而且我和你很熟嗎?我不是讓六國小兒止啼的武安君嗎?你怎麽會如此自然的和我搭話?

白起有一種麵對自己的副將和護衛老卒的無力感。

朱襄不知道白起看著麵癱,心理活動如此豐富。

知道了他也能為自己辯解,生活都這麽苦了,他如果不擅長調整心態,早就被憋屈死了。

難道因為知道幾個月後會死,這幾個月就惴惴不安嗎?那不是比死還難受?

珍惜僅存的這幾個月時間笑著活下去,才是厚待自己。

何況幾個月後就要死了,朱襄當然不害怕白起:“趙括被關在哪?我想先去嘲笑他!”

白起小口深呼吸了一下,保持著平靜無波的語氣道:“趙括被趙兵殺了。”

朱襄停下腳步:“什麽?!”

白起跟著朱襄停下腳步,道:“趙括在軍中辱你為秦國奸細,說若他回到邯鄲必定殺你,趙兵為你嘩變,殺將投降。”

朱襄臉上的笑容淡去。

他雙拳握緊,緩緩跪在了地上,然後狠狠砸在了泥土上。

白起站在朱襄身前,看著剛才在秦王麵前也隻是哽咽的朱襄現在聲嘶力竭的痛哭,雙手背在背後,輕輕歎了口氣。

朱襄想要救下這群趙兵,更難了。

哪怕秦國將這些降卒放回趙國,他們殺了趙國貴族,照舊會被處死,甚至可能會連累滿門。

……

伯夫等人翹首以盼朱襄的到來。

他們看到朱襄時,都忍不住不顧白起帶來的秦兵,直接衝了過去。

秦兵本來很緊張,白起抬起手揮了揮,秦兵將武器收回,回到了白起的身後。

“朱襄公!”伯夫跑得最快。

除了眼眶有點紅之外,完全看不出之前痛哭了很久的朱襄勉強讓自己保持著輕鬆的微笑:“伯夫,你還活著?”

“我還活著,朱襄公,我還活著!”那位曾為朱襄當過不要錢的護衛,還給政兒編過草玩具的遊俠兒激動道,“朱襄公,我……”

他說著,抬起手背捂住眼睛:“我、我沒想到是你來救我們。”

“我來了,放心,我一定盡可能讓你們活下來。”朱襄將渾身髒臭的伯夫抱住,輕輕拍著這個比他大幾歲的遊俠兒的背,“我們一起回趙國。”

伯夫哭道:“我、我可能回不了趙國了。”

他身邊的人也低下頭。

他們不後悔殺趙括。

若不是趙括,他們不會落到這種地步。而且趙括侮辱朱襄,侮辱唯一會來救他們的朱襄公,他們就算回到了過去,仍舊會殺了趙括!

隻是殺了貴族,他們回不去了。

朱襄聲音沉穩道:“回不去就留在這裏。現在上黨人都跑得差不多了,這麽多空地,足夠你們生活了。趙人和秦人都無所謂,我隻想讓你們活下來。我和秦王說,先幫他們種一季的土豆,補充他們的軍糧,然後能回趙國的就和我回去,不能回趙國的就在這裏分地,在這裏過。”

朱襄使勁拍了拍伯夫的背,鬆開抱著伯夫的手:“別哭哭啼啼,你看天下士子,為了逃命去他國的那麽多。你有本事,有田地,以後照舊種田當兵,有什麽好怕的?上黨離趙國不遠,你們的親人知道了消息,肯定也能偷偷過來。”

伯夫吸了吸鼻子:“他們真的能過來?”

朱襄道:“趙國現在沒那麽多兵管流民。你們不回去,我就說你們戰亡了,不會有人怪罪你們的家人,而且說不定還有撫恤。你們能回去的人,肯定也不會告密。”

朱襄掃了一眼圍觀的趙兵,道:“如果沒有伯夫殺了趙括,你們無法投降,不是被餓死,就是戰死。你們能活著,都是因為他們殺了趙括。希望你們不要恩將仇報。”

一個趙兵立刻扯著嗓子道:“朱襄公,你放心!誰敢恩將仇報,我就去殺了他,然後也逃到上黨來!”

“沒錯沒錯,我們趙人沒有這樣忘恩負義的人!”

“你就是朱襄公?好年輕啊,我還以為朱襄公肯定和我爹一樣大。”

“年輕才好啊,年輕就這麽厲害,朱襄公以後肯定能當大官!”

“朱襄公,你說我們該做什麽,我們就做!”

