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冰室
◎「恭喜發財,得閒飲冰」◎
灣仔曾被叫小港灣, 海岸線在洪聖廟附近,不過隨著城市的發展,以及不停的移山填海,昔日小港灣不複存在, 成了灣仔。
這家冰室就在灣仔七拐八繞的一條小巷子裏, 頭頂都是握手樓,電線杆, 沒再掛衣服的生鏽晾衣繩, 沒有路燈, 光線昏黑橙黃,大片斑駁的黑, 間間排鋪打出來光怪陸離的燈光,為行人遊客照亮小巷。
遊客卻不少,小巷裏進進出出都有,混亂中, 裵文野把起她的手腕, 楸楸隻能寸步不離,緊跟在他的身後。
過路行人的目光都或多或少地停留在裵文野身上, 至少幾秒鍾, 女客被他的臉孔扣住了移不開視線,男客對他衣品的讚美, 露出豔羨的目光。
楸楸躲在他的身後,有點懊悔, 心想還不如找個高檔西餐廳吃飯, 至少不用受那麽多注目禮。
好在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一家外形破破爛爛的店麵, 水泥牆麵不光滑, 有許多灰白水泥小顆粒,粘貼著許多中英文報紙、尋人啟事、亂七八糟的賓館景點等聯係方式和介紹,看得出來有些年頭了。
到港這段時間,楸楸吃過不少蒼蠅館子,胡同館子,也吃過不少好吃的,但大都服務態度不怎麽樣,尤其是人多的館子。聽黃婉伶說雖然人家服務態度不好,但是人家效率也快啊,楸楸一想也是,於是從此心裏毫無芥蒂,甭管什麽,好吃就行。
踏上兩級階梯,進了冰室,滿屋暖黃綠色的牆紙天花板,白綠小格子地板,綠色旋轉的吊扇,簡陋和雜亂兩個詞在這一刻並不衝突,座位是用綠皮沙發一個一個間隔開的,兩排統一樣式的綠皮沙發,排到盡頭的收銀台和出餐口,每張硬塑料紅桌子上,都有一個小綠盆栽、相框,一桶紅綠黃橙的塑料筷子,出餐口有一管白熾長條燈,白光亮的燦眼,除了這盞燈,其餘都是卡座邊上的複古壁燈,黃黃綠綠的,飽和度高卻照明度低,因此每個卡座之間都有半明半暗的過渡。
屋裏店麵很窄,除卻左右兩排綠沙發卡座,中間過道一米。店裏人卻不少,外麵還有人在排隊,裵文野進去拿了票出來。
他說:“前麵還有十六桌人,等嗎?”
“好啊。”楸楸無所謂。
在香港就這樣,連胡同館子都要排隊,她這幾天經曆太多,好在這裏的客人都有共識一般,吃完了就會迅速離開,讓給下一桌客人。
剛好,她還得消消食。
裵文野拿了一張冰室的菜單出來,一張紙,一支鉛筆,讓她想吃什麽就圈出來。
這家冰室叫作‘發財飲冰’,吃的東西沒有街麵兩邊的茶餐廳多。
菜單是一張灰黃的紙,頂上一個招牌名,左側寫著:恭喜發財,右側寫著:得閒飲冰。中間一個招牌菠蘿油的圖,然後就是小吃係列,飲料,米飯,甜品,粉麵係列,每個係列的選項都不多。
本店招牌:紅豆冰,菠蘿油,鴛鴦冰,鹹檸七。
楸楸給紅豆冰畫了個圈,然後轉著筆,問他:“你經常來?”
“小時候常來。”裵文野揣著兜說,一雙眼睛注視著屋裏綠色旋轉的吊扇。
“小時候?”楸楸循著他的視線望去,幻想著這個吊扇會掉下來,在地麵鑽出一個洞。顯然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嗯,很小的時候。”裵文野說。
這對話……不知哪裏戳中楸楸的笑點。
她哧了一聲,“幾歲啊?”
“三四歲的時候吧。”裵文野想了一下,摸出手機來,“那時我老爸跟著阿媽去北京打拚,我留在爺奶身邊做留守兒童,我阿爺脾氣不好,整日刨馬經,隔壁就是跑馬場,他五十歲前都不爭氣,那時還是我太爺當家,太嫲也在。”
“噢!四代同堂了。”楸楸攥著紙張,忘記要做什麽,隻是跟他對話。
“是啊。”裵文野笑笑說,“後來太爺太嫲去了,我爺才‘長大’,撐起這頭家,不過那時他還負責接送我上學。幼稚園。他總不耐煩,脾氣暴躁,嫌我走得慢,還要錄我走得慢的視頻作證據,回家給我奶看。我奶看不下去,又由她接送我上學,我們都不願意回家,就偷偷跑來這裏歎下午茶。”
“你走的是有多慢……”話音剛落,楸楸才想到香港那麽多高坡,小孩走得慢很正常,又想起那時裵文野小小一個,背著書包上學堂,一路被他爺爺嫌棄,撲哧一聲笑出來。
“找到了。”裵文野看著手機。
“什麽?”
