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朝朝,不要自責

屋子裏很安靜, 燭火在緩慢的燃燒著,刻漏盡職盡責的記錄著時間,就在朝朝的身邊, 她隻要一轉身, 就可以看的清楚。

但她自從來到這裏, 就再也沒有看那刻漏一眼。

裴錚的情況早已經趨於穩定, 他的傷更多的是看起來凶險, 但實際上並沒有太可怕, 隻是失血過多,需要好好的修養。

何況裴錚還有失眠的毛病,岑大夫治療他的時候, 自然會想讓他更好的休息。

他告訴朝朝,隻要裴錚沒有伴隨著高燒,便不會有事。

有了岑大夫的肯定,福全和福財統統都鬆了一口氣, 甲一和甲二已經自行去領罰, 但福全以現在人手不夠,讓他們不要白白折騰為由攔下了,一切都等裴錚醒來再做打算。

福財和福全知道裴錚沒有事,都去做自己的事情, 刺史府一切如常, 仿佛裴錚受傷是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們並沒有慌亂, 反而有條不紊。

這認知讓朝朝皺起了眉頭, 她坐在裴錚的身邊, 一言不發的看著他,很多人都告訴朝朝, 裴錚沒事,他隻是還沒有醒過來。

也有不少人勸她好好的休息,但朝朝都沒有,她隻是愣愣的看著裴錚,不知在想什麽。

其實,朝朝什麽都沒有想,隻是安安靜靜的看著裴錚。

這對她來說,是很奇怪的經曆,在很久之前,他們還在揚州的時候,朝朝第一次發現裴錚,當時裴錚也是這麽一動不動的躺著,東水鄉的房子裏沒有柔軟舒適的錦被,又的隻是又厚又硬的床板。

那個時候裴錚躺在上麵,朝朝看著他,一直在想,這個人能不能活下來。

他醒過來的時候是什麽模樣的。

裴錚的臉色很蒼白,睡著的時候整個人看起來都是無害的,他有一張攝人心魄的容顏,很多人都覺得,朝朝救下裴錚是因為被皮囊所俘,但他們哪裏知道,當時的裴錚到底傷的有多麽的嚴重。

很多時候就連呼吸都要沒了。

朝朝隻是很單純的希望有個人可以陪陪她,她太孤獨。

後來裴錚失憶了,朝朝就想,他以前是什麽樣子的。

之後裴錚恢複了記憶,他們回到了京城,朝朝總是會想,裴錚為什麽要這麽對她。

他們之間到底出現了什麽問題?

……

不管什麽時候,隻要朝朝看著裴錚,都會克製不住的去想,隻有現在,她什麽都沒有想,隻是安安靜靜的看著裴錚,就這麽一直看著,什麽都沒有想,也什麽都不願意去想。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

這舉動有些奇怪,直到朝朝終於看累了,她才閉上自己的眼睛,試圖讓自己休息一會兒。

該說的話,不該說的話,朝朝都已經說了,裴錚到底有沒有聽見,朝朝一點兒也不知道。

她不想要那樣的永遠,所以裴錚如果不會醒過來,那麽朝朝一定會恨他的。

她永遠都不會原諒他的。

如果裴錚給自己選擇的永遠是死亡。

那朝朝給自己選擇的永遠便是不原諒。

在某種程度上,竟然是殊途同歸的。

朝朝休息了一會兒之後,便繼續的看著裴錚,那模樣怪異極了,但誰都沒有打擾朝朝,誰都能夠看的出來,那雙眼眸中的情緒,她在擔心。

擔心誰不言而喻。

好在,裴錚並沒有讓朝朝等多久。

翌日一早,就在朝朝撐不住快要睡過去的時候,裴錚醒過來了,他茫然的轉頭,看向了身邊的朝朝。

她的模樣看起來很不好,一個晚上沒有睡,臉色肉眼可見的憔悴,整張臉慘白一片。

身上的衣裳還是昨天夜裏的。

她是守了自己一晚上嗎?