“那個土豆多好吃啊,趙括那傻子就是不讓我們吃!”

“朱襄公,廉將軍還好嗎?”

“嗚嗚嗚,朱襄公,我們真的能得救嗎?”

“相信朱襄公!”

“對啊,不相信朱襄公,我們還能相信誰?隻有朱襄公來救我們。”

“朱襄公……”

“朱襄公!……”……

一聲一聲的“朱襄公”響起,認識朱襄的,不認識朱襄的,之前連朱襄名字都沒聽過的趙人們圍在朱襄身邊,用充滿希冀和敬仰的眼神注視著朱襄。

聲音嘈雜,朱襄已經聽不清他們說什麽。但他仍舊笑著回應,哪怕聲音都沙啞了,也不斷回應他們的“朱襄公”的呼喊。

白起站在趙人的包圍中,心中絲毫不懼。

他想看看,朱襄要怎麽指揮這十幾萬的趙人。

“好了,別喊了,朱襄公的聲音都啞了!”

朱襄還未做什麽,以伯夫為首的幾個從兵卒升起來的底層將領開始主動維持秩序。

朱襄揉了揉嗓子,一個趙兵捧來一個髒兮兮的木頭水筒。

朱襄沒有嫌棄髒汙,沒有去想會不會生病,他接過水筒喝了一口水,將水筒還給那個趙兵,對那個趙兵道了一聲謝。

那個趙兵樂得找不著北,被同袍踢了一下屁股,拽進了隊列中。

“將趙軍情況統計一下給我,我會重新編隊列,換營地。”朱襄對伯夫道,“之後就當我是你們主將,如果違背軍令,我有權力處罰你們。”

伯夫立刻道:“是。朱襄公放心!”

朱襄笑道:“有你幫我,我當然放心。”

伯夫回隊列的腳步都是飄著的。周圍人都用嫉妒的視線瞪他。

白起用眼神示意身旁親衛。親衛立刻呈上竹簡。

他用結結巴巴的官話道:“朱襄公,我們有統計趙人的數量。”

朱襄接過竹簡,用秦話道:“說秦話吧,我能聽懂。我在語言方麵的天賦還不錯。”

他來了這個世界之後,記憶力變得異常好,學習語言十分順利。

秦兵做出一副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切換回自家的方言後,語速流暢許多:“我們將軍已經統計了趙軍數量和剩餘將領。”

朱襄再次道謝。

他打開竹簡。這一卷竹簡上隻有投降的趙軍將領的名字和趙軍的數量。

趙軍應該沒投降多久,白起已經統計到這麽多數據,已經非常厲害。

朱襄在心裏歎息,就白起這個意識和能力,在這個時代或許是降維打擊了。

“謝謝武安君。”朱襄道。

白起道:“需要我給你護衛嗎?”

朱襄看向趙軍,搖頭:“我相信他們。”

白起提醒:“有支持你的人,也有憎恨你的人。小心為上。”

朱襄道:“我知道。不過我相信他們會想到這一點,會保護我的安全。我也想看看,有誰會跳出來刺殺我。”

白起見朱襄堅持,沒繼續給他塞護衛,隻是叮囑秦軍看好這裏。

他道:“我把你的人叫過來。隻要不出這裏,隨你們怎麽做。如果需要更多的地,再來告訴我。”

朱襄道:“好,謝武安君。”

白起轉身離開。他身邊的親衛腳步都有些踟躕。

“何事?”白起問道。

親衛道:“武安君,真的不派人保護朱襄公嗎?”

白起問道:“你們為何也叫他朱襄公?”

親衛不好意思道:“聽趙人說,朱襄公教平民種田,聽著好厲害。武安君,如果朱襄公也教我們種田就好了。”

另一個親衛道:“趙人能為了他殺將,他肯定是個很厲害的人。”

他身旁的人附和:“聽說趙王都放棄了這些趙人,朱襄公沒有官職,還來長平救人,當然厲害。”

秦兵們平時都沉默寡言,和他們打交道的趙國兵卒們還以為他們全部都是隻會打仗的木頭石頭人。

在白起麵前,他們突然活潑起來,你一言我一語,都沒管武安君還在這裏。

白起聽著秦兵們對朱襄的推崇,心中不驚訝。

誰聽到朱襄的事跡,不會心生敬意?

