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少主, 壽安堂派人來請,宓將軍到了,說是……說是正在壽安堂商議少主與表姑娘的婚事, 老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玉清院內, 吳庸匆匆來稟。
剛一踏入書房,便見沈琅隨手將案桌上的一副畫軸卷起。
吳庸下意識地朝著案桌上掃了一眼, 公子在作畫?
又見案桌上並無筆墨, 吳庸神色微微一頓,靈光一閃間忽然想起彌生那小彌僧曾神神秘秘跟他提及說,說少主在書房藏了一副仙子圖, 吳庸沒有見過,還以為那小和尚胡說八道了, 莫非,確有其事?
一時, 多往那副畫軸上多瞄了一眼, 卻見這時沈琅握著畫軸背在了身後,一下子隔絕了吳庸全部的視線。
吳庸:“……”
不過好在吳庸記著正事, 很快被正事打斷了, 恭恭敬敬道:“老夫人的原話是:哥兒能否下榻呢?若能走動了便前來拜見他姑父一遭,倘若還不能,便好生休養著,回頭且讓他姑父前去探望他便是。”
雖是這般維護著,不過言語之間, 還是盼著他能夠親自去一趟。
畢竟, 婚姻乃人生大事, 馬虎不得。
原來西涼城主宓子胥今日一大早便風塵仆仆而來,那時, 府裏的白幡還未來不及撤下,說是特意趕來奔喪順道接獨女宓雅兒回西涼的,可滿府皆知定是為了大公子與表姑娘的婚事而來,而玉清院卻又知,與日前寒山寺上沈家遭遇劫殺一事脫不了幹係。
畢竟宓雅兒往年在沈家一住便是小半年,且每回皆是由沈家親衛親自護送而歸,為了避嫌,四大家族為首的沈宓二家家主至少在明麵上已並不多少往來,並無任何結黨營私之嫌。
此番,宓子胥親自跋涉千裏前來,怕多半是為了朝堂之事而來。
眼下太子逝世,陛下無子,江山無人可繼,可動搖朝本,於是,在太子逝世不久後,朝堂之上已有人上本請奏,盼陛下能從餘下三王膝下挑選一人過繼到陛下膝下立為儲君,好穩住朝堂,安撫民心,而三王中以平南王府琮世子的呼聲最為高漲。
京城眼下看著平靜詭譎的,實則已暗戳戳掀起了一陣陣滔天巨浪。
而遠在千裏之外的清遠沈家率先遭受到了這場無妄之災。
宓子胥如今時隔數年親自到訪,一則是為了宓雅兒親事,二則是為了與沈家共謀大事。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沈宓兩家百年來一直相護扶持,才得以有這百年赫赫門楣,越是緊要之時,自越是同舟共濟,方才能共度風雨。
卻未料,沈琅聞言,不過沉默片刻,方神色淡淡道:“一切交給祖母作主便是。”
卻是並沒有要親自前往的意思。
吳庸聞言抬眼看了沈琅一眼,踟躕半晌,終是鼓起勇氣小心勸說道:“到底事關少主終身,少主還是該……還是該上心些才是。”
吳庸小心翼翼地說著。
話一落,卻見沈琅連個眼尾都沒有掃過一下,仿佛將他苦口婆心的勸說當成了耳旁風。
吳庸嘴角不由抽搐了兩下。
少頃,又不由在心裏歎息了幾聲。
少主這些年過著苦心僧般的生活,當年從寒山寺下來後最高興的自然要屬他了,他還真怕少主想不開一朝剃度當了和尚,好在元一大師始終不肯為他剃度。
下了山後,正是婚配之年,吳庸一心盼著少主早日娶妻生子好過安生日子,不曾想這一盼竟一連盼了七八年,一直到今年結束遊曆回到清遠城時,吳庸當知他的夙願恐將要達成了,卻未料——
明明是大好的喜事,而表姑娘在吳庸心裏,一直亦是吳庸心目中的不二人選,無論身份還是相貌上,表姑娘都算得上是女子堆裏的最上乘,尤其——
然而,眼看著好事達成,吳庸卻不知為何,蠕了蠕嘴,似想要提及些什麽,卻最終抬眼朝著沈琅方向連連看了好幾眼,幾度欲言又止,終究匆匆大步離去。
吳庸一走,沈琅嘴角一抿,複又將背後的畫軸緩緩拿了過來,朝著案桌上慢慢推開,赫然便見畫卷上竟是一副侍女圖,一副侍女站在樹下仰頭摘花的仕女圖。
