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那是他昨日新買的金光罩。

不得不說,高價貨確實好,在遭遇了越山仙主一擊後,這罩子竟然還在裂痕道道地發揮著作用,試圖繼續幫鳳懷月瞞天過海,隻可惜仍舊被識破。彭流看著鳳懷月,懷疑道:“閣下為何如此固執地不肯以真麵目示人?”

鳳懷月脖子一縮,老實巴交地回答:“回仙主,因為我長得不好看。”

這理由顯然並不能說服彭流,鳳懷月這回倒也自覺,還沒等他開口,就主動撤去了附在自己身上的所有幻象。阿金在旁邊偷眼一瞄,當場倒吸一口冷氣,吸到一半又覺得不太禮貌,想憋住,結果把自己嗆得直咳嗽。

其餘人也在好奇地往這邊看,鳳懷月欲哭無淚:“仙仙仙主我我能能能再……”

彭流一揮衣袖,親自給他的腦袋籠上一層高階幻象,將那張紅裏透黑,絡腮胡子上連天下連海,還疙疙瘩瘩,凹凸不平的醜臉重新擋住。鳳懷月鬆了口氣,彭流則是看著眼前這好似馬上就要哭出聲的脆弱壯漢,難得表露歉意:“失禮了,這金光罩,本座會賠給閣下一個新的。”

鳳懷月一邊道謝,一邊不動聲色地將左臂縮回廣袖中,在他眼皮子底下,將那截骷髏白臂擋了個嚴嚴實實。

這場鬧劇就此收尾,彭流並未繼續追究在座到底是誰沒看管好靈火,畢竟眾人都剛剛經曆過一番激戰,勞苦功高,足以抵過。宴罷時分,管事及時送來新的金光罩,鳳懷月捏在手中,發現比自己先前買的那個品相更好,便滿意地往袖中一塞,又順手撿起桌上未吃完的一枚靈果,預備回去喂靈火。

“仙師。”阿金可能是心虛自己方才那陣猛咳,於是跟在他身後,沒話找話地解釋,“我就是……偶感風寒,嗓子不舒服。”

“倒也不用這麽找借口。”鳳懷月攬著他的肩膀,感慨曰,“天生就長成這樣,我也不想的。行了,改日有空再敘,你先回家,我這頭還有些別的事,就不相陪了。”

阿金還想說什麽,鳳懷月卻已經如一陣風般飄走,還飄得很快,直直追上前頭一人,道:“道友,請留步。”

被他叫住的修士,正是席間白骨森森,滿臉傷痕的那一位。他身材魁梧,長相扛揍,修為也肉眼可見地不低。方才他已經接受了一輪其餘人的恭維與安慰,此番再度被攔住,還以為對方同樣是為了客套幾句,交個朋友,結果鳳懷月張口卻道:“恕在下直言,道友身上那些傷痕,像是鬼煞所為,理應與千絲繭無關。”

修士微微一怔,旋即收了笑容,冷道:“閣下這是何意?千絲繭內,多的是鬼煞。”

“千絲繭內鬼煞雖多,但你脖頸白骨處,有一片熒藍微光,我知道那是哪隻鬼煞所為。”鳳懷月道,“他絕不在千絲繭內。”

修士果然語塞,半晌後,他無奈道:“我那天在離開千絲繭後,本欲回城,卻在暮色晚林中撞見了一隻埋伏在那的鬼煞,此等妖邪,人人得而誅之,我自要匡扶正義。誰知那鬼煞修為不低,不僅折了我的劍,還將我半邊身體撕扯碎裂。方才我未在席間細說,非有意隱瞞,隻因不想於這些無關小事上多做解釋,浪費越山仙主的時間,並無任何惡意。”

“道友放心,我也沒有惡意。”鳳懷月擺擺手,“隻是我一直在找這隻鬼煞,卻始終沒有線索。”

修士道:“他當時藏於距離南城門十五裏的那片林中,但不知道眼下還在不在。那鬼煞凶殘狡猾至極,道友還是得多加提防,實在不行,就上報仙督府,多帶一些幫手去。”

