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從餐廳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從市區開回沈家老宅太遠,蘇意羨提出正好回蘇家住兩天,明日查完高考分數後,後天正好回學校參加畢業典禮。

到蘇家樓下的時候,蘇意羨見整棟樓都黑著以為家裏沒人,她下車按了門鈴後,一樓才亮起了燈。

王叔披著睡衣出來,看見來的是蘇意羨,連忙跑出來迎她。

王叔跟了蘇老爺子二十多年,他如今年紀不小了,若是丟了蘇家的工作便隻能去找個保安的活計。蘇意羨不忍心看著他操勞,索性讓他將妻子也接到蘇家老房子住,也好讓家裏有些人氣。

“王叔,我回來住兩天。”

“好,好……你的房間我每天都讓人打掃,昨天天氣好,床鋪都剛曬過。”王叔走在前麵,將院子裏的燈全都打開了。

蘇意羨怕黑,以往在家的時候她就喜歡亮堂堂的。

院門內的燈悉數亮起,蘇意羨突然看見王叔的頭發白了大半,人的精神也不如以往好。

她記得爺爺在的時候,王叔總是將頭發染得烏黑,每日穿著熨燙齊整的中山裝,雷厲風行,總將家裏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

“您頭發好久沒染了吧?”蘇意羨鼻尖有些酸。

王叔笑著擺擺手,“現在不用去公司了,每天就散散步剪剪花草,用不著染。

“在沈家還適應嗎?”王叔覺得她臉上的肉養回來了一些,人也不似之前憔悴。

原本他覺得蘇意羨高考後住在蘇家就很好,他從小看她長大,知道她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

可直到他獨自在這空****的家裏住了一周多,他才明白當初蘇老爺子為什麽堅持讓蘇意羨去沈家。

觸景生情,這棟房子每一個角落的回憶對於蘇意羨來說都是鈍刀子割肉,離得遠些也好。

“適應,他們對我都很好。 ”蘇意羨看見廚房架子上爺爺沒喝完的蛋白粉有些哽咽。

“小沈總人不錯,難得的細心。他之前聽說你爺爺在高考前給你訂了花卻沒能親自送給你,還問我你喜歡什麽花兒。”

蘇意羨微怔。

她喜歡白玫瑰,許是沈知行覺得送她玫瑰不妥,於是換了寓意好的繡球花。

那束冰藍色的繡球已經快謝了,前幾天開得正盛的時候蘇意羨取了一支下來,摘了花瓣兒和顏研一起製成滴膠掛件,一直掛在窗台上。

“後來他還發信息給我,問你有沒有什麽食物藥物過敏,還問了你的喜好和忌口。”

怪不得……

沈家幾乎每頓飯都會出現她愛吃的東西,她不愛吃的食材每次也會放在離她較遠的地方。

蘇意羨心不在焉地回到房間,她靠在床頭,點開了沈知行的微信對話框。

他微信頭像乍一看像是黑色的,但放大仔細看能看見昏暗底色上的樹枝,還有幾顆不算很亮的星星。

糾結了半天,刪刪減減好久,最終蘇意羨隻發出去了謝謝二字。

那頭隔了很久才回複,也是兩個字——

不用。

蘇意羨將手機放到一邊,準備洗漱睡覺。

她在拉窗簾的時候,突然看見遠處的草叢中有束燈光一閃而過。光源剛剛正對著蘇家的方向,而且移動的速度不均等,有些抖動,基本上可以判斷是人為控製的。

腦子裏不好的念頭一閃而過,她原本想下樓去找王叔,但這會兒已經十點半了……

蘇意羨去控製室將院子裏的燈全都打開,然後調出家裏所有的監控畫麵。蘇家前後十多個攝像頭,此刻黑了兩個,都是後門的。

夜深了,她暫時壓下心頭的疑慮,下樓檢查了所有門窗,然後輕手輕腳地回到樓上房間睡覺。

這一覺睡得很不踏實,蘇意羨半夜驚醒了幾回。

她每次醒來都會掀開窗簾一角去看遠處的草叢,沒再發現可疑光源。

清晨,半夢半醒間,蘇意羨聽見了利器敲擊鐵門的聲音。

她猛地一下驚醒,翻身下床去窗邊查看情況。

院門外圍著十來個人,男女老少都有。

為首的人蘇意羨曾在爺爺的葬禮上見過,是那個非要說自己是她大伯的男人。

蘇意羨披上衣服出去,正巧碰見王叔匆忙上樓。

“別出門,已經報警了。”

王叔有些懊惱,“看他們那樣子是夜裏匆匆趕過來的,肯定是有人蹲點看到你回來了。”

他日日住在這裏,卻一點兒都沒發現異樣。

“後門監控是什麽時候壞的?”蘇意羨問他。

“約莫是你去沈家前兩天,那段時間剛忙完你爺爺的頭七,忙忘了,到現在都沒修。”

聯係起今日的事情,王叔立刻跑去後門查看情況,發現攝像頭是被人用東西砸掉的。

蘇意羨坐在一樓餐廳喝著牛奶麥片,聽著外頭的人叫嚷。

小半碗溫熱的麥片喝完,她的腦子漸漸清醒了一些,突然覺得不對勁。

“王叔,物業怎麽還沒來人?”

