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皇帝下旨宣召將軍回朝的消息傳出後,滿朝文武立刻蜂擁至禦書房前,卻被內侍攔下,說陛下有旨,誰都不見。

“皇上,皇上!”一個看起來至少有八十歲的老臣跪在地上,嘶啞哭喊,“大將軍他手握重兵,狼子野心,早就不甘心隻鎮守於西北一隅,好端端的,皇上為何要突然宣他回朝,此舉不妥,很不妥啊!”

其餘大臣也跟著附和,一時間門前悲聲一片,不知道的,八成還以為屋裏的皇帝是駕崩了。阿金關上門又關上窗,依舊關不住滿院子的泣血勸諫,那些人扯出來的腔調,與戲台子上的唱念也差不了多少,有一種古怪的滑稽。

這顯然也是將軍夫人的幻想。她覺得王城裏是應該有這麽一群人的,他們要麽昏庸無能,要麽碌碌無為,總之肯定比不上自己的丈夫,不僅比不上,甚至還要拚了命去嫉妒、去詆毀自己的丈夫,在皇帝麵前大進讒言,不許他進宮,不許他升官,不許他有一個好的前程。

鳳懷月站在窗邊,透過窗欞縫隙看著外頭鬧劇,看著大臣們越來越情緒失控,有幾個分外激動的,甚至已經把腦門磕出了血。而與此同時,在那黃沙茫茫的大漠裏,將軍夫人也正手握聖旨,慌亂地不安著,她問自己的丈夫:“最近並無戰事,為何皇上要宣你入宮,給你升官?”

將軍僵硬道:“不……知。”

“是,是,你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打仗,隻知道忠心。”將軍夫人提高聲調咒罵著,“你豁出命去打仗,吃苦受罪,現如今倒是百戰百勝了,皇帝難道就能容下我們嗎?他會殺了你的。”

將軍繼續發出幹澀的音調,灰白的眼珠子也轉動著:“沒有,沒有打過仗。”

將軍夫人並沒有再理會他,隻是握緊手中的聖旨:“不過那些大臣不會讓你進宮的,他們隻會拚了命地勸阻皇帝,拚了命地去保自己的前程,他們……他們隻會勸皇帝降旨殺了你。”

她惴惴等著,同時又在心裏抱有一絲希望,希望前一陣那離奇出現的兩位過路客能真的行刺成功,就這麽想著想著,新的聖旨又到了,內容依舊是在宣召將軍夫婦進宮,看樣子已經鐵了心。

皇命難違,她隻好收拾行裝,隨心愛的丈夫踏上了東行的路。

皇宮裏,鳳懷月也正在禦書房中勤勤懇懇地“治國”,小皇帝的政見簡單地能一眼望到頭,無非就是大家都各自挑選最愜意的日子來過,天子醉於詩,丞相醉於美人堆,百姓愛醉什麽醉什麽,人人都稱心如意,國家不就會永享太平嗎?

皇帝道:“這麽些年,朕早就想這麽做了!”

鳳懷月道:“現在做也不遲。”

皇帝卻依舊有顧慮:“可那大漠中的瘋女人實在可怕,她是不會允許這個國家好起來的,她隻允許朕做一個傀儡,一個木偶,一個昏君。”

鳳懷月正色道:“那是以前,現在朝廷都預備除掉她了,那還有什麽可害怕的呢!她先前總是安排諸多大臣來控製皇上,皇上每每妥協,可這回不妥協了,不也一樣沒事?依微臣所見,這些政令還需得盡快推行,越早推行,百姓越能受益,自然會擁戴皇上。”

皇帝被他說得蠢蠢欲動。

甚至連阿金也有些入戲,覺得自己當真正在參與一場權謀之爭,當然了,也隻是一瞬間的恍惚,他還是能很快回到現實的——這並不是宮廷權謀,僅僅是鳳懷月在煽動皇帝與將軍夫人鷸蚌相爭。小皇帝雖說擁有濃烈的怨氣,但他實在過於軟弱,這些年遇事隻知妥協,才會被一直操控,而想要讓他挺起腰板與將軍夫人相爭,就得先讓他重拾自信。

皇帝道:“好,那便立刻將這些政令頒布下去!”

鳳懷月頂著胖妖邪的軀殼,做出喜極而泣的表情,高聲道:“皇上聖明,皇上聖明啊!”

可能丞相喊得太誠懇,也可能是這皇帝生前死後都窩囊,實在是太需要鼓勵與誇獎了,所以目前也有些上頭,他雙眼發紅,又惡狠狠地一拍龍案,殘暴吩咐道:“還有誰再敢胡言,統統誅殺九族!”

