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球賽
蘇墨爾聽到“景仁宮”幾個字兒,心裏一驚。這麽大事,慈寧宮竟然不知道。太後和蘇墨爾倆人都疏忽了。
以為順治帝長成了,不會像三年前一樣任性,大婚夜不宿在坤寧宮,轉宿其他嬪妃處。
結果都低估了順治帝的叛逆,他又一次大婚夜拂了太後和太後母族的麵子。
三年前去了庶妃巴氏處,昨夜去了景仁宮佟妃處。他倒有分寸,專選這些性子軟,沒家世的。蘇墨爾都能猜到如果太後過問,他會怎麽答,他肯定擺出一副愛護子嗣的樣子,說:“還不是為了佟妃肚子裏那個。”然後又要倒打一耙,委屈地說:“皇額娘,兒子顧哪一頭都是錯……”
蘇墨爾轉頭去看皇後,驚詫轉瞬即逝,皇後換上與她年紀不相襯的老練神色,隻有攥著袖子邊的三根手指暴露了她的情緒。攥太緊,邊緣是清晰的一圈淡白色,她正強壓著她心裏的委屈。
金花聽說昨夜順治帝宿在景仁宮,先是本能地麵子有點掛不住。就算是政治婚姻,大婚夜此生僅有一次,夫君去別宮陪伴其他女人,小女兩輩子的麵子都丟盡了,本來就是:我不睡是我不睡,拆穿我睡不到,老娘不要麵子的?
靜妃這個姑姑,不是親的吧,一來就給我挖這麽大坑,還明著挖,挑撥著我恨佟妃和她肚子裏的孩子,下我的臉麵,偏不跳!
正好抬眼光明正大好好看看佟妃。佟妃好認,年紀小,身量還沒長齊,窄窄的肩膀,矚目的一個肚子。才十四歲,本應麵色紅潤、皮膚滑膩才是,可現在她皮膚黯黃,顴骨上還有大大小小的斑點,低著頭溫順地坐在那兒。
女人懷孕不易啊。金花看佟妃瑟縮著坐在眾人的眼光裏,可憐巴巴的,忍不住心軟,說:“佟妃有孕,跟著忙了一上午,先回宮歇著吧。”
聽到這句,闔殿人都愣了。剛皇後眯著眼盯著佟妃,眾人以為她正醞釀什麽暴風驟雨,蘇墨爾已經盤算自己的身份如何能護著佟妃了。
佟妃更是渾身不舒服,昨夜腹中胎兒鬧得厲害,她一夜沒睡好,又惦著順治帝就睡在旁邊,如今昏昏沉沉,眼下讓她去廊下站一站都站不得。若是皇後罰她,她隻能就地躺倒,裝病。
皇後卻說讓她早些回去歇著?佟妃抬起頭,不置信地望著金花,好似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者沒聽懂。直到自己隨身的宮女嬤嬤來攙她,她才行了禮,蹣跚著退出去。
還沒到殿門口,又聽皇後體貼地說:“外頭太陽大,讓尚乘轎預備便輿。”
佟妃謝了恩,感激地朝著金花淺淺笑了一下。
蘇墨爾想著金花才十六歲,年輕氣盛,伶牙俐齒,剛封了後,正是春風得意之時,被人當眾戳穿大婚夜萬歲爺宿在別處,最不濟也要言語上尖酸幾句,誰想她免了佟妃的累,親遣她先回去,又體貼地讓她乘輿,一片寬宏心地,倒小瞧了她的心胸。
金花斂了斂倦倦的體態,正色跟座下嬪妃說:“從此以後大家就是姐妹,咱們同為萬歲爺後宮的女人,應當互相照應。太後和大妃們、萬歲爺身體康健,後宮子嗣繁盛就是我們的福氣了。本宮不是善妒的,樂見姐妹們美顏色、健體魄,若是人人能得萬歲爺的寵,多多為萬歲爺誕育子嗣,就算萬歲爺對本宮冷淡些,本宮也沒有不願的。但是,本宮不想再聽萬歲爺昨夜宿在何處、寵了哪位小主這些舌根子,拈酸吃醋,沒得挑撥我們姐妹不睦,以後再聽到這種壞咱們情分的話,可別怪我不客氣。”
說著金花重重看了一眼靜妃。靜妃梗著脖子立在那兒,無聲地從鼻孔裏“哼”了一氣兒。
金花一邊說一邊心裏犯惡心,啊呸,她在說什麽?皇帝隻有一個,嬪妃卻有這麽這麽多,競爭比足球賽上搶球更激烈。好奇這些美人兒們是如何保持旺盛的熱情,樂此不疲,周爾複始,就是要搶皇帝的歡心。搶到了洋洋得意,搶不到吃醋挑事兒,明明足球賽上搶不到球才正常……所以皇帝讓給你們搶,金花扇扇火,看著你們搶。
