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咚, 咚,咚!”

“貴客乘綠轎。”

“咚,咚,咚!”

“紅轎接新娘。”

一群孩童唱著稚嫩的歌謠, 笑嘻嘻地在村子裏你追我鬧, 他們個個眉目清秀,長得可愛極了。鳳懷月隨手攔住一個, 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這裏啊, 這裏是雙喜村。”孩童爭先恐後地回答他, 又奇怪道,“喜宴馬上就要開始了, 客人怎麽還穿得這麽破舊?還是快點換一套新衣服吧,不然主人家生氣了,你就會遭殃。”

鳳懷月問:“如何遭殃?”

孩童們捂嘴偷笑,小手紛紛伸過來扯住他的衣擺, 蹦蹦跳跳將人領到村口一處舊房外, 往窗前重重一推,道:“客人自己看呀, 看了就知道。”

窗戶大敞著, 屋內的陳設極為簡單。有一名老婦坐在椅上,枯木般的雙手直直攤平在桌麵, 正被兩根粗壯鐵釘穿透掌心,桌上幹涸凝固著大片烏黑血跡, 看起來已經有了年頭。而在她對麵, 還站著一名高壯魁梧的男子, 手裏提著一把鐵錘, 隻歇了片刻, 便又掄圓了朝著桌上砸去。

“咚,咚,咚!”

鳳懷月總算明白了方才夾雜在童謠中的古怪聲響是來自何處。

看著那雙血肉模糊的手,他後背泛上一陣惡寒,考慮到自己脊骨新傷未愈,實在沒有必要再坐著被這威猛壯漢捶手,於是果斷從乾坤袋中掏出了一件新的體麵衣裳,正所謂君子能屈能伸。剛剛換好,綠色的四人大轎也恰到村口,轎夫穿得並不像轎夫,更像是闊氣貴公子,他們的容貌也極好看,眉如遠山眼如月,笑起來一個賽一個俊俏。

鳳懷月卻莫名就有些別扭,但具體哪裏別扭,一時片刻又說不出。

“接貴客上轎!”

轎夫掀開車簾,彎腰恭敬相邀。鳳懷月配合地坐了上去,問道:“我們這是要去何處?”

“去赴我家主人的喜宴。”轎夫朗聲回答,“客人且坐穩了!”

他們齊齊起轎,步伐輕盈如雲,很快就離開了陰沉沉的雙喜村。鳳懷月掀開轎簾往外看,平心而論,倘若方才沒有聽到詭異的童謠,沒有看到血淋淋的老婦,那這個千絲繭內的一草一木,還是很順眼的,花如海影如浪,路上走的行人無論男女,都是容貌豐美。一群女子用團扇遮住下半張臉,笑著看轎子裏的鳳懷月,嗓音嬌嗔婉轉,說出的話卻古怪得很。

“主人的喜宴還是開不得,這張臉啊,過不去小蘇河。”

鳳懷月伸出腦袋好事地問:“我為何過不去?”

女子用指尖點點自己的臉,又隔空點點鳳懷月的臉:“因為你與先前那些客人,長得區別不大呀,他們可都死了,所以你也會死。”

先前那些客人,鳳懷月坐回轎中琢磨,應該是在說同自己一樣進來斬妖的修士,修士們自然是各人有各人的長相,可何為區別不大?除去極端醜的與極端美的,其餘大家都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普通人罷了,普通人渡不過小蘇河,那什麽人才能渡?

他想了一會兒,又掀開簾子問轎夫:“距離小蘇河還有多遠?”

轎夫答:“兩裏地。”

按照這四人健步如飛的抬法,兩裏地可走不了太久。鳳懷月看向轎外,道旁的男男女女也在看著他,紛紛笑著打趣:“又來一個送死的醜八怪。”

鳳懷月問:“醜就得死?”

