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婚禮

一大清早,天蒙蒙亮,林家人已經忙碌起來。玉卿倒馬桶,黃勝利生煤爐,玉鳳和薛金花整理房間,果盤裝滿,茶泡上。小桃拿了銅鈿和糧票,去買早點。玉寶是新嫁娘,隻需坐著就好。

玉鳳熬了點漿糊,把剩下的大紅喜字,四處張貼了。薛金花則到灶披間,煮紅棗桂圓蓮子湯。玉卿幫忙剝桂圓肉、去棗核和蓮心。左右鄰居碰著,恭喜道賀幾句,薛金花照單全收,滿臉神氣,想起說,玉卿,張國強到底來不來。玉卿低聲說,打過電話了,國強要出車,實在跑不開。薛金花冷笑說,我今朝嫁女,不好罵人。要老死不想往來,我成全張國強一家門。玉卿不語。

吃過早點,趙曉蘋來了,穿件淺粉鑲銀絲紗裙,玉寶說,好看,時裝公司買的吧。趙曉蘋說,不是,阿桂嫂借把我穿。聊了會天,化妝師帶兩人匆匆趕到,閑話不多講,打開工具箱,開始做生活。上下樓鄰居,時不時堵門口,伸長脖頸,朝房內看,薛金花抓起一把把糖果花生,四處分發。

玉寶化好妝,盤發戴頭紗,再換上婚紗,小桃拍手說,比電影明星還好看。接著幫趙曉蘋化,化好後,玉鳳過來,笑說,老師,麻煩幫我也化化。再是玉卿,玉卿好後,薛金花說,老師,我這眉毛,幫我修的英挺些。化妝師沒拒絕,弄完笑說,我還有事體,小湯晚些走,幫那補補妝啥,沒問題的。留下工具箱離開了。

不多時,黃勝利上來拿鞭炮,玉鳳說,我好看吧。黃勝利瞟兩眼說,像妖怪。玉鳳說,一點審美都沒。

沒多久,弄堂裏鞭炮連天,青白的煙霧、混著硫磺刺鼻味道,從陽台灌進來,灌了一屋子。小桃跑過來報告說,好多車子停在弄堂口,姨夫和伴郎叔叔進來啦。薛金花急忙叫玉鳳玉卿,盛好一碗碗紅棗桂圓蓮子湯,擺桌上。玉鳳笑說,姆媽噶緊張做啥。薛金花說,我緊張個屁。我一想到潘家小赤佬,等歇給我跪地敬茶,不要太開心。小桃說,還有兩位叔叔,扛著攝像機上來。薛金花說,此刻起,各位注意表情,保持微笑,擠眉弄眼挖鼻孔就不要了。

玉寶原還平靜,但看所有人亂做一團,心也怦怦跳起來。

潘總,緊張嘛。張維民問。弄堂本就不寬,兩邊儕是看熱鬧的。潘逸年說,啥陣仗沒見過,還緊張。黃勝利迎過來,握手說,妹婿,路上堵車吧。潘逸年說,還好。看一眼張維民,張維民馬上遞紅包,黃勝利捏捏,喜笑顏開,再和逸文逸青握手,逸青捧一束玫瑰。彼此客氣兩句,黃勝利走前麵開道,扒開人群說,讓路,勿要擋道,還讓不讓人過啦。領進門洞,穿過灶披間,上到四樓。就聽七嘴八舌說,新朗倌來了。

潘逸年走進去,一眼看到玉寶,穿雪白婚紗,端正坐著,怔了怔。張維民說,大美女呀。逸青說,差點沒認出來。逸文笑而不語。

薛金花坐沙發上,玉鳳拿來墊子,擺在腳邊。潘逸年明白要做啥,走過去,玉寶並肩而立,倆人一起跪下,潘逸年接過玉鳳遞的茶碗,奉上說,姆媽,吃茶。薛金花接過,吃兩口說,要用心待玉寶,玉寶也要順從夫君,百年好合,早生貴子。潘逸年說,姆媽放心。薛金花遞個紅包,潘逸年道謝收了。再是玉寶奉茶。禮節後,潘逸年拉玉寶的手起來,坐到桌前,吃甜湯。

玉卿給逸文逸青端甜湯,張維民給玉鳳、玉卿、薛金花發紅包,也給趙曉蘋一個,趙曉蘋拿碗甜湯給張維民,張維民接過說,謝謝。逸青逸文湊到玉寶麵前,笑著喊嫂嫂。玉寶接過花,微笑說,小叔叔。片刻後,潘逸年站起,拉玉寶的手下樓,乘車去和平飯店。

走在弄堂裏,全是左右隔壁鄰居,玉寶甚至看到了馬主任、王雙飛娘及王雙飛,站在人群裏。但鞭炮劈裏啪啦聲、及**起的漫天濃煙,又把一切模糊了。

弄堂口停了六輛小轎車。走到最前一輛,趙曉蘋坐副駕駛座,潘逸年和玉寶坐後座。司機開車,潘逸年打量玉寶,玉寶抿嘴說,看啥。潘逸年說,霞氣漂亮。趙曉蘋聽到,轉過臉來嘻嘻笑,玉寶紅了臉。

