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告別

◎「她想裵文野怎麽忍心的!」◎

門關上後, 楸楸睡了一覺。

一覺醒來,已是傍晚。

楸楸換了一身外出的衣服,拿上手機打算出街覓食。

身邊沒個人陪,黃婉伶要陪對象, 小爸和暗戀對象一起出差, 剩她一人遊**在香港中環街頭,人行道成雙成對, 就她一人形單影隻。

草草填飽肚子後, 楸楸決定去電影院看電影, 為此她專登過九龍紅磡,黃婉伶說這裏有家超過五十年曆史的戲院, 這家戲院迄今為止還保留著傳統經營模式,售票模式是人手劃位,買票時想坐哪裏,自己到櫃台劃位。

楸楸看了一部沒法在內地上映的電影, 觀影結束出來已是十點多鍾, 不太想回到空無一人的公寓,便在路邊排隊買奶茶。

這家奶茶店生意紅火, 前頭人多, 估計這條隊最快也得等個十幾分鍾才排到自己。沒過一會兒,她背後已經排了幾個人。

“妹豬, 妹豬。”背後傳來叫喚,聲音不說蒼老, 可一聽就是上了年紀獨有的質感。

楸楸正心不在焉地玩著手機, 對這些呼喊不甚理會, 反正不是在叫她。

直到她肩膀被人拍了拍。楸楸嚇一跳, 回過頭, 隻見她的背後排著一個上了年紀的阿伯,皮膚鬆弛,眼下溝壑縱生,拄著拐杖的手背長滿了老人斑。

“怎麽了?”楸楸按捺住被驚擾的情緒,疑惑問,“有什麽能幫到你嗎?”

“你講普通話噶。”老人皺了下眉,像是被勸退了一下,可皺眉思考兩秒,不願放棄,朝遠處招了下手。

楸楸愣住,往他招手的方向看過去,一個大塊頭西裝男人走過來,耳朵別著黑色耳機,像極了影視劇裏的保鏢形象。

楸楸驟然睜大眼睛。不會吧,她要被人街頭綁架了嗎?可街上這麽多人,應該不會如此明目張膽吧?她該怎麽辦……?跑嗎?可跑到哪裏不都是街嗎?都一樣,還不如待在原地,好歹前後左右都是人,求救成功的概率或許會高一點。

就在楸楸頭腦風暴時,保鏢樣的西裝男人趕到,老頭對他咭哩咕噥一句,保鏢立刻恭敬地看向楸楸,“楸楸小姐,這位老先生咱們家少爺的爺爺。咱們家少爺您也認識,裵文野。”

“……”

一刹那,腦海裏的兵荒馬亂戛然而止。

楸楸思緒被定住一般,看看他,又看看老頭,左顧右眄,細細打量。

過了好半天,老爺子耐心告罄,對著保鏢嘰裏呱啦一句。

保鏢說:“楸楸小姐,老爺子想跟您借一步說話。”

楸楸終於開口:“去哪裏?”

老爺子能聽懂普通話,也能說,隻是老了,說話本來就吐字不清,更別說不熟悉的語言,不甘於落下風,丟了氣場,才讓保鏢在其中傳話。

保鏢複述他的話,“老爺子說:就對麵那家咖啡店,如何?”

楸楸看過去,就在馬路對麵,輕輕頷首:“好啊。”

紅綠燈就在十米內的十字路口,老爺子走在前,她走在中間,保鏢殿後。

一路上,楸楸反複想著,老爺子找她是為了什麽?難道是想上演一千萬,離開我孫子的戲碼?看他一路擺架子,八九不離十。

楸楸捏著下巴,有些猶豫,這一千萬她到底是收還是不收?不收對方可能不放心;可要是收了吧,搞不好被指證勒索敲詐。

咖啡廳裏不算安靜,機器運轉的聲音混雜著低頻交流的人聲,二層隻有他們這一桌在營業,樓下座位卻都是滿的,估摸著老爺子早訂好這家咖啡廳,包下了二層。

楸楸一條胳膊肘搭在台麵上,手指輕叩著桌麵,很輕,聽保鏢複述著老爺子的話。

和她猜得八九不離十,老頭不滿意她這個‘孫媳婦’,想讓她離開裵文野。

戲碼很老,可她喜歡。楸楸聽完樂得不行,沒想到她也有今天。

“才五百萬嗎?”楸楸樂得肩膀發顫,“裵文野聽完肯定生氣,並給我追加個一千五百萬。”