“給你看。”裵文野將手機遞過來給她看。
倆人站在冰室外,冰室裏的暖黃光打在每個人的身上。楸楸不自覺地向他靠過去,望向手機屏幕,想看他會給自己看什麽。
一個視頻。視頻裏有個小朋友,長相活像一個小正太,穿一身小襯衫背帶褲,白襪子小皮鞋,打了小領帶,背著個黑色雙肩小書包。
這儼然就是裵文野的小時候,那時候臉骨還沒徹底長開,卻能看出骨相優越,現在二十幾歲,骨相是逐漸立體,等比例長大。
視頻點擊播放,畫質依然高清,不過街道畫麵解析等等都逐一暴露,這是二十年前的視頻,一股年份感撲麵而來。
視頻裏,一道略顯滄桑卻中氣十足的老男人畫外音:“行快小小,得唔得?”拖了長音,盡顯不耐。
原本在專心走路的小朋友,抬頭看了一眼鏡頭背後,懵懂的眼神瞬間變得生氣,大約是苦爺久矣,眉頭皺了一下,奶聲奶氣道:“點解要行快啊?行咁快做乜嘢啊?”每一句話的結尾都帶有著小朋友習慣性的尾音上挑俏皮,“你係唔係又想去跑馬場啊?你唔驚阿嫲激氣,又嬲你咩?”雖然口頭上滿是怨念,但他又確實加快步伐,依然念叨著。
阿爺說了一句,小朋友頂回十句,最後還要恐嚇一番,用最奶的聲音說最狠的話,“你再係咁啊,聽日我翻學我唔需要你帶啊我翻學!我自己一個人就得!”
視頻到這裏就結束了,他按了暫停,免得重複播報,指著屏幕中的某個路口,“就是這裏。我們剛從這裏進來,到這裏。”
順著他的話,楸楸去看巷子路口,大馬路上依然人來人往,在上下坡都有,路中堵塞著車輛。
二十年前,裵文野艱難地走著這條上坡上學堂。那時人不多,馬路上清淨,隻有他和阿爺在清晨胡胡咧咧。
二十年後,她走過裵文野走過的路。
楸楸感覺有點小神奇,卻都沒有小裵文野神奇,她斂回視線,再度看著視頻裏的小朋友。
“你好可愛啊。”她由衷道。
聞言,裵文野手指一頓,默不作聲將視頻劃了出去。
不動聲色,不作回應。
“怎麽啦,害羞啊?”楸楸抬頭,眉眼彎彎地看他。
裵文野收起手機,揣著褲兜,別開臉,“我隻是讓你看看,沒有讓你評價的意思。”
“這有什麽,”楸楸嘴角微微勾著,特意跑到另一麵直視他的雙眼,雙手抓著他雙臂,抓不完全,勉強連帶揪著西裝布料,“我小時候也很可愛。”
“我又沒有見過你小時候。”
“是噢,太可惜了。”楸楸耷拉下眼皮,然後又俏皮地睜開,雀躍道,“可是我十五歲的時候也很可愛啊。你見過我了。”
哪有人自己說自己可愛的?更何況,說起這個,裵文野近乎氣笑了。
“我當時見到你在幹嘛?嗯?”他抬起手來,虎口壓著她下巴,左右晃了晃她的臉頰,“以後少再說起這件事。”
“可是在紐約的時候……”他還摁著她在**回憶。楸楸話沒說完,又被左右晃了晃,“明(*&你¥*呃&……鬆……”腦漿都要搖勻了,“口嗚嗚……水,”都要流出來了。
旁邊有人笑起來。楸楸惱羞成怒,拍掉他的手。
似乎走到哪裏,他都是視覺中心,楸楸注意到剛才有幾個在巷子裏擦肩而過的女生,此時又出現在視野裏,雖沒有明目張膽地看向裵文野,可不時的側目偷看也相當明顯。
說沒有得意是不可能的,人人都有虛榮心,雖不樂於被人注意著一舉一動,不過在這短暫一刻,楸楸還是感到一絲暗爽。
尤其當這群人在被裵文野驚豔帥氣到之後,想看看他身邊的女性是何方神聖,那一雙眼落到楸楸身上,先沉默幾秒鍾,而後臉上不約而同寫著:這女的,有點東西。
這正是楸楸想要的,不是什麽富婆包養小白臉,亦不是什麽男的俊女的美,郎才女貌,才子配佳人,天生一對,這聽上去也太巴適安逸了,不好聽。
相比於裵文野今天的通勤裝,隻隨便收拾出街吃晚餐的楸楸就要顯得日常多了。她隻穿了一條鋪滿黃檸檬綠葉的吊帶碎花裙,充滿夏天氣息。沒穿內衣,嚐試的是新出的無膠靠體溫黏住的乳貼。怕進了室內會冷,又披一件米白色罩衫。
等得無聊,不過等得很快,十分鍾過去,已經三桌人走了,其中有個手裏拿著相機,大約是來探店的視頻博主。
巷子裏,有不少被廢棄的家具,裵文野從褲兜裏拿出一條手帕,攤開墊在單人沙發上,讓她坐。楸楸坐下來後,有樣學樣地把菜單墊在扶手上,讓裵文野坐。裵文野領了她的好意坐下,又聽她無聊地學他小時候的奶聲奶氣,“點解要行快啊?”
“……”
“行咁快做乜嘢啊?”她還不太會說粵語,有些字說得拗口,但學起小朋友的語氣來,是又軟又糯,尾音上挑。
“楸楸。”警告的語氣。
“你哈唔哈又想嘿跑,馬唱…場啊?”
“你還挺有語言天賦。”裵文野說。
楸楸抬腳踢著夜晚的空氣,“我隻是讓你聽聽,沒有讓你評價的意思。”
裵文野笑了,“還挺記仇。”
作者有話說:
恭喜發財,得閑飲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