秋生爺娘筆挺坐沙發中央,秋生奉過茶,輪到泉英,泉英捧茶遞上說,爸爸,吃茶。秋生爸爸接過,一句沒講,仰頸吃光。泉英再捧給秋生娘說,姆媽,吃茶。秋生娘接過吃一口,眼眶發紅說,照顧秋生的重任,從今往後,就交給泉英了。泉英笑笑,沒響。

行過禮,倆人坐到旁邊休息,吃甜湯。趁四周無人,泉英說,那姆媽講話有意思。秋生說,啥。泉英說,姆媽講,我以後的重任,是照顧秋生。秋生說,有啥不對。泉英笑說,秋生大小夥子,還要女人照顧,照這樣講,我更加要秋生照顧哩。秋生說,姆媽隨口講講,有啥好計較。泉英說,哦,隨口講講,那是我大驚小怪了。

秋生娘走過來說,我才聽講,酒席地址變了。泉英說,還是和平飯店,隻不過從一樓,調到樓上去了。秋生娘說,為啥要調。泉英說,一樓還有一家辦婚禮,來客太多,怕混亂,走錯場地,所以分開來。秋生娘說,為啥要我們調場地,另一家為啥不調。泉英笑說,另一家權勢 比較大。秋生娘說,官大一級壓死人,欺負老百姓是吧,我要上訪。泉英抿唇說,我可沒這樣講。看看秋生,秋生說,多大點事體,動不動就上訪,大喜日子,求太平。再講,調就調吧,菜單、服務一樣不變。秋生娘說,戇兒子,我們請帖寫的一樓,現在調了地方,親眷不曉得呀,到時尋不著,可不麻煩。秋生說,沒關係,我讓人到一樓守著。秋生娘不高興說,辦的啥事體,一點不靠譜。轉身走近秋生爸爸,嘀咕兩句。秋生爸爸皺眉,泉英冷笑一聲,沒響。

婚宴擺在和平廳,廳內擺了三十桌,每桌立好客人名牌。廳外門口,潘逸年和玉寶迎客,趙曉蘋及張維民,逸文逸青陪同,來客先去簽到台,送禮金,簽名。再過來寒暄。潘家媽和薛金花,在廳內陪著親眷,玉鳳玉卿、黃勝利牽著小桃,初進和平飯店,像劉姥姥進大觀園,樓上樓下瞧稀奇。

潘逸年說,玉寶,我過去一下。玉寶說,好。看著潘逸年,走到一對男女麵前,男人魁偉威嚴,藏青西服,配藍白波點領帶,女人一身雪青軟緞旗袍。胸前繡朵小玫瑰,麵容清秀,勝在氣質。

潘逸年領著倆人,來到玉寶麵前,潘逸年說,這位,是我太太,林玉寶。玉寶,魏先生,魏太太。魏先生伸出手說,魏徴。祝福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玉寶握後鬆開說,謝謝魏先生。女人說,我是夏美琪。玉寶笑著點點頭。魏徴微笑說,潘先生娶到美嬌娘,有些女人好死心了。夏美琪冷冷說,講這種話,有意思吧。潘逸年摟住玉寶肩膀,平靜說,我沒有些女人,隻有玉寶一個女人。魏 徴說,原先我可能不信,但看到潘太太後,不能不信。潘逸年輕笑,玉寶不搭腔。夏美琪沒響,自顧走進廳,魏徴歎氣說,聽不得我誇別個女人。隨在後麵而去。

潘總,潘總。有人喊潘逸年,潘逸年鬆開玉寶,走過去,和來客握手,談笑。人越來越多,有男有女,有年長、有年輕,衣著考究,品味不俗。不時朝玉寶望來,麵容含笑,至於講了啥,不得而知。

趙曉蘋說,我怎麽感覺,來的人,非富即貴,和我們不是一路人。玉寶說,想多了。話音才落,一個女人走近過來,伸手說,潘夫人好。玉寶握握鬆開,笑說,請問是。女人還未開口,張維民忙說,我來介紹。這位,名叫孔雪,是潘總的合作夥伴,有些年數了。孔雪平靜說,祝潘總和夫人新婚快樂,永結同心。逸文過來說,孔雪來啦。孔雪笑說,是呀。朝逸文走去。

趙曉蘋說,感覺有些奇怪。張維民說,不要挑撥離間,喜慶的日節,惹人不開心。趙曉蘋說,我講啥啦,張先生就臉紅脖子粗,反讓人覺得,此地無銀三百兩。張維民說,瞎講有啥講頭。玉寶笑說,曉蘋就開開玩笑,張先生不必當真。張維民沒響,走到潘逸年跟前,潘逸年低聲說,孔雪講啥了。張維民說,沒講啥,就祝賀兩句。潘逸年點頭。趙曉蘋說,瞧瞧,跑到潘先生麵前,告我狀去了,算什麽男人。玉寶說,胡思亂想啥。趙曉蘋說,比四環素牙還討厭。