當年蘇老爺子挑中這個別墅區,一是看中地段,二則是看中這裏的物業和安保。

平日裏進出的人安保人員都會仔細核對身份,那些人是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砸了家裏的攝像頭,又烏泱泱進來十好幾個人圍著大門吵嚷的?

王叔搖搖頭,他沉著臉在手機上發信息,半晌沒說話。

一刻鍾後,門口的吵嚷聲突然靜了下來,隨後警察在門口按響了門鈴。

蘇意羨推開門出去,院門口的十多個人看見她以後紛紛將手臂伸進院門,指著她大聲指責。

“發達了就不認我們這些窮親戚了,警察同誌你說說,哪兒有這麽個道理?”

“她叔公那麽大年紀了從E市過來看她,她不說把人請進去喝杯茶吃個飯吧,連見都不見。”

“我們蘇家的財產哪兒能全給她一個黃毛丫頭?以後她要是結婚了,豈不是都給異姓人了?”

……

“行了行了,都別吵!”警察指著門內的蘇意羨問道,“你是戶主?”

“是的。”

“你認識他們嗎?”

“不認識。”

“進去說啊!這天兒這麽熱,把門打開!”一個沒穿上衣的男人將門拍得啪啪作響。

聽見開門二字,門外那些人一個個都開始**,紛紛去路邊拿行李。

蘇意羨這才看見他們是有備而來,大包小裹的東西提了滿手,甚至有人還扛了涼席過來。

“門我不會開的,警察同誌您看如果在這兒不方便的話,我可以跟您回派出所。”

請神容易送神難。

他們十多個人一旦闖進來賴著不走就麻煩了,特別是裏頭還有年紀大的,萬一磕著碰著躺地上耍賴,到時候就真說不清楚了。

“都帶走。”

--

半個小時後,派出所調解室裏你一言我一語,吵得房頂都快被掀掉了。

“你們都不要說話,派一個代表說。”

“警察同誌,我叫蘇明達,按族譜算是這小丫頭的大伯。是這樣的,她爺爺死了以後呢,錢啊房啊公司啊,反正現在通通都在她手裏,我們是一分都沒見著。我們家裏現在有困難啊,我尋思找我這小侄女幫幫忙,都是親戚搭把手是應該的對吧?”

“是啊,大家都是親戚,這麽有錢也不說搭把手。”

“我們家裏窮,比不上人家家大業大。”

“他爺爺小時候還在我家吃過飯的,忘恩負義!”

……

“都閉嘴!吵什麽吵?”警察拍了拍桌子,“你繼續說。”

“葬禮那天,這丫頭要跟我們斷絕關係,後來就失聯了。這不昨天我知道她回家了,今天就把她這些親戚們叫過來給她見見。她爺爺死了,這些事情最終還是要我們蘇家的長輩拍板做主的,哪兒能由一個黃毛丫頭說了算?”

蘇意羨冷眼看著這些所謂親戚,心裏一陣嫌惡。

“行,我知道了。”蘇家的事情前些天本地新聞都有報道,警察多少也聽過一些。

“小姑娘你剛剛說你不認識他們啊?”

“不認識,我父親是獨生子,我沒有大伯,從小我也沒見過他們。”

蘇意羨回過頭,從王叔那兒拿了本泛黃的牛皮紙本,“不過我爺爺留下的東西裏倒是寫了些關於他們的事情……”

警察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蘇昌,1981年借3萬,2001年借32萬,均有借條,均未歸還。”蘇意羨抬頭環視了一圈兒,“蘇昌是哪位?”