人們回答:“是呀,醜就得死。”

他們嘻嘻哈哈地笑著,有人手中拎著酒壺,有人手裏捏著團扇,還有坐在地上撫琴的,抬頭皆是一張美麗精致的臉。鳳懷月的視線從他們的五官飛速掠過,試圖總結出一些相似點。轎夫們的腳步也在逐步加快,一條寬廣大河,已經逐漸在不遠處顯露出了白色的影子。

河中浪花滔天。

“貴客下轎!”

終於抵達目的地,轎子被放了下來。

“貴客下轎!”

見轎子裏遲遲沒有動靜,轎夫又扯起嗓子叫了一回。

鳳懷月定了定神,彎腰從轎中走出。

風雨如晦,電閃雷鳴。穿著紅色喜服的管家正站在岸邊,他走上前來,仔細打量著這位新客的臉。他身上裹著濃厚的煞氣,手中提了把鬼頭長刀,目光陰森。鳳懷月不動聲色與他對視,問:“如何,我能去赴宴嗎?”

管家瞪大眼珠子,轉著圈打量他,打量了許久,突然轉身高聲喜道:“來人,渡貴客過河!”

一艘大船“嘩啦啦”地駛了過來,桅杆上掛著一串或白或黃的骷髏,那些應該就是慘死的修士們,因為長得不夠像自己,所以被管家砍了腦袋。

是的,長得不夠像自己。

從轎夫,到路邊的女子,再到其餘路人,所有能存在於這個世界中的人,五官都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眉毛也好嘴巴也好,甚至就連雙喜村裏的孩童,也有與自己一樣的眼睛。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鳳懷月也就想通了方才在見到四個轎夫時,那股詭異別扭的感覺究竟是什麽——因為自己的眉眼口鼻被拆開,分別貼到了不同人的臉上。

大船破浪而行。鳳懷月坐在甲板上,試圖從匱乏的記憶裏撥出一點往事,比如說自己當初在迷暈了越山仙主與清江仙主的同時,還有沒有順便把媚眼拋給什麽別的凶殘妖邪,以至於對方念念不忘三百年,就連造一條破船,也必須得是長得像自己才能坐。

情債一路從現世惹到千絲繭,鳳懷月對當年的自己肅然起敬。

是個人物。

……

魯班城內。

彭流搖頭:“感應不到,理應是進了千絲繭。”

餘回評價:“若不論前因後果,這種一出枯爪城就跑去千絲繭斬妖的行徑,乍一聽怎麽還有些催人淚下。”

彭流道:“我看還是找個大夫給他看看腦子吧。”

餘回敷衍一句,拿著梳子繼續給坐在桌邊的“鳳懷月”梳頭發:“阿鸞當年可沒這麽乖,仔細想想,倒也不錯。”

彭流問:“詳細解釋一下,‘不錯’的點在哪裏?”

餘回答:“點就在於另一個現在瘋了。”

瘋的勁還不小,比蓬萊山那群呲著獠牙的靈獸更護食,簡直恨不能將心上人十二個時辰鎖在身邊,親手錦衣玉食地養著,旁人多看一眼他都要犯病。餘回道:“你仔細想想,倘若換成當年那個阿鸞,哪裏能受得了這種拘束?隻怕半天就要鬧得天翻地覆,不讓他走,與要他的命有何區別。”

彭流道:“要這麽說,也有道理。”

餘回將偶人的頭發簪好,又道:“這也就是阿鸞的殘魂眼下無知無覺,能由著折騰,否則……罷,他進了千絲繭也好,多在裏頭待幾天,順便也讓阿鸞透透氣。”

彭流問:“但那名失蹤的修士倘若也在同一個千絲繭中呢?”