鳳懷月道過謝,離開菡萏台後,直接就奔城南晚林而去。仙督府是不必上報的,這種事,得有多嚴實就藏多嚴實。此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照明全靠一彎細細牙月,鳳懷月放出一把紛飛螢火,踩著枯枝滿林子地亂找。他一身白衣流淌,背影纖細,被螢蟲環繞時,連頭發絲都在發光。

林間魅妖被腳步聲驚醒,她沒有看到他的正臉,隻被這玉立仙姿迷得一片**漾,便悄無聲息跟在後頭,舔著鮮紅的唇,又伸出長長的指甲,剛想要扣扣美男子的肩膀,腕間卻傳來一陣劇痛——

陽氣沒吸到,慘叫聲也被扼斷在了脖頸間。鳳懷月回過頭,鬼煞正在將手裏已咽氣的魅妖往林子裏扔。

“……”

鳳懷月叉腰:“我就知道是你。”

鬼煞對他這張新臉適應了好一會兒,方才道:“我回去之後,看到了你的信。”

“我不是說了嗎,玩一陣就回莊。”鳳懷月坐在樹下,“讓你不必找。”

鬼煞皺眉:“我不放心你,更何況這裏還是彭流的地盤,三百年前——”

“我知道,三百年前我招惹了不少桃花債,但又不是用我現在這張臉。”鳳懷月道,“你過來。”

鬼煞蹲在他身邊,將臉依言湊近,結果猝不及防,突然就窺見了對方易容符下那張黑紅凹凸的橫肉臉,自然被嚇一大跳。鳳懷月卻樂不可支,繼續靠回樹幹道:“越山仙主隻能打散幻象,卻定然打不散我這張假臉,你可知道原因?”

鬼煞將信將疑地搖頭。

鳳懷月得意:“因為我這張臉,貨真價實,絕非幻象。”他在耳後摩挲片刻,竟撕下來一整張薄薄的麵具,這才露出本來麵目,“跟老楊學的。”

老楊是楊家莊裏熬製樹膠的老師傅,一雙手能捏出世間萬物,靈巧得很。鳳懷月道:“怎麽樣,沒想到吧。我花了足足三個月來做這張麵具,這就叫舍簡求繁,臉上套臉,最簡單的手法,反而往往能騙過最多的人,就算是越山仙主,也一樣跳不出這個邏輯。”

鬼煞坐在他旁邊:“那你打算在外遊**多久?”

鳳懷月敷衍,這種事情,不太好說,花花世界何其熱鬧,況且我才剛出來。他又道:“我是沒什麽危險的,有危險的那個,反而是你。”

畢竟鬼煞一族多方為惡,壞事做絕,當中偶爾冒出來這個不作惡的老實煞,也沒法敲鑼打鼓地滿修真界替自己吆喝出一份清白,還是藏著最省事。鳳懷月道:“反正你很喜歡楊家莊。”喜歡到在我耳邊念叨了三百多年莊裏到底有多好,山清水秀巴拉巴拉,總之看起來恨不能紮根住上一輩子,那就你繼續住,我繼續玩,誰也不耽誤。

鬼煞說:“好。”

鳳懷月疑惑:“好?我當你要再嘮嘮叨叨地勸勸我,怎麽這回出來還轉性了。”

鬼煞道:“我勸不住你,不如不勸。”

這話說得倒也屬實,何為修真界尋歡作樂第一人,當年能有本事讓他消失於宴席間的,唯有司危,而且也沒什麽高深的智取謀略,純粹是靠六合山的那把大鎖,纏著鏈條“哐當”一落,鳳懷月就能對著金殿方向罵上半個月。

罵得花樣百出,也罵得守山小童魂飛魄散,驚恐地想天呐,世間怎麽會有人膽敢如此冒犯瞻明仙主?但其實瞻明仙主本人還挺喜歡的,他時常在忙完公務後,特意拐到後山聽上一陣,有時還會幹脆差人將案幾搬進禁閉室,悠然看書。

鳳懷月氣急敗壞,指著他的鼻子:“你這人還講不講道理了!”

