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生活
秋生下班回家,秋生娘已燒好夜飯,滿頭大汗,跑進跑出,端菜碗上桌,秋生爸爸坐在桌前,戴一副老花鏡,翻翻新民晚報。秋生娘說,秋生幫幫忙,端飯鍋上來。有些人呀,當老太爺,一輩子裝聾作啞,醬油瓶倒在麵前,也不會得去扶。秋生爸爸不搭腔,該做啥做啥。
秋生下樓,在灶披間,揭開稻草捂庫,拎出鋼鍾鍋,再上樓,掀掉鍋蓋,米飯表麵鋪一層南瓜塊,金燦燦,還滾燙,香甜亂竄。秋生拿過空碗,秋生爸爸說,我要吃南瓜,飯少一點。秋生娘說,三年自然災害,南瓜還沒吃夠。秋生爸爸筷子一摔,瞪眼說,老比樣子,廢話多的臭要死,我忍到現在。秋生娘消停了,秋生沒響,自顧打飯。
三人無話,吃到中途,秋生娘說,我最近在巨鹿路小菜場,經常遇到潘大嫂。秋生說,哪位潘大嫂。秋生娘說,老早底,我在街道加工廠,一個生產組的工友,一起加工開關。也是個英雄人物。秋生說,哪能講。秋生娘說,部隊的人,一家門根正苗紅,應該講生活不差的,可惜老頭死的早,為給小兒子看眼睛,欠了一屁股債。好在大兒子爭氣,跑去香港掙美格裏。現在全部還清,就住在複興坊。秋生說,複興坊,離此地不遠。
秋生爸爸說,管人家閑事做啥。秋生娘說,我看到潘大嫂和林玉寶,樣子蠻熟絡的。秋生爸爸說,林玉寶啥人。秋生說,啥意思。秋生娘說,啥意思,要好的意思。秋生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兩個人,哪能要好。秋生娘說,是呀,多數是,買小菜時認得了,也可能是我多想。秋生爸爸說,講半天,林玉寶是啥人。秋生娘說,得失憶症了,懶得多廢話。秋生爸爸說,這老比。秋生娘不睬。
秋生莫名心煩,挾塊糖醋小排骨,皺眉說,我每月鈔票上交,足夠一家門生活了,為啥還是燒四塊小排骨。秋生娘說,我吃一塊,那爸爸吃一塊,秋生吃兩塊,夠哩,再多吃膩味。秋生冷笑說,吃兩塊,又不是廿塊。阿爸把骨頭咂吧成渣了,多燒兩塊哪能,又不是買不起。秋生娘說,秋生結婚要用鈔票。秋生說,結婚全部由泉英家包圓,還用啥銅鈿鈔票。秋生娘說,總歸煙酒糖要準備起來。秋生說,哼。煙酒糖也是最便宜的。
秋生娘怔了怔,惱怒說,啥意思,和我算明細帳是吧。我勤儉節約有啥錯,省下來的鈔票,我又不能帶進棺材裏,日後還不是留給秋生。我錯了,這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秋生爸爸說,一講起來,眼淚像自來水,不值銅鈿。秋生瞬間撒了氣,沉默半晌說,我隻是覺得沒必要,老早生活苦,沒辦法,現在日節好過了,多燒幾塊排骨又哪能呢。秋生娘說,上海人燒小排骨,一向如此,精而少,咂咂味道足矣,一燒一大盤,是鄉下頭的做法。
秋生撒的氣又聚攏,從口袋裏掏出裝工資的信封,遞給秋生娘說,先同姆媽打一記預防針,結婚以後,我打算工資,全部交由泉英保管。秋生娘隻覺五雷轟頂,難以置信說,這是人講的話,秋生是戇,還是傻。秋生說,我不戇、不傻。人家夫妻怎麽做,我照做而已。秋生娘說,一定是泉英吹的耳邊風。秋生說,和泉英無關,是我的決定。碗裏飯空,丟下筷子,去倒水漱口。
秋生娘氣得吃不下飯,秋生爸爸火上澆油說,好哩,撿芝麻丟西瓜,多燒幾塊小排骨的事體,非要搞大,現在難收場了吧。秋生娘冷笑說,真要是為小排骨,倒好哩,秋生在借題發揮。一定是泉英,出的壞主意,還沒過門,就要給我這婆婆,一個下馬威。看到秋生回來,提高嗓門說,我也不是吃素的。秋生沒聽到前段,順勢說,既然不吃素,下趟多燒幾塊小排骨,吃個夠。秋生娘麵孔鐵青,秋生爸爸說,哈哈。
玉寶坐在桌前翻雜誌,聽到弄堂裏有人喊,48 號 4 樓,林玉寶,去電話間,林玉寶,快點。玉寶丟下雜誌,一路跑到弄堂口,接起電話說,我是林玉寶。一口大喘氣,接著說,是啥人尋我呀。
潘逸年說,是我。玉寶說,哦,潘先生。潘逸年說,下個禮拜天,大概十點左右,我和姆媽,會來玉寶家裏一趟。玉寶說,做啥呢。潘逸年微頓說,猜猜看。玉寶說,猜不出。潘逸年,想也不想,就猜不出。玉寶說,直接講不好嘛,非要猜。潘逸年說,我和姆媽來提親。玉寶說,提親。潘逸年說,我既然親了玉寶,就要負起責任來。
玉寶莫名臉燒,瞥一眼電話間阿姨,調個方向,背對著小聲說,我有樁事體要坦白。潘逸年說,請講。玉寶說,前一段辰光,同福裏有戶姓王的人家,也曾來我家提親。潘逸年說,姓王的人家,全名呢。玉寶說,王雙飛。潘逸年想想說,手表廠的是吧。玉寶說,嗯,是。潘逸年說,如果已經答應,我祝玉寶幸福,那不打擾了。玉寶連忙說,我沒有答應呀。潘逸年笑說,哦,繼續講。
玉寶把前因後果講述一遍。潘逸年不笑了,語帶嘲諷說,玉寶倒是一點沒閑著。玉寶悶聲不響。潘逸年生出脾氣,也沒話講。玉寶等半晌說,不管潘先生是否相信,我從未給過王家任何明示和暗示。我也做不來那種,腳踏兩隻船的事體。潘逸年不語。
玉寶低聲說,我就想好好生活。潘逸年不語。玉寶說,潘先生實在無法接受,就算罷,我不強求。潘逸年冷笑說,玉寶倒是灑脫。玉寶含淚說,我也強求不來。潘逸年緩聲說,還有啥要講的,一次性講清楚。玉寶想想說,沒了。
潘逸年說,玉寶有啥要問我的,也可以問。玉寶說,潘先生講過,做完手頭項目,就要待業在家。潘逸年說,是。玉寶認真說,要是結婚的話,未來如何生活呢。我每月工資隻有廿五塊,養不活兩個人。潘逸年沒吭聲,玉寶說,潘先生,哪能辦呢。潘逸年忽然笑起來,笑聲低沉。玉寶說,有啥好笑的。潘逸年含滿笑意說,我還從未讓女人養過。玉寶紅臉不語。
潘逸年笑著說,放心,瘦死駱駝比馬大。玉寶不語,後麵還聊了啥,玉寶沒太在意,因為潘逸年一直在笑,笑到掛斷電話,玉寶付三分銅鈿,電話間阿姨說,講太長辰光了。玉寶說,是呀,這人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