鳳懷月心想,幸好你上一世死得早,否則百姓還不知要吃多少苦,但在這千絲繭內,這份殘暴卻恰好很有用,在丞相的授意下,禦林軍齊齊應聲,當即就出去拿人了。一時之間,王城內哀聲一片,人人自危,血滿長街。

而皇帝的心也在這滿城血汙中,迅速膨脹了起來,他嚐到了權力的滋味,又有丞相在旁日夜吹捧,便當真覺得自己頭腦睿智,殺伐果斷,比起史書中的諸位千古明君也絲毫不差。

他想起了生命被浸泡在酒缸中的,那個慘淡淡暗沉沉的黃昏。

自己本不該死的,因為自己是會治國的,現在這個國家,不就被自己治理得很好嗎?可那些吵鬧的臣子偏偏要來打擾!皇帝站在高高的城牆上,充滿怨恨地想著,而在他身後,濃厚的煞氣正如一副巨翼緩緩展開。

阿金站在暗處,看得心驚膽戰,道:“仙師,你當真將他養成了大妖。”

“誰讓你我既打不過將軍夫人,又打不過皇帝,也隻好讓他們互相牽製。”鳳懷月示意他,“看遠處。”

阿金遠眺,就見整座王城正在飛速變成另一番模樣。金碧輝煌的大宅一座接一座轟然倒塌,而在廢墟之上,一排排獨具江南風情的房舍又紛紛拔地而起,柳樹梢頭掛著如雪詩篇,街上走著的,也不再是大腹便便的富貴商賈,而是佩戴綸巾的清雅文人。

皇帝已經從將軍夫人手中奪來了王城。

而在更遠的其餘城市,變化也正在發生。將軍夫人乘坐一駕馬車,沿途看著那整齊的良田,精美的瓦舍,健壯的農夫,眼裏滿是恐懼。這個國家不該是這樣的,昏君如何能將國家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條?可若不是昏君,那為何又要謀害自己的丈夫呢?難道,難道錯的是自己的丈夫嗎?

不會的,不可能。

她一把掀開車簾,死死地盯著那群正在晾曬糧食的農人,視線所及處,火光與洪水再度滔天,房屋也倒塌了,人們挺著病態的大肚子倒在河邊,饑腸轆轆地咒罵著皇帝。

對,這才是對的。她握緊衣裙,稍稍鬆了口氣,我的丈夫是最彪悍,最忠誠的大將軍,是皇帝容不下他。

兩股不同的怨念翻騰在整個千絲繭內,此消彼長,攪得四方一片混亂。

鳳懷月與阿金在這段時間裏,都不同程度地被煞氣所傷,幸好阿金在進來之前,買了不少丹藥,勉強能護住心神。他“嘩啦啦”往鳳懷月手中倒了大半瓶,愧疚道:“可惜我沒多少錢,也買不起貴的,隻有這些。我聽說最好的丹藥,是由瞻明仙主的靈火煉化,一粒就能抵過半座城。”

鳳懷月心想,價值半座城的丹藥,那得要多少玉幣,算不過來。

阿金又說:“不過現在就算有錢也買不到,因為瞻明仙主當初一共就煉了三丸,結果全被鳳公子給吃了。”

鳳懷月大為震驚,怎麽又是我。

他簡直要百思不得其解,三百年前的自己到底有多招人嫌,處處闖禍不說,居然還偷吃人家的丹藥?

阿金緊張地問:“仙師為何突然歎氣?”

鳳懷月答:“沒什麽,隻是在想出去之後的生活,要怎麽躲。”

阿金:“啊?”

鳳懷月攬過他的肩膀,目色深沉得很。

你不懂。

……

縱星穀中。

餘回用自己的靈力替那具軀殼填補了最後的魂魄裂痕,連道:“要命了,我竟然在做這種逆天邪門的事。”

司危靠樹坐著,心中也不悅至極,但再不悅也沒轍,因為他現在實在是太虛弱了,虛弱到何種程度呢,用餘回的話來說,就是風一吹都要死,實在不能事事親力親為。

被光影籠罩的人已經有了清晰的麵容,胸口也在微微起伏——可他其實是不必有呼吸的,因為這具被司危強行拚湊的軀殼,說到底,其實與傀儡並無區別,隻不過是多了一些鮮活的血肉,多了一些生動而又稀薄的魂,所以看起來像個活人而已,一旦司危撤去靈力,他也頃刻就會崩裂消散。

所以餘回與彭流才會覺得司危瘋了,在那漆黑腐敗的城裏找尋三百年,虛耗靈力,割肉放血,幾乎舍了大半條命,卻隻換來眼前這具脆弱的軀殼。

“不一樣的。”司危伸出手指,蹭了蹭光影中的人,“這是阿鸞的魂魄。”

餘回不預備與他探討這個問題。隻叮囑:“在我將外頭的事安排好之前,你與阿鸞就在這裏待著,哪裏都不準去,知不知道?”