裴錚飛快的在腦中做出了判斷,他想要抬起手,卻牽動了肩上的傷口,那拉扯的感覺讓他的肩膀疼痛的厲害。

裴錚的臉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知道自己傷在什麽地方,這般仰躺著,著實不利於傷口恢複,壓迫著傷口,但裴錚辦不到趴著。

因為那會讓他很難受,朝朝也曾質疑過這樣是不是不好,但福全說,世子不喜歡。

他們都會以裴錚的喜好來辦事,沒有人會忤逆他。

他一醒來之後就控製不住的亂動,於是牽動了傷口,朝朝看了一眼,卻沒有動作,她看著他,緩緩的說了一句,“你不要亂動。”

“你的身上還有傷口。”

這是裴錚醒過來之後,朝朝和他說的第一句話。

不是關心的問他好不好,也不是問他你是不是醒了。

裴錚明明是想笑的,但就是這麽簡單的動作,他卻有些辦不到,他的傷口不知纏繞了多少布條,若是他一動不動,應當不會那麽的痛。

“朝朝。”裴錚喊著她的名字,一如既往的溫柔。

朝朝輕輕的應了他一聲。

這讓裴錚備受鼓舞,這麽多年,這是朝朝頭一回應他。

從前,朝朝是不會說話的,她會用那雙漂亮的眼睛看著你,仿佛你是她的所有,隻可惜當年的裴錚並不知道那究竟有多珍貴,將一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柳朝朝傷的體無完膚。

後來他們分開了,裴錚一直都在找她,苦尋不見終是瘋魔。

再後來,他們相遇。

裴錚喊過無數次她的名字。

但朝朝都不會回應他的,他早就知道,朝朝不會回應他。

試過了一次又一次,早就已經失望,甚至變成了絕望。

但是今日卻…

裴錚的心中是有一些欣喜的,但是欣喜過後便是深深的擔憂,他開始變得患得患失,變得很容易想入非非,他在想朝朝為什麽會忽然回應他?

是因為自己現在傷的那麽嚴重嗎?

裴錚忽然抬起眼看她,朝朝坐的很近,就在自己的身邊,這個距離足夠他把人看的很清楚。

所有人都可以在朝朝的眼神裏看出擔憂,唯有裴錚不一樣,他在朝朝的眼神裏,看出來的是不解和愧疚。

他忍不住的在想,朝朝到底在愧疚什麽?是在愧疚他受了傷?還是在愧疚別的?

裴錚想不明白,但因為看見了她的“愧疚”,而心中難受。

“朝朝,我沒事。”

裴錚笑著開口,告訴朝朝自己如今的情況。

“我已經醒過來了。”

“身上的傷口也沒有什麽太大的關係。”

不能說是不痛,隻能說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裴錚早就已經不太在乎這些事情了,這種情況到底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其實裴錚都已經說不清楚。

他像是不太能夠感知到疼痛。

是因為那五年裏,他過得並不好,時常會產生幻覺,分不清真實和虛假的時候,他也很痛苦。

有時候幻覺看的多了,就會忍不住的自虐,隻有疼痛會讓佩珍清醒,他一邊看著幻想出來的柳朝朝沉溺其中,一邊又想要追尋真實,奇怪又矛盾。

但這些事情,他從未告訴過別人。

裴錚看著朝朝,而朝朝也在看著裴錚。

“朝朝,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裴錚的聲音很溫和,也很溫柔。

事實上,朝朝見到的裴錚,素來都是這樣的。

他在自己的麵前,從來都是這麽溫和,所有人都知道,裴錚是在乎柳朝朝的。

沒有人會懷疑這一點,就連朝朝自己都不會懷疑。

裴錚對著柳朝朝的時候,從來都是溫柔的,他幾乎沒有對她惡語相向的時候,許多人都沒有見過的一麵,在朝朝的麵前,卻是最普通的樣子。

那是他們相處的常態。

裴錚想,朝朝應該是沒事的。

但是他不確定,所以醒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確認,“你有沒有受傷?”

裴錚又問了一次,固執的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朝朝輕輕的搖頭,“我沒有事。”

她是真的沒有事,她被裴錚保護的很好,她想,這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人?為什麽要這樣來保護她?

把她推開不可以嗎?