竟是昔日沈鈺在桃園遺失的那幅,後柳鶯鶯派桃夭去尋,久尋不得,沒想到落入了沈琅手中。
畫中女子一身煙霧綠裙衫,瑰姿豔色,身端豐盈搖曳,微微側著臉,看不出具體的麵容,眼而那光豔逼人、嫵媚妖豔的氣韻仿佛要從畫中活了過來般。
沈琅一時緩緩抬手,曲起一指,抬起越過那畫中的女子側臉上,朝著那抹挺翹嬌俏的鼻子上輕輕刮了下。
而後,嘴角一抿,抬起手來慢慢揉了下眉心,眉心處折起了一道細微的褶子來。
放下手時,手中虎口處一抹清晰的齒痕引入眼簾。
沈琅一時將虎口舉到眼前。
傷勢一月有餘,早已結痂恢複,不過這道齒痕怕是要終身陪伴了。
想起那晚,抓著他的手惡狠狠咬上來的那一幕,遠比自己想象中更要烈性幾分。
以及,在懸崖之上反應敏捷的禦敵之策和崖下山洞中為他療傷包紮的果決和心細——
超出意料之外的人,或者事,總是讓人不知該如何安置才好。
沈琅一度將手掌慢慢握緊,直至將那抹清晰的齒痕漸漸卷入自己掌心。
當玉清院的回稟傳回到壽安堂內時,壽安堂內沈老夫人,宓雅兒,還有座下的宓子胥幾人已然等候多時了。
宓子胥桌旁的茶盞已被換了兩輪了。
他將手指放在案桌上一下一下敲擊著,耐著性子苦等著,結果人沒等來,等來的卻是一道不痛不癢的打發說辭。
話一落,沈老夫人嘴角的笑意隱去了幾分,不過好在她到底見多識廣,是見慣了大場麵之人,很快臉上複又恢複如常,繼續笑嗬嗬道:“銜哥兒那孩子向來從不失禮,想來此番受傷過重,怕是實在折騰不了,哎,自打此番受傷後便一直臥病在床,前兩日才剛下得地來,他又是個好麵的,不願借用輪椅之類的,也罷也罷,便也不為難他了,子胥,你趕路辛苦,且好生休養幾日,你們姑侄二人隔日再見便是,橫豎事情便按照咱們商議的辦便是,這個主老婆子我還是做得了主的。”
老夫人笑嗬嗬的為沈琅找著說辭。
話一落,沈老夫人拍了拍一旁宓雅兒的手,轉臉衝著宓雅兒笑嗬嗬道:“這事兒就這麽定了,雅兒如今也不小了,如今朝中局勢不明,這門親事宜早不宜遲,便也別再拖了,待太子殿下這事喪期過了後,便將兩個小的的這樁大好事給提上日程吧,往後咱們雅兒可就是正正經經的沈家人呢,定不讓便宜了別家去。”
沈老夫人樂嗬嗬說著,看向宓雅兒的目光透著淡淡的揶揄和打趣。
宓雅兒聞言臉微微一熱,將沈老夫人的手臂一攙,將臉埋入她的肩頭,微微報赧道:“祖母……”
然而這番說辭,哄得了旁人卻是哄不住宓子胥的,隻見宓子胥嘴裏輕輕哼了一聲,心中多為不滿。
寒山寺遇襲一事至今過了近乎一個月,他當年在戰場上身負重傷時依然還得帶兵打仗,他一個四肢健全的八尺男兒養病一個月還下不了榻,這是哄誰呢。
這哪裏是下不了榻,這分明是沒有將他,沒有將這門親事當一回事。
宓子胥心裏隱隱慍怒,不過,在嶽母麵前,尤是心中再不滿,卻也到底敬著沈老夫人幾分,不好發作,然而目光一掃,又將視線落到了寶貝女兒宓雅兒臉上,見她一臉嬌羞,花一般的年紀,到底是長大了。
宓子胥心中微微感慨著,沉吟許久,一開口卻是如是說道:“嶽母大人,小婿在心中一向將您當親娘敬重著,如今便也不避著您,實不相瞞,其實子胥心中中意的一直是小的那個,可不是大的那個。”
宓子胥挑了挑眉如是說來,話一落,見老夫人神色一怔,朝他看了來,宓子胥摸了下嘴角上的一撇短須,道:“燁哥兒那孩子性情疏闊爽朗,且得了大哥真傳,脾性和風骨隨父,我膝下無子,對他一向如半子般疼愛,若將雅兒許配給他,我自無二話,可大的那個——”
宓子胥說到這裏,嘴角微微一垂,道:“細算起來,銜哥兒我有十一二年不曾見到過了,他如今是何模樣我都不知,今日又……嶽母叫我如何肯放心將雅兒交到他手裏。”
說著,宓子胥抬眼看向宓雅兒,而後直直迎上沈老夫人的目光,麵色沉沉道:“若大的那個正好也心不甘情不願的話,母親,不若便將這門親事換到燁哥兒頭上吧!”