司危道:“好。”

餘回心想,還挺聽話。但他還是不放心,琢磨片刻,又提出假設:“倘若阿鸞今晚醒來,叫嚷著要去魯班城赴宴呢?”

司危答:“那我今晚就帶他去魯班城。”

餘回當場無語,我就知道。

何為宿命,他二人闖禍,自己背鍋。

兜兜轉轉三百年,這因果竟是半分都沒有變。

……

千絲繭內,鳳懷月正在欣賞自己的白骨手臂,最近蠱毒並未發作,所以他的肉身也勉強還算維持著原狀。阿金坐在他旁邊,好奇地問:“仙師怎麽會受這麽重的傷啊?”

“不好說,我其實也不記得。”鳳懷月道,“那好像是一場很大的爆炸,炸得我魂飛魄散,不過在關鍵時刻,幸好有個朋友及時趕到,他趁著四野震動大霧驟起時,拚死將我拽走藏了起來,才能僥幸保住這副身體,和一大半的魂。”

阿金聽得咂舌:“原來仙師是經曆過大世麵的。”

鳳懷月卻嫌棄:“這又不是什麽好世麵。”

阿金又笑:“那仙師的朋友呢?”

鳳懷月道:“應該正在找我吧,我是偷跑出來的。”

阿金驚奇:“啊?”

鳳懷月道:“他是個好人,但就是不許我入世,所以我就偷偷跑了,我不喜歡那麽無聊的日子,一日三餐,吃飽就睡。”

阿金道:“其實吃飽就睡也沒什麽不好的,若不是要養家,我也想吃飽了就睡。”

鳳懷月搖頭,還是堅持花花世界才有意思,哪怕是現在被困在千絲繭中,也有意思,活在世間,就該熱鬧。

阿金沒再反駁,而是配合地許諾,出去之後,我一定帶著仙師看遍魯班城的所有熱鬧!

鳳懷月正準備問問具體都有哪些熱鬧,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有人高聲稟告:“丞相,丞相,將軍進城了!”

“好!”鳳懷月扶著阿金,艱難地站了起來,整了整被壓皺的衣擺,吩咐,“今晚設宴!”

王城正是最繁華熱鬧的時候。

皇帝甚至給他自己幻想出了來自其餘十八個國家的使臣,要麽金發碧眼,要麽棕發褐眼,他們的轎輦與馬車橫七豎八地塞在街頭,堵得眾人無法前行,但卻沒有誰生氣,反而大聲討論起這座王朝的統治者究竟有多聖明。

話語傳到將軍夫人耳中,她就越發難受,尤其是當看到自己丈夫的視線正落在一位異域美人身上時,這份痛苦就更甚,她高聲咒罵著車夫,催促他快些駛離這亂糟糟的街頭!

皇宮裏的宴席已經擺起。

鳳懷月問:“皇上準備好了嗎?”

皇帝答:“自然,朕這回一定會殺了她。”

他已經不再是最初那個蒼白的青年了,而是開始變得猙獰,像某種嗜血的野獸。他想,未來這個國家,所有人都必須寫詩,寫詩,寫永遠也寫不完的詩。

鳳懷月將皇帝扶上王座時,將軍夫婦也恰好從殿外走了進來。

婦人的視線惴惴不安地掃視,她看到了鳳懷月,但是並沒有認出來,隻是恭恭敬敬地向天子行禮。

“不必多禮。”皇帝冷冷看向將軍,“來人,賜座!”

婦人有些膽寒,因為她隱約覺得,這個皇帝似乎變了。她握住自己丈夫的手,低頭縮著脖子,悄無聲息地坐在了席間。

阿金悄聲道:“她看起來已經完全被壓製住了。”

鳳懷月搖頭:“但我們要的是讓他們二者相爭,不是單方麵壓製,否則隻留一個皇帝,我們也一樣沒法應付。”

阿金道:“仙師言之有理,那我們接下來要怎麽做?”

鳳懷月順手端起桌上托盤,對高台之上的人道:“皇上,將軍旅途勞頓,微臣這裏有一壺好酒,恰好可以用來接風洗塵!”

皇帝點頭:“好,那就由愛卿替朕,去敬將軍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