沒人應,但蘇明達他們都紛紛看向角落裏的一個約莫六十多歲的男人,估計就是他們口中的叔公了。

“蘇建功,1999年借20萬買房,擔保人蘇明達,有借條手印,至今未歸還。”

“蘇明達,2003年借8萬供兒子上學,有借條,未歸還。”

“蘇柳芳,2003年借12萬給老人治病,有借條未歸還。”

……

筆記本每一頁將借款的時間地點和支付方式寫得清清楚楚,借條也都完好無損地附在上麵。

從1981年到2003年,蘇老爺子陸陸續續借出去五十多筆錢,還回來的還不到十筆。

2003年後蘇老爺子就拍板和他們全都斷了關係,從那以後來一個趕一個,再不顧及親戚情麵。

“‘孫女兒切記,以上借款勿追,至此仁至義盡,往後不必來往。’這是我爺爺去年留下的話。”

蘇意羨眼眶有些紅,握著筆記本的手微微地發抖。

她深吸了一口氣,右手緊握成拳,努力將哭腔壓下去。

“我谘詢過律師,你們在座所有人對我爺爺的財產都沒有繼承權,若是不信各位可以提起訴訟。”

“至於你們說的什麽族譜,什麽叔公……我爺爺不認,我也不認。大清沒了一百多年了,少拿封建的那一套來說事兒。”

“反正錢,各位是一分都別想從我這兒拿到。”蘇意羨一字一頓地說完,態度很堅決。

“警察同誌,我還有點事兒,您看……”

“你簽個字就可以走了。”警察將筆遞過去。

蘇意羨簽字之前突然想起來什麽,“對了,我們家後門有兩個攝像頭被人砸了。”

她來派出所之前特地讓王叔帶上了儲存卡。

王叔留下來處理攝像頭的事情,蘇意羨與律師先離開。

一出派出所的門,蘇意羨的眼淚控製不住地在眼眶裏打轉。

她將頭偏向一邊,深吸了幾口氣調整聲線,“袁律師您先走吧,我自己回去。”

“蘇小姐,他們應該不會善罷甘休。”袁律師專攻民事糾紛,對這一類的案件非常有經驗,也見識過了各式各樣的人。

當初蘇老爺子之所以花了大價錢把他挖到蘇家,說白了就是為了今天。

“蘇家你最好先別回去,看看他們下一步的動作。”

蘇意羨點點頭,“好,謝謝你,後續有事兒我會聯係你的。”

袁律師走遠了以後,蘇意羨抬手擦了擦再也繃不住的眼淚。

她並不是個強勢的性格,相反,她一著急就容易哭。

但剛剛那種場合她不能怯,她一旦被那些人看出她害怕,他們就會更加過分,更加肆無忌憚。

蘇意羨低著頭,一邊平複情緒,一邊慢吞吞地往外走。

剛出了派出所大門,右邊草叢裏突然竄出來一個男人。

“我操你媽……”穿著綠色短袖的男人突然揮著拳頭衝向蘇意羨,嘴裏罵著些難聽至極的話。

蘇意羨嚇得愣了兩秒,回過神來以後迅速跑向門衛處。

值班的民警見狀立刻按對講機叫人,然後跑出來把人按住了。

蘇意羨又進去做了一次筆錄,綠衣服是蘇明達的兒子,他剛剛在蘇家趁亂跑了,沒有跟警車一起來派出所。

蘇明達的兒子原本這個月底結婚,但因為蘇明達沒有從蘇意羨這兒討到婚房,所以婚事吹了。

他懷恨在心,再加上家裏的長輩總說蘇意羨一個女孩子好欺負,他就決意非要從蘇意羨這兒討些東西回去。蘇老爺子頭七那天,他趁亂混進小區偷偷用彈弓打碎了兩個攝像頭,後來就一直蹲在蘇家附近尋找機會。

再次走出派出所大門已經正午了,蘇意羨用手機打了個車,然後心有餘悸地站在門衛室旁邊張望,確定附近沒有人以後才走了出去。

六月中下旬氣溫已經逼近35度,蘇意羨熱得有些頭暈,站在樹蔭下發呆。

五分鍾後,她看見綠色的出租車停在不遠處,確認車牌後剛準備走過去,卻在下一秒看到了遠處加速開過來的車。

她愣在原地,看著那輛全江城找不出第二輛的車開近。

“小姑娘,小姑娘是你叫的車嗎?”出租車司機朝她招手,著急道,“小姑娘上車啊,這裏不能停車太久!”

幾秒種後,司機突然不著急喊蘇意羨上車了。

他掏出手機對著剛剛停穩的車一頓拍,激動地錄著視頻,“兄弟們,江A五個八啊!這車得值套房吧?”

沈知行拉開車門下車,徑直走向路邊的蘇意羨。

原本已經平複了一些的情緒突然又似水壩開閘,蘇意羨的淚一下子從眼眶湧了出來,視線模糊成一片。

她低著頭,胡亂地擦著眼淚,不想被他看見自己這副樣子。

沈知行走到她跟前停住,抬手拍了拍她的頭頂。

“沒事了,我來處理。”

他身上帶著些許涼意,伴隨著很淺的雪鬆混著廣藿香的味道。

淡淡的香氣將蘇意羨包裹住,她的心在看見沈知行的那一秒安定了下來,可很快,又隨著他的話而狂跳。

“先回家,今天住我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