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談話
不論群情如何激憤, 這屆恩科還是開了。
與此同時,謝澤遞了折子進京,說是在海上發現皇帝的蹤跡, 請求出海搜尋。
柳輕眉明知是假話, 不過卻也不得不準, 故此謝澤在收到回複後便揚帆起航, 領著幾艘軍艦便出海去了。當然,船上偷偷多了七八個人這種小事,就不為外人所知了。
謝澤螞蟻搬山一樣, 每隔幾日便偷偷運些族人出海, 把他們安置在離海城四五日遠的無名海盜上。同時, 為了給自己攢點軍功, 麵對在夏國海岸線遊**的海盜等,他下手也毫不留情,繳獲了不少好東西, 還押回了許多俘虜。
而京中人士明顯感覺到,這屆恩科錄取的人中, 女子比例頗多, 幾乎占了人數的三分之一了。
有些迂腐的老夫子倒是想鬧, 嚷嚷著什麽“牝雞司晨, 國將不國”之類的廢話,還有些要去跪宮門,哭太廟等。這可戳到柳輕眉的肺管子上了, 連雲若華也不愛聽, 這倆都是有雄心壯誌的人, 豈能叫人罵到自己臉上來了。
所以,在這針鋒相對的節骨眼上, 二人還罕見的聯手了一把,把這些老夫子殺的殺,貶的貶,狠狠地刹住了這股將其的謠言。
陳昭當然也沒少出力,趁著這個機會,在各種官方民間的邸報刊物上,大肆引導風潮,倒是刷了一波平權的存在感。
時間拖拖拉拉又過了兩個月,小皇帝的屍體一直沒有找到。
謝澤隻在一個漁村附近的山穀裏頭,找到了疑似龍袍的些許布料,旁邊還有殘碎的屍骨,初步判定皇帝該是早就遇害了。
柳輕眉麾下的人,以“國不可一日無君”為理由,奏請皇太後主政。而雲若華的人手,卻堅持立小皇子為帝,由太皇太後柳輕眉和太後雲若華共同聽政。
柳輕眉先是允了小皇子為帝,卻在籌備登基大典期間,妄圖謀害小皇子性命。
雲若華早有準備,表麵顯得被柳輕眉打壓得毫無還手之力,露出了許多破綻,實際上小皇子身邊被她圍得密不透風,終於引得柳輕眉下手。
下手的人被雲若華當場抓住,又用了雷霆手段,找齊了人證物證。同時,雲若華還聯合禁衛軍統領,趁夜封鎖皇宮,把柳輕眉身邊的人殺的殺,抓的抓,直接來了一場宮變。
這可打了柳輕眉一個措手不及,她萬萬沒有想到,禁衛軍統領居然背叛了她,反而投靠了雲若華。
第二天早朝的時候,一切已經塵埃落定,皇太後謀害皇帝,又意圖謀害儲君的所有證據,清清楚楚地擺在了朝臣們麵前,叫柳輕眉麾下的大臣辯無可辯。
更何況,連柳輕眉都被雲若華拿下了,早期的蟄伏叫那位老佛爺放鬆了警惕,以至於馬失前蹄,悔之晚矣。
緊接著一連串雷厲風行地動作,更是叫世人膽戰心驚。
短短半個月的時間,朝堂上屬於柳輕眉的勢力,就被排除了個七七八八。剩下的那些要麽是根深蒂固,暫時還動不得,要麽便是留著占位置,隻等雲若華的人出來,便要被替換的。
關鍵的那些位置上,全都換上了雲若華的人手,準確地說,那些人其實算是陳昭的人手,隻是雲若華並不知曉罷了。
而柳輕眉一朝落敗,按理來說應該處死,隻是念在她這些年勞苦功高,且兒媳不可殺害嫡母等規矩上,隻被雲若華關在了她的寢宮裏。
塵埃落定之後,遠在海城的謝澤也送了一口氣。
既然謀害小皇帝的罪名,已經被按到了柳輕眉頭上,那麽他身上也就隻有護衛不利這一條了。再加上那天剛好敵國軍艦偷襲,他們全營都在激戰,也實在情有可原,所以罪過的大頭,便落在了拒不開門營救的海城知府身上。
而那海城知府,正是柳輕眉手底下的人,也是因為接了她的命令,這才裝傻充愣,貽誤時機的。若不然,再借他十個膽子,這人也不敢因為和謝澤鬥氣,置皇帝性命於不顧。
不敢謝澤死罪可免,活罪還是要算的。
最後由陳昭暗中斡旋,把他此次的軍功全部抵了罪責,官職也降了兩級,這才算是了了此事。
等到小皇子登基,雲若華成了新的輔政太後,陳昭找了個機會,偷偷見了柳輕眉一麵。
從前霸氣尊貴的老佛爺,如今成了旁人的階下囚,但是威嚴不改。聽到門口的響動聲,她隻微微抬了抬眼皮,淡淡瞟了陳昭一眼,又繼續把玩手中的珠串去了。
倒是陳昭心中有些複雜,行了個福禮:“義母,我來看您了。”
柳輕眉聽到這個稱呼,眉梢輕挑,終於扭過頭來,給了陳昭一個正視的眼神:“可真是稀奇,如今,你倒是還認我是義母?”