“放心吧。餘回道,“他不會讓那名修士死在妖邪手裏。”

畢竟阿鸞是在見到那名修士後,方才有了一點類似於活人的反應,會主動走路,主動伸手,以及主動扇響亮清脆的巴掌。無論是因為白玉靈骨也好,或者是其他什麽原因,總之旁人肯定做不到。

所以瞻明仙主要是還想挨巴掌,就必須得將那名修士帶出來。

彭流思而不解:“你說他這算什麽愛好,要不要找個大夫看一下?”

餘回提議:“不如下回你也扇他一巴掌試試,要還是能扇出一臉欣喜若狂,確實是得看看。”

彭流拒絕:“算了,他就繼續這麽病著吧。”

反正阿鸞手勁也不大,理應扇不出什麽毛病。

……

司危在進入千絲繭後,也被孩童引去看了那滿手鮮血的可憐老嫗,他們同樣嘰嘰喳喳地催促著新客快去換上最好看的新衣服,好參加喜宴。見司危站著不動,索性自己采來花扯了草,鬧著要往他頭上插。

“方才那位客人,都乖乖換了新衣服,你穿著黑衣,主人可不喜歡黑衣!”

“穿黑衣,就得死!”

“快換,快換呀!”

司危眼神微微往下一瞥,不悅問道:“怎麽,還要我親手捉了喂給你?”

小白在他胸口滾了一滾,從衣襟裏不甘不願地探出一點火苗,它原本不想幫親爹這個忙,但是當看到那些小妖怪的長相時,卻“嘭”一下拔高一尺,“呼”就飄了出去!

“啊!”孩童們慘叫一片,很快就被靈焰燒成灰燼。

“接貴客上轎!”

綠色的轎子停在村口。

也是四名綠衣轎夫。司危視線掃過眼前四張臉,陰鬱道:“不知死活!”

“接貴客上……啊!”轎夫們見他沒有反應,正欲強行上前將人塞進去,臉上卻突然一陣劇痛,血從腦頂如暴雨灌下,他們倒在地上,雙手抱頭痛苦地翻滾著。司危將手中四張臉皮隨意丟在泥中,這才吩咐:“站起來。”

轎夫戰戰兢兢,忍痛從地上爬了起來。失去了好看的臉皮,他們露出原本的普通麵目,被鮮血浸透後,顯得有幾分恐怖和猙獰。

司危道:“本座不要這頂小轎子。”

轎夫們不敢言語,這……這轎子還小嗎?但看著落在草叢裏的,自己的臉,卻又不敢反駁,半晌,方才有一人結結巴巴道:“大轎,是接新娘用的。”

司危道:“抬來。”

轎夫們不敢忤逆,命也不要地狂奔回村尾,扛來一頂鮮紅的無頂新轎。

司危坐上去,冷冰冰道:“走!”

四個血呼刺啦的轎夫就這麽抬著這尊大神,顫顫巍巍地離開了雙喜村。

沿途當然也是有路人圍觀的,但他們這回等來的卻不是綠轎,而是紅轎。而比紅轎更加驚悚的,則是抬著轎子的血人。各個頭發淩亂,眼睛口鼻都結著血痂,背也佝僂著,哪裏還有平日裏的風流模樣。

“嘔……”有路人蹲在地上吐了出來。

司危看著眾人,緩緩抬起胳膊,小白在他掌心被灼得左右難安,內裏一顆焰心更是閃閃發光,如太陽般越來越亮,直到最後快要憋不住爆炸了,方才被爹一把丟了出去。

“燒幹淨,別礙我的眼。”

“轟!”

純白色的火光像一道有形的風,自紅轎為中心,向著四麵八方呼嘯平鋪席卷。路人們根本躲閃不及,被打得人仰馬翻,他們捂住臉,跌跌撞撞爬到水塘邊去看,而後便尖叫的尖叫,痛哭的痛哭,轎夫更是被嚇得魂飛魄散,好不容易到了小蘇河邊,將轎子一扔就跑。

管家拖著鬼頭刀走了過來,他看著鮮血淋漓的紅轎,顯然大為驚愕!

司危問他:“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