如果不是早就決定明天來一場告別,她肯定要將這個笑料分享給裵文野聽,笑話他阿爺做事老派,還要笑話他在他阿爺心中如此便宜。

老爺子冷哼一聲,這回倒不再讓保鏢複述他的話,揮揮手,保鏢下了一樓。

老爺子說:“楸楸小姐,你知道嗎?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不配生孩子,你知道是哪兩種人嗎?”

他普通話說得不好,卻說得鏗鏘有力,猶如他身子骨的硬朗和傲氣。

大約是在川西地方待過,帶有那邊的口音,咬字犀利,一針見血。

幾乎是他話音剛落,楸楸便明白他想說什麽,也不笑了。漸漸地,桌底下掌心冰涼發麻,控製不住地發抖,她悶不作聲十指相扣,麵不改色。

“第一種,窮人。”老爺子說。

“第二種,”他曲著食指,敲敲自己的腦子,“這裏,有病的。楸楸小姐,你說老頭子我,說得對嗎?”

“你查我?”楸楸聲音驟冷下來。

“放心,沒查太多。”老爺子擺了擺手,“門當戶對是很重要的,這點你承認嗎?楸楸小姐?”

承認,怎麽不承認?楸楸不是那種對自己不利就不承認事實的人。

她不悲不喜地與老爺子對視,他這種高高在上自認為了解一切的傲慢口吻,讓楸楸感到不那麽舒服,盡管他說的不無道理。

如果他咄咄逼人,也許楸楸可以反擊,可相反,楸楸覺得他對極了。

“看來你沒法否認,”老爺子輕描淡寫道,又說,“我的孫子,文野,有錢,身心健康,這點,你承認嗎?”

他心理才不健康。楸楸盯著他,心裏否認。可依然保持緘默,因為她確實無話可說。

她早就意識到,她快樂,多是裵文野在遷就她,實際上他們的生活根本不合拍。

“楸楸小姐,不知他有沒有跟你說過我跟老婆子,我和他嫲嫲老了,八十好幾,沒幾年命了,臨終前隻想看到他幸福。他可以不結婚,不生孩,但他不能跟情緒不穩定的人過下半世。楸楸小姐,這一點,你同意嗎?”

……

老爺子走後,這家咖啡廳恢複正常運營,不久後有一對小情侶上到二樓。

二樓一覽無餘,他們輕易就能看到二層唯一一個客源,是個女人,她安靜坐在那兒,眼神空茫,與空氣對視,思想彷佛遊弋在宇宙之外。

過了一會兒,楸楸掏出手機,給裵文野發了一條信息。

“就算是小狗,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對嗎?”

香港的晚上是貝爾格萊德的下午,收到這條信息時,裵文野在車上,前往機場的路上,旁邊就是在用手機打麻將的丁裕和。

短短的一行字,他心中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沒等他回複,那邊又發來一行字。

“我們還是不要再聯係了。”

遲疑半天,楸楸還是決定把這句話發出去。她知道這樣顯得她很作,如果她足夠理智,就應該不說一聲再見,瀟灑地離開。

可思前想後,楸楸覺得自己沒有任何辦法,他們不會總是那麽有緣分,也許這次就是最後說再見的機會。

她看著名字數次變成輸入中,又從輸入中變成名字,可對話框裏始終沒有出現對話。

楸楸兩手交疊趴在台麵上,屏幕亮光撲著她臉,她眉頭不安的擰起,額間沁出一層汗,心想為什麽?很多原因。他為什麽不問呢?到底在猶豫些什麽?如果他問了,她可以回答超多的,百分百都是實話,假一賠十。比如:因為她遲早是要離開香港的;因為當下不是一個相處的好時機,她遲早會被他厭惡;因為吃了藥,我就沒那麽喜歡你;不吃藥,我就會厭惡我自己。因為你阿爺說得對,你值得情緒穩定的,可以給你帶來情緒價值的,而我,太喪了。