陳昭沉聲道:“陳昭始終記得義母從前提拔之情,隻是人心自有考量,我先是陳昭,後才是您的義女。我知道義母的雄心壯誌,但是也明白,夏國如今隻是表麵浮華,稍有不慎就會如大廈傾斜,這種種苦果,不是你我能擔得起的。”
“虛偽!”
柳輕眉厲聲嗬斥道:“都是滿口的仁義道德,空口白話!不過是你們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覺得我無法以女子之身登頂罷了!”
“陳昭,我素來喜歡你的膽識能力,也覺得你我雖然是半路母子,但是難得有默契和共識,所以把你從一個孤女,捧到現在這個位置。可是你呢,畏於天下人那些狗屁不通的瞎話,聽了那什麽牝雞司晨的謠言,居然聯合外人來對付我!”
“若不是你在背後出謀劃策,為了那雲家女勞心勞力,我不信她能算計得到我!技不如人,我甘願認輸,可是你等著,你如今覺得雲若華是個明主,等到她在這個位置坐久了,恐怕比我還要不如,到時候,我即便在地底下,也會看著你們的下場!”
陳昭無言以對,她深知權利的可怕,最是能腐蝕世上人心。
當慣了生殺予奪的上位者,再要共情底層的螻蟻,不異於天方夜譚。
但是即便知道是與虎謀皮,陳昭還是要做的,夏國是一棵朽木,內裏早就糟爛透頂了,最好的方法就是砍倒它,烈火焚身之後,迎來新生。但是這株朽木上還生活著萬萬百姓,他們依傍朽木而生,縱然活得艱難,好歹還能苟延殘喘幾日。
若是一朝木斷,頭一個遭殃的就是這萬萬百姓,其中絕大多數恐怕都要陪葬了。
她能做的不多,隻能盡可能延長這朽木斷裂的期限,同時培育出新的幼苗,能讓百姓有新的依附之所。
此間種種,陳昭不敢對外人言,但是在這個寂寥的深夜,她卻突然起了談興:“義母,我曾經聽人說過一個新世界,那方天地與咱們完全不同,您想聽一聽嗎?”
柳輕眉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她其實也很想知道這個義女是如何想的。
陳昭深吸一口氣,把謝飛告訴她的新世界種種,娓娓道來。
她沒有前世的記憶,隻在謝飛的講述中聽到過,但是偶爾午夜夢回,陳昭也覺得自己似乎見過,甚至在比謝飛講過更美好的世界生活過。所以她心中的信念感很深厚,講出來的東西,也就別樣動人心腸,叫人聽了之後,不由得心向往之。
兩人一個講一個聽,不知不覺間,月亮已經快要西沉了。
夜色暗得如同最深的墨,可最遙遠的天邊,卻微微透出幾絲紅色的光來。
柳輕眉一直凝視著天邊,半晌才說道:“‘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我年輕時候被迫入宮之前,也曾經有許多雄心壯誌。說來不怕你笑話,曾經我父親問我入宮為何,我回答他‘哀民生之多艱’。”
“隻是時移世易,從前那百折而未悔的心淡了,便隻顧著爭權奪利了。從前先皇在的時候,他左擁右抱夜夜笙歌,而昭陽殿的燭火卻徹夜不熄,那些奏折朝政全是我在後頭幫他處理的。”
“後來他終於死了,咱們那個小皇帝你也隻得的,兩歲大點兒,能中什麽用?還不是我撐起了朝政!皇帝該幹的活兒我都幹了,為什麽不能擔著這個名兒!就因為我是女人?”
“我不服氣啊,我從小被父母寄予厚望,我父親給我取名輕眉,就是想要我看輕天下須眉!所以我就想做皇帝,男人做得,我自己也做得!這是我的執念,因執生妄,便記不得自己的初心了。”
“陳昭,如今你比我好。”
她說著話,終於轉過了頭,最後一次打量這個義女:“我垂垂老矣,不知道還有幾天的活頭,但是你還年輕。我不後悔自己的一生,希望你老來回憶,也能如此。”
說罷,柳輕眉從脖子上解下個東西,遞給了陳昭。
陳昭接過一看,是一枚玉佛,不過底座卻不顯得圓潤,反而凹凸不平,摸著倒像是印章。
柳輕眉閉眼靠在了引枕上,低聲說道:“拿著這枚印章,可以打開我的私庫,裏頭的東西我都送你了,且看你能走到哪一步吧。”
“我倦了,你走吧,不要再來了。”
陳昭沉默片刻,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真心對這個叱吒風雲半輩子的老人行了個大禮,然後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在天邊微亮的曙光下,陳昭的腳步沉重卻堅定,把那座奢靡又華麗的宮殿,遠遠地甩在了身後,大踏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