司危答:“可以講,但絕不同你講,坐下,靜心。”

鳳懷月煩得要死,拎起書冊朝他臉上丟,又扯過筆在書上亂畫,吵鬧不休地要出去,司危卻絲毫不為所動,書頁被塗得漆黑也能照看不誤。折騰到後來,鳳懷月沒轍了,捂著嘶啞的嗓子生悶氣。

司危也不知從哪裏摸出一碗蓮梗糖水,用玉勺盛了看他。

鳳懷月蹲在地上,目不斜視直對前方,張開嘴。

司危低笑,半跪過去,一勺一勺喂他吃,吃完又用指背蹭了蹭那唇邊糖水:“今日罵累了?”

鳳懷月白眼一翻,懶得理他。

但修真界其餘人是不會知道這一切的,大家隻會讚頌瞻明仙主雷厲風行,屢屢出手大禁三界奢靡之風,將歡宴取消了一場又一場,幸好,幸好,還是有人能治得住那位恃清江仙主越山仙主而驕的鳳懷月,否則他真不知要得意到如何橫行。

林子裏此時濕氣已經很重了。

鳳懷月裹緊外衣,道:“那就說好,你先回去。”

鬼煞默默點頭,離開楊家莊,他的話也少了許多,看起來有些與世不符的拘謹。

鳳懷月當然也知道,自己這種趁朋友出門買藥時溜了的行為不太妥,但再不妥,楊家莊也是不能再回去的,實在無趣。他便拉著鬼煞站起來,又塞給他兩大把玉幣,哄道:“行了,那我們就此別過,你路上千萬小心,可別再被哪個修士撞到。”

鬼煞依舊隻是點頭,他目送他離開後,仍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站著,直到耳邊傳來一聲笑:“怎麽,你還想繼續跟著他?”

心事被戳中,鬼煞猛地扭過頭,就見說話的人是個紅裙小姑娘,她繼續嘻嘻笑著,看起來有些刻薄,卻又有些童稚未脫的真誠。紅翡後退了一步,免得這凶巴巴的鬼煞傷了自己,又道:“你別怕,那位仙師也曾救過我的命,我可不想害他。”

鬼煞陰沉地問:“你想做什麽?”

“我不想做什麽,就是對他有些好奇。”紅翡扯著根草葉,在手裏繞著玩,“還有啊,要是你想進城,我有辦法,但是你得……喂,喂你放手,懂不懂憐香惜玉啊!”

鬼煞扯著她的後衣領,大步流星朝城門的方向走去。

紅翡吃驚得很:“你都不問一問我的條件,就要跟我一起進城了?”

鬼煞低頭冷冷看著她:“我不和你講條件,但是你若對他好奇,想找他的麻煩——”

說話間,一根藤蔓已經勒上了少女的脖頸,往後死死收緊。紅翡費力地掙紮,臉色漲紅道:“你!”

鬼煞蹲下,將她像小雞仔一樣拎起來:“他救了你,我不殺你,但你記住,你該死。”

紅翡抓緊時間呼吸著空氣,心有餘悸道:“你……早知道你是個瘋子,我就不來招惹了,我,我現在後悔了,你放過我,行嗎?”

鬼煞道:“不行,帶我進城。”

“可是,”紅翡被他強行拉著,走得跌跌撞撞,“我看你方才在那位仙師麵前,明明就老實得很,你怎麽裝……咳,咳咳咳,饒……命……我不說了,再不說了。”

白霧遮住了整片樹林,直到清晨時分,方才被陽光費力地穿透。

清江仙主禦劍而行,風塵仆仆落在縱星穀內,也來不及喝一杯水,便急忙扯住司危問:“阿鸞當真醒……阿鸞?”

他看著從門裏慢慢走進來的舊友,心裏湧上巨大喜悅,連聲音都有些哆嗦:“阿鸞?”

對方並沒有太大的反應,隻站在原地看著他,眼裏也無光彩,就是個……偶人,精巧的,有那麽一點殘魂的,會自己走路的偶人。這其實是意料之中的事,畢竟司危就算再本領滔天,將他自己削成骷髏,也拚不出另一個活人。

三百年執念,這樣的結果,說不上不好,但也確實算不得好,夾雜有幾分荒誕與悲涼。司危道:“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

餘回附和,是好。

司危又道:“山穀的確不錯,不過阿鸞不喜歡。”

餘回:“……”

這就開始了是吧!

作者有話說:

餘回:你喜歡這兒嗎?

阿鸞:……

餘回:他喜歡!(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