白起加快腳步走向主帳。

他身後的親衛隊列整齊地跟上,但嘴裏還在嘰嘰喳喳,談論那個特別厲害的朱襄公。

白起回到秦軍營地,先讓人帶與朱襄一同來的人去趙兵營地,然後回到了主帳。

秦王還在那裏看朱襄養育他曾孫的日記,一邊看一邊拍腿大笑。

白起看著秦王這模樣,滿腹的話突然說不出來了。

“怎麽你一個人回來了?”秦王見白起回來,放下小冊子,探頭張望,“朱襄呢?”

白起道:“朱襄留在了趙軍兵營。”

秦王皺眉:“你就把他留了下來?趙軍中說不準有想引發降卒暴動,反抗秦軍的人。他們會刺殺朱襄。”

白起道:“我提了,朱襄說他知道危險。”

秦王歎氣:“這孩子……罷了,你派人暗中保護他。”

這孩子?君上都叫朱襄“孩子”了?

白起拖了個坐墊,坐到秦王身旁,默默組織語言。

秦王繼續看日記:“有什麽要和寡人說?”

白起問道:“君上真的要依照朱襄的計謀,用朱襄的死來打擊趙國嗎?”

秦王抬頭看了白起一眼,然後繼續看日記:“怎麽?他自己都不在乎,你舍不得他死?”

白起道:“他去秦國,比他死在趙國,對秦國更有利。”

秦王道:“即使現在不打邯鄲?”

白起道:“是。朱襄說的有道理,秦國確實應該休養幾年。這些年打下的土地很多,但土地上的人還沒有變成秦人。我隻擅長打仗,不擅長其他。若朱襄到了秦國,或許能很快讓他國人變成秦人。”

白起將秦兵對朱襄的推崇告知秦王:“我們的兵卒對趙人沒有好感,也沒有接受過朱襄的恩惠。他們僅僅聽到朱襄的名聲,就願意稱呼朱襄為‘朱襄公’,並且主動請求我派人去保護朱襄。我想其他平民也一樣。”

秦王笑道:“難得聽你說這麽多話。”

白起心道,我平時打仗得的功勞已經夠多了,我哪敢在君上麵前多說話?就這樣範相國還對我印象不好……

想到範相國,白起就開始頭疼,他請求道:“君上,範相國真的對我……”

秦王嚴肅道:“你應該多去拜訪先生!一定是你對先生太不尊敬,先生才不信任你!”

白起難得心裏生出對君上的“怨言”。

範雎是在內輔政的相國,自己是在外打仗的大將。他之前還和被驅逐的秦王的舅父關係交好,在秦王驅逐了自己的舅父之後,白起一直膽戰心驚,怎麽敢主動和範雎親近?

雖然他和範雎走得不近,但逢年過節,甚至不是年節,他都有找著借口送給範雎大筆珍寶。

白起想到這,心中更幽怨了。

範相國真的很過分,自己送了那麽多禮,他還討厭我。

不過白起知道君上對範雎有多寵愛,所以即使心裏委屈也隻能道:“我回鹹陽之後一定親往拜訪。君上,我回去之後可以借病辭官嗎?等君上要打仗了我再回來?”

秦王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好。你記得多向先生示好!”

白起:“是……”

他鬱悶,君上這樣偏心,就不怕其他人離心嗎?雖然他不會背離秦國,若秦國不要他,他不會去其他國家,大概就一死了之。但他心裏還是難受。

秦王雖然沒看出白起的麵癱臉寫的什麽,也知道應該安慰白起一下,不能讓白起對範雎生出怨言。

“先生獨自來到秦國,舉目無親,心裏孤寂,想得多了些。武安君不要和他計較。”秦王苦口婆心拉偏架道,“寡人不會免了武安君的官職,武安君何不暫住朱襄家養身體?聽子楚說,朱襄很會照顧人,廉頗和藺相如每當生病,總會來朱襄家休養。”

白起猶豫:“我和朱襄沒有交情。”

秦王道:“他的外甥是寡人的曾孫,寡人說有交情就有交情。武安君常年征戰,身上病痛不少。朱襄是寡人的晚輩,也是你的晚輩。他照顧你,理所當然。”

白起拱手道:“謝君上。君上,你這是不讓朱襄回邯鄲了?”

秦王笑道:“回,怎麽不回。他想讓趙王殺他,寡人也想看看趙王會不會殺他。若趙王想殺他,武安君就可以安心修養一陣子了。若趙王不殺他……哼,即使鹹陽生亂,寡人也會親征,立刻陪武安君攻下邯鄲。”

看著君上過分燦爛的笑容,白起憂愁。

所以君上,你究竟想不想救朱襄?別故弄玄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