宓子胥一錘定音的說著。
話一落,滿室嘩然,偌大的壽安堂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宓雅兒率先反應過來,一度脹紅了臉道:“爹,您……您胡說些什麽?”
宓雅兒一臉羞憤赧然的說著。
她跟大表哥的親事幾乎可以說算是人盡皆知了,臨門一腳卻換了人,這叫什麽事兒?怎可一女說二夫?何況,當初在寒山寺裏遇到劫持時,是大表哥從天而降,將她抱回去的。
她隻記得那晚夜很黑,卻又火光衝天,那些刺客當著她的麵將她的貼身婢女一刀殺死了,鮮紅色的血噴灑到了她的臉上,是熱的。
她一度恐懼的全身僵硬,發不出一絲聲音來。
隻記得那晚大表哥的胸膛是那樣的堅固挺拔,讓她漸漸心安了下來。
至於二表哥,宓雅兒猛地想起上回在月湖落水一事,恍然間好似察覺到了一抹熟悉的氣息靠近,然而宓雅兒咬了咬唇。
她自幼與二表哥,澶兒一道長大,跟二表哥說句青梅竹馬不為過,然而沈燁此人風流成性、鎮日招蜂引蝶,從不著調,然而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招誰都從未曾招過她。
他對她跟澶兒素來一視同仁,自小將她當作親妹妹對待,從不見半分逾越。
宓雅兒亦是心高氣傲之人,自幼恪守妹妹本分。
短暫的恍惚後,最終理智打敗混亂的思維,宓雅兒隻飛快搖了搖頭,咬著牙看向宓子胥道:“何況,大表哥是雅兒的救命恩人。”
宓子胥卻道:“恩人有報恩的方式,不必非得以身相許。”
宓雅兒聞言,咬著唇低下了頭去。
老夫人見此狀,看了看宓子胥,又看了看宓雅兒,微微歎息了一聲,卻最終難得強勢又□□道:“雅兒隻能許給銜哥兒,這件事情沒有回旋的餘地。”
話音一落,沈老夫人將一旁的拐杖拿起,朝著地上重重一擊。
宓子胥父女二人齊齊怔怔看去,便見沈老夫人撐著拐杖站了起來,臉上是少見的精悍及犀利,說話間,隻眯著眼盯著大堂外,定定看著大堂外那道大步走來的身影,抿嘴說道:“就讓老大同你們說吧。”
宓子胥與宓雅兒二人齊齊看去,隻見大老爺沈臏背著手大步而來。
一刻鍾後,宓子胥終是鬆口應允,卻是麵色無比沉重,一動不動地坐在交椅上,凝成了一座山石,久久沒有緩過神來。
宓雅兒亦是臉色神色變了幾變,心頭的震撼無以複加,卻也在這一瞬間像是做了某種堅定的決定般,忽而扭頭衝著一旁的沈老夫人道:“祖母,此番姚玉蘭為我受傷毀容,於情於理,我得對她負責,成婚當日我想將她一並納入大表哥後院中。”
沈老夫人聞言似有些驚訝,精悍的老眼落在了宓雅兒臉上,細細看著,她原是打算為姚家那個另尋一處人家的,然而一時想起近來府中的那些紛亂傳聞,會意過來,終是微微歎了口氣,道:“委屈你這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