頂上徹底變成名字,不再變換。

楸楸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胸腔因著焦躁而急劇起伏,雙臂漸漸發麻,這樣的生理性反應,楸楸也不知是咖啡廳空調開得猛,因為冷,還是因為什麽。

她把手貼到嘴邊,呼出熱氣,暖和幾秒鍾,又哆嗦著敲下一行字,“再見麵也不要打招呼,好像認識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大約一分鍾,兩分鍾,頂上名字有沒有變她都沒有注意到,但是對話框裏終於出現了白色條框。

“以後床也不上了?”

那怎麽行?她眉眼嘴唇,連帶著麵部肌肉走向,都被這句話驚動了一下。

那怎麽行?她心裏、腦海裏又默念一遍。嘴唇微微翕動,就差把這四個字說出口。

她剛才確實是想著以後不要再見麵,可但凡是用腦子想想,她肯定做不到,總有一天會受不住**,悄悄地見他,跟蹤他,躲在人群裏柱子後,相機對準他,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像個變態一樣。

反正一切都要建立在裵文野不知道的基礎上,真忍不住了就把他灌醉,迷暈,下藥……第二天再跑。就想到這裏為止而已。

老爺子離開咖啡廳到現在,也就過了不到一小時,就那麽一會兒的時間,能支持她想得多周全?

至少還沒有想到關於……這床還上不上…如此涉及到靈魂的問題。

下一秒,她眼神暗了暗,不要再聯係的意思,不就已經把所有答案都囊括在其中了麽?

久久得不到回複,裵文野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她剛接通,裵文野便重複了對話框的那句話。

一旁,一心搓麻的丁裕和愣地一下,抬頭看他,眼裏尤帶濃濃震驚,彷佛在說:你小子,我好歹是你們的長輩。

“行。”楸楸幹脆地給出回答,“沒事。”她告訴自己,“不上就不上。”在告訴他,聲音拔高,“誰稀罕!”

車內逼仄,安靜,丁裕和依稀能聽到他從小照顧到大的小朋友,在梗著脖子說一些絕對會令自己後悔的話。他太了解楸楸了,歎了口氣,不太理解這些年輕人在瞎折騰什麽,明明都互相喜歡。

“行。”裵文野右手接著電話,看著窗外緩緩倒退的風景,“你開心就好,那就請你今天搬出我的公寓,我回去不想再看到你。”

就算他不說,楸楸也是要今天搬走的。

可他說了,瞬間委屈爬上心頭,她眉頭緊蹙,眼淚像絲線一般滑下兩行,熱熱地掛在臉頰上。

她想裵文野怎麽忍心的!

“現在都晚上十一點,”手機放到眼前,她看了眼時間,又貼回右耳,“二十三分了!”

“那你為什麽不明天再跟我說?”裵文野冷靜反問。

“我……”楸楸張了張嘴巴,也不知道為什麽非要現在說,隻是覺得快刀斬亂麻,她雙手雙臂現在仍在發麻。

“現在給你個機會,你可以好好跟我說話。”裵文野又說,“那句話是怎麽得出來的,從頭到尾的心路曆程是什麽,剛才又發生了什麽。”

眼淚流到嘴角,滋味很是苦澀。

那個老頭子說得對,裵文野更適合情緒穩定的人。

徹底認清這個事實,她悶悶不樂趴在台麵上,鬱悒地捶了一把桌麵。

這個世界上哪兒來那麽多救贖?

在這裏劃上句號,姑且還能稱得上是美好的回憶。反之就會變成:另一方過得蠻好的,瞧你給他禍害成什麽樣子!?