可是你們這些美人兒,偏第一天就議論順治帝睡哪兒臥哪兒。腿長在人家身上,願意去哪兒你們管著嚒?睡哪兒睡了誰這是人家隱私,這麽嚼舌頭,我可太喜歡聽了!以後都私下議論,當著這麽多老嬤嬤和小宮女,八卦多不方便。
蘇墨爾聽了,忍不住頻頻點頭,太後此番沒看走眼,阿拉坦琪琪格沒選岔,後宮之主是要選個如此穩重大方胸懷寬大的。她想趕緊回去向太後稟告,老太太從此以後可以放心把後宮交給新後,想來福臨稀少的子嗣也會漸漸多起來。
聽了皇後的這番話,那一片花紅柳綠讓人密恐的嬪妃的心思也如春水遇上暖風,**起層層漣漪。
之前的皇後孟古青,特別愛吃味兒,還曾為了萬歲爺寵愛佟妃,甩過佟妃耳光。不想佟妃因禍得福,萬歲爺狠狠寵了佟妃幾個月,之後佟妃就有了身孕。
就算有佟妃做前車,能有幾個人像佟妃那樣好運,得萬歲爺撐腰?他不過是一時興起,寵愛幾天,之後就撂開手。若是像佟妃有了身孕,沒有萬歲爺的垂憐,也會有太後護著,日子還能戰戰兢兢過;若不,就隻能孤身一人在後宮被孟古青無休無止地嫉恨,那日子,可就不好過咯。
所以闔宮的花枝招展,想被萬歲爺看到,又怕被他瞧見,美人兒都美得猶猶豫豫,瞻前顧後。
如今,皇後先大度不計較,護著佟妃和她肚子裏的孩子,又鼓勵大家都去爭萬歲爺的寵。
還真是,不敢輕信。一輩子能有幾個大婚夜,就這麽獨守空房,聽更漏到天明,能不計較?
寧妃回頭看了一眼謹貴人,兩人眼風一交,彼此打定了主意不信。槍打出頭鳥,看誰先抻頭兒。
金花也看到她倆的神色了,上一輩子打了那麽多年的工,戰戰兢兢的職場,事事如履薄冰,有什麽彎彎繞能瞞得了她這樣的職場小狐狸?她彎了彎嘴角,哈,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看你倆信不信。
也不等眾人答話,說:“以後天長日久,聚的日子多了,今日姐妹們先散了吧。”她夜裏還有大事兒,今日趕緊散了散了。
金花頭回跟嬪妃過招,沒占到便宜,全賴那個帥皇帝,大婚夜拍拍衣襟從坤寧宮走了,如今她得趕緊扳回一局,若不,闔宮的美人該以為她是好欺負的炮灰了。
隻是身為皇家小媳婦兒,扳回一局哪是那麽便宜的,還得有大腿加持,金花打定了主意,順便再給眾美人打個樣兒,如何爭寵,美人兒們可瞧好了。
金花起身,當著各嬪妃的麵,驕傲地拉著蘇墨爾,昂著頭走了。
回到寢殿,關了門,把小宮女烏蘭和呼和都遣出去,隻剩金花和蘇墨爾的時候,金花昂著的頭低下來,像個泄了氣兒的羊皮鞠,一眨巴眼兒,滾下一對淚珠兒,。
蘇墨爾沒料到她如此,拽出帕子來印了印她的眼角,說:“娘娘,娘娘,這是怎麽了。”
金花拽著帕子把臉捂了個嚴實,就這樣,一張大紅臉還是從帕子下透出來,一邊哭一邊小聲說:“姑姑,我好像把萬歲爺得罪了,要不他,他昨夜一生氣就去了景仁宮,還說讓我多去跟靜妃姑姑作伴……”
……
慈寧宮。
金花坐在腳踏上,趴在太後膝上哭得抽抽搭搭。她已經脫了早上來拜太後和大妃們的禮服,穿著一身簇新的旗裝,鴨蛋青配月白,襯上她粉白的小臉,含淚的眼睛,更顯得楚楚可憐,好一朵小白花。
太後揉揉她的頭發,說:“好啦,別哭了,告訴皇額娘,你如何把皇帝得罪了?”太後不光是阿拉坦琪琪格的婆母,也是她的表親外祖母,當初就是為了親上加親才選中她當繼皇後。
金花聽了這句,作勢心裏湧上一股傷感,哭得更傷心了,又強忍著悲聲開口,嬌嬌地抽泣說:“我,臣,臣妾,昨夜叫了萬歲爺一聲‘表舅舅’。萬歲爺就生氣,自己解了我倆衣角的袢兒,走了。”一邊說著,桃花眼裏滾下一對兒淚珠子。
太後聽了一愣,又問她:“就為了這個?”