玉寶忍不住笑,看到呂強走近,連忙說,紅霞呢。呂強說,紅霞有事體,來不了,覺得抱歉,讓我和玉寶講一聲。玉寶有些失望,想想說,不要緊,我有空去看紅霞。呂強想說啥,終是無言,笑笑走了。

玉寶打起精神,看到酒店經理經過,連忙叫住說,對麵的廳,今天也要辦婚宴,為啥一直沒人來。經理說,調到樓上去辦了。玉寶說,為啥呢。經理說,怕來賓弄混了,走錯現場吧。玉寶沒再多問。

秋生的婚禮現場交關熱鬧,人聲鼎沸,語笑喧闐。兩家長輩輪流發言,秋生泉英單位領導,也相繼賀詞。婚宴菜單:

精選八味冷盆:桂花糯米藕,四喜烤麩,梅子熏魚,白斬三黃雞,老醋蟄頭,白灼蝦,五香牛腱肉,蔬菜沙拉。

十熱菜:蝦籽大烏參,明爐烤鴨,蔥薑炒蟹,紅燒蹄膀,清蒸甲魚,火筒老母雞魚翅,黑椒牛排,蒜蓉扇貝,茶香蝦仁,冬菇扒菜膽。

湯:老鴨火腿扁尖湯。

三點心:桂花八寶飯,黃芽菜香菇火腿春卷,蘿卜絲酥餅

甜品:紅棗燉雪耳。另加錦繡水果盤。

秋生和泉英一桌桌敬酒,甚是歡樂。

秋生爺娘和泉英爺娘、弟弟、姑姑等親眷坐滿一桌。泉英爸爸笑說,親家,今晚的布置還滿意吧。秋生爸爸說,蠻好蠻好,我敬那一杯。泉英爸爸持酒杯相碰,仰頭吃盡。姑姑說,能不好麽,老百姓一輩子,也不一定見過。秋生娘摒住不語,挾蝦籽大烏參吃。姑姑說,親家娘嘴巴刁,曉得這道菜,是和平飯店招牌。秋生娘說,上海灘人人曉得。有吃不吃豬頭三。一桌人哄堂大笑,唯秋生爸爸瞪過來,秋生娘麵孔血血紅。秋生娘丟掉筷子,挪開椅子,起身去衛生間,用水澆眼睛,出來不想回桌,想想往樓下走,到一樓,經過和平廳,在辦婚禮,熱鬧滾滾似水,從門內流淌出來。好奇張望,看到那對新人夫婦,恰巧轉過身,打個照麵。頓時驚呆。

到夜裏九點鍾,酒席結束。十點鍾,新房裏,逸文逸青送來熱水瓶。玉寶說,謝謝。送走兄弟倆後,玉寶坐到梳妝台前,抬手卸頭紗,夾子太多,拔的費勁,潘逸年走到玉寶後麵,幫忙拔夾子,拔好後,潘逸年把存折遞過去。玉寶說,做啥呀。潘逸年說,玉寶保管吧。用於家裏生活用度,各項開支。口袋裏呼機響起來,潘逸年看看,出去打電話了。

玉寶翻開存折看看,又擺回台子上,起身脫掉婚紗,換上絲綢連結裙。

六隻熱水瓶,儕是滿的,三隻開水,三隻冷水。玉寶在大腳盆裏,兌冷熱水,溫度適意後,先汰麵孔,胭脂水粉褪幹淨後,再汰身體,弄好後,穿了裙子,把水倒掉。回到臥室,理好床鋪,隻亮著床頭台燈,先躺著。不曉過去多久,玉寶朦朧間,外房有動靜,悄悄下床,走到門邊,認真傾聽,是水流聲,潘逸年在汰浴,一會兒後,水聲忽然停了,玉寶連忙跑上床,鑽進被子裏。

片刻後,門被輕輕打開,又輕輕闔緊。腳步聲由遠及近,玉寶感覺旁邊床鋪一沉,一股檀香肥皂的味道,慢慢在鼻息處索繞。倆人儕沒有說話,隻有深淺不一的呼吸聲。

窗外不曉誰家在放無線電,歌聲晃悠悠傳進來:聽我把春水叫寒/看我把綠野催黃/誰道秋下一心愁/煙波林野意悠悠/花落紅花落紅/紅了楓紅了楓/春走了/夏也去秋意濃/秋去冬來美景不再/莫教好春逝匆匆/莫教好春逝匆匆。

潘逸年沉聲說,玉寶,困著了麽。玉寶說,還沒有。潘逸年說,累一天,一定疲乏了。玉寶說,嗯。潘逸年說,早點歇息吧,晚安。

玉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