那頭還在耐心等待著,楸楸覺得他估計是想認真解決事情,可惜她不行,她所能想到最好的未來,還是吃藥。

“算了。”她抹了一把臉,無聲歎口氣,“慶祝我早日實現幾把自由。”

聞言,裵文野沉默半晌。

“你一直這麽自由。”他繃著聲音,沒什麽所謂道,“注意安全。”

這意思還是要她晚上搬走。楸楸癟了癟嘴,兩眼淚汪汪,沒忍住,跟開閘似的,新的熱淚覆蓋兩頰淚痕,她趴回桌麵上,繼續嗚嗚。

丁裕和早就不打麻將了,在一旁看戲,看得並不怎麽爽快,眉頭皺著,“你倆怎麽回事兒?”

“她想走。”裵文野將手機收好,“可能這樣會沒有負擔吧。”

“你怎麽不痛不癢的?”丁裕和那道眉快蹙得飛起,“不是你高中時期跟蹤我女,看到她平地摔,被雨淋,結果隻掛念著拍照的時候了?”

裵文野一個怔忡,看他,眉心皺了一下,很快鬆開。

“就是你小子,反偵察意識還挺強,”丁裕和說,“我就說我在哪裏見過你,幾天前愣是想不起來,看到你頭像才想起來,2014年有個半大小子跟蹤我女,跟到我們家門前,她是沒心沒肺,完全察覺不出來被人尾隨,但是我們那高級小區,地上都有監控,知道吧?”

丁裕和掏出手機,翻到一張相片,讓他看,“就是你,對吧?”

“……”

360p畫質的畫麵,他戴著鴨舌帽和口罩,頭頂巨大樹冠,拍攝點在對麵,恰巧把他拍了個正著。

光憑這張相片,斷然是他就太勉強了。

後來丁裕和不放心,接送楸楸上下學,碰巧在學校門口見過這張臉,覺得眉骨眉眼很眼熟,在腦海裏加深了印象,正想著下次捉個正著,結果這人不再來了。

他之所以認出來,要追溯到三天前,他無意中瞥過裵文野的頭像,心裏怪異,然後點開,放大再放大,頭像裏穿著一中校服的身形真是熟悉,化成灰他都認識。

丁裕和說:“別抵賴,那段時間你害我快一月沒睡好覺。”

有點尷尬。裵文野抿了下唇,別開臉,機場快到了,依稀能看到輪廓。

好半天,他才說:“我可什麽都沒做,她一點都沒發現。”

“那是,她能發現就有鬼了。”

後來丁裕和去查了監控,每個監控畫麵裏,他與楸楸都保持著十幾米的距離,大夏天穿得非常嚴實而普通,看不見他的臉,人很安靜,幾乎沒什麽大動作,不會長期盯著一個方向,路過路邊攤時還會買一個煎餅果子吃吃,買一杯玉米汁喝一喝,巴適得很。

丁裕和說:“你這事兒做的忒兒變態了些,被她發現搞不好會落下心理陰影。她從小被保護得好,人與人之間的危機意識淺薄,不過估摸著你那時候要是在她麵前露一露臉,她就能跟著你走。”

長在她審美上,那還真是不好意思了。

裵文野說:“抱歉。”

“跟我道哪門子歉。”丁裕和擺了擺手,“她待見你,我看得出來,小女孩生氣說反話是很正常的,你回去哄一哄,她就回心轉意了,不過你們年輕人的相處,我看不懂,最好還是不要做這種傷心傷肝傷肺傷身的決定,不要做這些會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裵文野應了一聲。

然而心裏想得是,楸楸遲早是要離開的,她不屬於任何一個城市,她會去很多地方,成都、重慶、蘇州、西安、東京、曼穀、加德滿都、羅馬、歌本哈登、馬德裏……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或是回紐約工作,抑或回國來工作,隻要她病好了,她又怎麽會需要自願戴上鐐銬,留在某個人身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