金花繼續滾眼珠子,說:“萬歲爺的心事臣妾猜不到,也不敢妄猜,不過臣妾思量昨夜的事兒,本來合巹酒吃完,萬歲爺還是好好的,臣妾不當心叫了一聲‘表舅舅’之後,萬歲爺就走了。”說完又趴在太後膝頭嗚嗚哭,一抽一抽的,像隻蟄伏的毛茸茸的弱小的獸。
太後聽了,明白兒子用這種方式表達他的不滿,因為第二次,母親又幹涉了兒子的婚姻。新後太年輕,太單純,才以為是自己犯了什麽錯兒,招得皇帝厭。就她行事大方穩重,肯定沒有行差踏錯,可是總要尋個原因吧,就找到“表舅舅”上了。
儀典上那麽儀態萬方,伶牙俐齒,關上門才現了原形,還是個孩子。如今哭得這麽難過,可見昨夜的事兒,皇帝真是傷了人家的心。
太後打定主意拉金花一把。小兩口一開始不開個好頭兒,以後長夜漫漫,如何度過?太後十三歲嫁給皇太極,如今四十多歲,三十年的日月,她最知道後宮女人的苦處。或者她還不是最孤獨寂寞的,畢竟她還要為兒子承嗣、親政操心,她還有前朝的事務、還掛著天下,可是眼前的新後有什麽?不過是夫君時有時無的疼惜,可能還有子嗣?
這麽好看的一個孩子。抬起臉來,一雙桃花眼,尖尖的精致的眼角,翹翹的鼻子,厚厚的小嘴兒,粉粉的麵龐。偏第一夜就不順。
太後捧起金花的臉,小心用帕子拂去她臉上的淚,溫聲說:“好孩子,別難過,皇額娘都明白。昨夜的事兒,怨不得你。你啊,安心回去,晚上你就穿一身暖色的衣裳,比如嫩鵝黃,或者淺桃粉,去乾清宮找皇帝,今夜,你就宿在那處。”
金花住了哭,認真聽太後說,一邊聽,一邊又慌亂地絞著手裏的帕子,聽完了,說:“養心殿,是臣妾能去得的嚒?雖說臣妾聽說佟妃常去,可是佟妃是萬歲爺的寵妃,臣妾……”如今太後麵前的金花,就是個受了夫君冷落的小媳婦兒,雖然是正妻,但是在她言談舉止裏,她比夫君寵愛的小妾還不如,又想夫君寵她,又自己拿不得主意,隻得來婆母處求招兒。求了招兒又不敢貿然用,小心翼翼揣測著婆家從上到下的心思。
太後卻很吃這一套,新兒媳婦嬌豔又乖巧,美人兒大多驕縱,從小被縱壞了,眼前這個美人兒卻美得毫無自信,連皇帝的養心殿都不敢去,乖巧得像隻貓兒蜷在她腳邊。之前倒沒覺得她這麽乖弱。
大約強勢婆婆都不把弱勢媳婦放在眼裏,翻不起浪,不必特意堤防著;但是封建婆婆又要維持家族的等級秩序,正妻自然比小妾尊貴,若是正妻又是婆婆的娘家人,那不僅比小妾尊貴,且理應比小妾得寵。
金花瞅準了這一點,準備貓在這個夾縫裏,讓太後幫她出頭,她悠然躺平了鹹魚到當太後。
萬一太後看她可憐再賜她個小娃娃教養,人生就完美了!
眼前太後給她出的法子竟然是去養心殿?金花媚眼如絲,臉埋在太後膝頭無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