非要拿自己來當肉盾,然後被傷成這樣子。

“我什麽事情都沒有。”

朝朝輕聲說道,一句假話都沒有,她真的什麽事情都沒有,裴錚將她保護的太好太好,擋住了她的眼睛,捂住了她的耳朵。

那讓她恐懼的眼神消失不見,讓她難以接受的聲音也聽不真切,就算他倒下了,也還在護著他。

朝朝甚至都不清楚,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沒有人這樣對待過她。

裴錚的所作所為,讓朝朝想到了阿陽,她的夫君也曾這麽護著她,堅定的擋在她的麵前…

裴錚做了什麽,他自己最清楚,於是這會兒他看著朝朝,了然了她的愧疚。

明白了她心中的想法。

裴錚的心中泛起了一些無奈。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像是維係著什麽微妙的平衡,仿佛一開口這些平衡就會被破壞。

朝朝的想法不得而知,但裴錚是不想破壞的,但其實早就不一樣了。

裴錚是不想讓朝朝愧疚的,他不想讓朝朝和他的關係,因為這愧疚而有所改變。

朝朝也許會因為愧疚一時妥協,對他好一些。

但假的終究是假的。

那樣對於裴錚而言,更像是憐憫,裴錚並不需要這樣的憐憫。

從前的瘋狂,仿佛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消失不見,裴錚比起之前來,要清醒理智了許多。

他深深的歎了一口氣,想要起來,隻可惜用不上力氣,隻要稍稍一動就會牽動背上的傷口,痛的裴錚冷汗直流。

他試過幾次,到底還是放棄了,裴錚隻能看向朝朝,“能幫我一個忙嗎?”

朝朝的目光看向了他。

裴錚的聲音有點兒羞赧,“我起不來了。”

“朝朝,你扶我一下。”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很是自然,但心中的忐忑唯有自己清楚,他擔心自己會被拒絕。

朝朝的表情沒有什麽變化,她緩緩的站起身來,扶起了裴錚。

朝朝的力氣不小,隻是顧及著裴錚的傷口,並不敢太用力,但傷者本人卻半點都不在乎,甚至還衝著朝朝笑。

“你,有話要對我說嗎?”朝朝的仿佛有所猜測一般,裴錚衝著她點了點頭。

明明他不想打破這平衡,明明朝朝對他有所愧疚,更好不是嗎?

但裴錚就是不想。

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想法,固執非常。

裴錚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他問朝朝,“朝朝,你是在難過嗎?”

他問的還算迂回,並沒有太直白,可朝朝如今卻半點都不想迂回,她點點頭。

算是回答。

裴錚一直都在看她,這會兒又問她,為什麽要這麽看著他,那眼神太過於直白,讓裴錚都很難接受。

他很清楚的知道,朝朝在愧疚,因為他的傷勢,而對他有所愧疚。

“岑大夫不是說過,我沒事嗎。”裴錚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他這一次醒過來,除了身上有點疼以為,就連頭疾都有所緩和,裴錚就知道了,岑大夫是趁著自己昏迷,又給自己用了什麽安神的藥,讓他可以睡得久一點,睡得好一些。

這是岑大夫的善意,裴錚就算不喜歡,也不能真的得罪一個大夫。

“是,他說過,你沒有事。”

朝朝一板一眼的回答,很多很多人都告訴她,裴錚沒事,但是昨日的那一幕卻在朝朝的腦子裏生根發芽,她無法抹去那一幕,隻能一次次的回想,一次次的回憶。

也因為如此,她才會那麽的擔心。

朝朝控製不住自己的想法。

“朝朝,我沒事了。”裴錚又一次的開口,試圖告訴朝朝自己很好。

但是朝朝顯然是不相信的。

她的思緒仿佛被什麽東西困住了一樣,說她固執還真的是很固執。

“你為什麽要那麽做?”朝朝問出了自己心裏的疑問,她問裴錚為什麽要衝上來。

為什麽要替她擋住那些撲麵而來的惡意。

問為什麽其實很沒有意思,朝朝的心中也許早就有了答案,但是她卻是不相信的,所以才會等裴錚醒過來。

她不相信,也不敢相信。

“為什麽?”裴錚好像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甚至都沒有想過朝朝會這麽問,他哪裏能想到為什麽呢?

那一刻仿佛是本能而已。

“我想保護你。”

那是裴錚最真實的想法,他隻是想保護朝朝不受傷害而已,至於自己會怎麽樣,他根本就顧不上。

“朝朝,你為什麽要這麽問?”裴錚詫異的看向她,朝朝眼中的情緒一直都沒有淡去。

她的眼神很是複雜,裴錚看的清楚,但又覺得自己沒有看清楚,他想要看的更仔細一點,但是看不真切,最終裴錚隻能依靠追問,“朝朝,你怎麽了?”

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朝朝看著裴錚,一些問題仿佛都沒有了意義,裴錚的想法很是簡單,隻是想要保護她而已,但是朝朝卻不敢相信。

她給自己鑄就了很厚很厚的殼,但因為裴錚的舉動,這些殼就要產生裂紋了。

“朝朝,你在…愧疚嗎?”裴錚想了很久,終於找到了一個最合適的答案,最合適的描述。

朝朝聽到這裏,稍稍的沉默了一會兒,到底還是點了點頭,她的確是愧疚的,她擔心裴錚就這麽死去,她承擔不起裴錚的生命。

“岑大夫的確說過你沒事,但你的傷勢很棘手,隻是運氣好一點,如果匕首再偏一點,就會傷及肺腑,傷到心脈。”朝朝哪裏會不知道那些都是安慰自己的話?

隻是他們那麽說,她也就那麽的聽著。

朝朝並不喜歡給別人帶去麻煩,一絲一毫都不願意,她曾經唯一願意麻煩的人就是她的夫君,隻是夫君不在之後,她再也不想麻煩別人了。

徐雲像是個例外,但她花了很多很多的時間,才讓朝朝對她敞開心扉。

朝朝其實,是一個很孤獨的人。

“隻是運氣好一點…”裴錚重複著這句話,大概知道朝朝為什麽會是這樣的表現,她不僅愧疚,也許還在自責。

覺得是因為她的原因,才會讓他受傷,但事實也許不是這樣的。

“福全。”裴錚對著外頭喊了一聲,福全就盡職盡責的出現了。

“世子。”

福全恭恭敬敬的站在裴錚麵前,稱呼還是一如既往,裴錚的打算他們是知道的,隻是這件事情非同小可,鎮南侯不答應,陛下也不會答應,便這麽僵持和焦灼著。

裴錚並沒有阻止這個稱呼,反而問他有沒有查到什麽。

按照裴錚的猜測,這件事情,不,是那個歹徒,和朝朝根本就沒有半點關係,也許是衝著自己來的。

朝朝根本就不像是會惹到這種仇家的人。

“對方是什麽身份?”裴錚當著朝朝的麵問道。

福全一愣,很快就明白了主子的打算,於是他就當著朝朝的麵說出了那歹徒的來曆。

“是溫興的人。”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道明白了真相,朝朝並不知道在裴錚沒醒過來的時候福全做了什麽,但如今卻像是了解到了一點。

她大概知道溫興是誰。

“他不是…”

朝朝想說,他不是被關著嗎?這件事情還是裴錚告訴她,而後由她去告訴徐雲的。

裴錚先前失憶也是因為這個人。

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朝朝覺得有些匪夷所思,但又覺得是在情理之中,仿佛這樣才可以解釋的通,解釋的明白。

原來,是溫興的人。

“他們要做什麽?”朝朝問了一個傻傻的問題,還能做什麽呢?自然是報複而已。

報複裴錚不得,便想著來對付朝朝,因為很多人都知道在裴錚的心目當中,柳朝朝有多重要。

“這次,是我連累的你。”

裴錚笑著說出這句話來,朝朝卻笑不出來,她看著裴錚,依舊不說話。

“朝朝…我隻是想保護你。”

比起曾經那些虛無縹緲的保護,自以為是的為她好,裴錚反而覺得這樣才是最好的。

他真真切切的把麵前的人護在自己的懷裏,不讓她收到一絲一毫的傷害,在他看來,這才是最好的結果。

這份心情,裴錚不知道要怎麽樣表達。

但他卻因為這件事心情變得極好,“隻要你沒事就好。”

這就是裴錚唯一的願望。

“朝朝,那一天我感覺到了自己是真真切切的在保護你。”裴錚說的認真,也的確是那麽想的,“朝朝,我很高興。”

“你平平安安的。”

他的願望在那一刻變得簡單而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