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千絲繭內。
皇帝靠在鳳懷月的肚子上,簡直抽泣哽咽了個綿綿無絕期,哭到最後,又忽然一把握住鳳懷月的手,坐起來震聲道:“丞相啊,不如你再隨朕試一回吧,試一回將這江山重新撐起來!”
一旁站著的阿金:“?”
鳳懷月原本正被他哭得心煩意亂,突然聽到這一句,也是一愣,試探著問:“皇上有何計劃?”
“來人,來人!”皇帝顧不上回答他,扯起嗓子叫嚷,“速速替丞相收拾出一間偏殿,他往後就不回丞相府了,隻住在宮中!”
鳳懷月受到驚嚇,這苗頭是不是不太對,你重振旗鼓,為何要我夜宿宮中,我雖然長得醜,但好歹也算一國之相,如何能做出此等以色侍君穢亂後宮之事?便立刻頗有風骨地拒絕:“微臣還是不住了吧,宿在宮外,也是能協助陛下治國的!”
但瘋子皇帝卻不肯聽,安排完住所,又下令讓內侍將窖中所藏美酒統統取出,倒入禦花園的空池中,還要命後宮剛入選的那批秀女全部換上舞衣,入酒池起舞,當中有哭哭啼啼不願意的,甚至幹脆被太監抬起來丟了進去。
鳳懷月與阿金越發糊塗,這算哪門子的重振江山法?我們還當你是要立刻開始上朝批奏章。
美酒四濺,美人痛哭,一旁的皇帝卻在哈哈大笑,這畫麵實在有些離譜。雖說知道池中女子皆是妖邪,鳳懷月還是覺得頗為心理不適,正欲想辦法中止這莫名其妙的“重新撐起江山”之鬧劇,阿金卻偷偷拉住他,道:“仙師,仙師,我知道這皇帝是誰了。”
鳳懷月問:“是誰?”
“在幾百年前,有一個小國,名曰緋樂國。”阿金道,“最後一任國君名叫趙賀,一生酷愛詩詞美酒,隻活了十八年,在國破之後,他便手捧詩集將自己溺死在了酒缸裏。而趙賀的父皇,更是荒**,最愛觀賞美人在酒池中赤身**起舞,還取名美人池。”
阿金說完之後,又補充,不過也有可能不是,因為緋樂國處於南境,是不可能有大軍駐紮在西北荒漠中的。
鳳懷月卻道:“那倒也未必。你再想想,在那對父子身邊,可有我這麽一位古怪的胖丞相?”
阿金答:“沒什麽印象。”關於緋樂國的幻術戲,主要看點在美人起舞與趙賀殉國,其餘人物皆為背景,除了演內侍的,就隻剩下一個官員,時不時手捧長卷出來,歌頌兩句君王聖明,再說一些類似“以智治國,國之賊”之類的晦澀話。
“如此。”鳳懷月道:“那就難怪。”
阿金還沒來得及問是哪裏“難怪”,皇帝已經在招手叫:“愛卿,愛卿,你過來。”
待鳳懷月過去之後,他又喜不自勝道:“愛卿以為這美人池比起父皇當時所建如何?”
鳳懷月答:“一樣好。”
皇帝又問:“除了這美人池,愛卿可還想要別的?”
鳳懷月道:“皇上就不能想個辦法,幹脆殺了她嗎?”
皇帝的笑容僵在臉上,緩緩扭頭看向他:“愛卿在說什麽?”
鳳懷月麵色如常道:“不是嗎?隻要有她在一日,陛下的治國之策就無法被完全推行。”
這話一出,皇帝果然再度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他說:“對,對,朕是想當一個好皇帝的,可上一世有那些老臣從中作梗,他們強迫朕玩弄權術,以肮髒下作的智謀詭計來管轄四境,他們根本就不懂,難道朕一心鑽研詩詞歌賦,坦坦****,就沒法治理天下了嗎?”
鳳懷月攬過他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隻鑽研詩詞歌賦,確實沒法治理天下,但現在你也不必再懂這個道理了。
他扶著皇帝回到禦書房休息,好讓對方先冷靜下來。阿金跟在後頭,聽得抓心撓肝又一頭霧水,什麽叫殺了她,殺了誰?這一重幻境中最大的妖邪,難道不就是這個神神叨叨的瘋皇帝嗎?
鳳懷月道:“殺了將軍夫人。”
阿金吃驚:“啊?”
此時皇帝已經在禦書房內的玉榻歇下,內侍也在房中伺候,院裏隻有鳳懷月與阿金兩人。
阿金急忙問:“為何要殺了將軍夫人?”
鳳懷月道:“因為並非皇帝操控她,而是她在操控皇帝,她才是這個千絲繭內的大妖。”
阿金幹咽了一口,悄聲問:“仙師是如何發現的?”
鳳懷月道:“線索其實很明顯,明顯得甚至被我們視而不見。從沙漠到王城這一段路,所經過的城池全部餓殍遍野民不聊生,試問倘若這重幻境當真是由皇帝主宰,那他為什麽要構建出這麽一個破破爛爛的糟心國?”
昏君隻是不會治國,不是不想治國,若一切都能由自己輕鬆操控,那誰不想製造出一個千秋盛世?
阿金恍然:“原來……我們來時怎麽沒想到?”
鳳懷月道:“因為來時你我皆受了將軍夫人那段話的影響。”
皇帝昏庸,貪圖享樂,陷害忠良,百姓苦不堪言,她是這麽說的,所以兩人沿途看到符合描述的情景,也不會覺得有哪裏不對,畢竟昏君統治下的國,理應如此。
阿金又問:“可她既是大妖,怎麽要把自己和丈夫禁錮在那片荒涼的大漠中?”
鳳懷月答:“世間入魔者,心頭多有執念,她並不是不想離開,而是離不開,皇帝沒法禁錮她,但她可以禁錮自己。我猜在上一世,她的丈夫的確因為當朝皇帝的旨意,死在了沙場上。”
女子心有不甘,帶著衝天怨氣自盡,化為厲鬼後找尋千裏,不僅刨出了丈夫屍骨,還順道刨出了五百具被埋葬在同一片大漠中的,戰死於不同時期的將士殘骸。這也就解釋了阿金先前提出的疑問——為何那五百殘兵會衣著各異,發型各異,有人肉身新鮮,有人卻已經風化為半具枯骨。
一個怨氣厲鬼,帶著橫死沙場的五百屍骨遊**世間,此等規模自然不會被修士放過,故而這群妖邪先是被合力鎮於高塔之下,後鎮妖塔遭枯骨凶妖摧毀,他們又被關進了千絲繭中。
阿金繼續問:“那皇帝呢?”
鳳懷月道:“我方才問了,他是被強行綁架的。”
女子在丈夫死後,最恨的自然就是皇帝,但她並不能靠近那些薨後被鄭重安葬於陵寢中,有龍脈相護的帝王魂魄,隻能綁像趙賀這樣的,年幼,軟弱,無能,死無葬身之地的孤魂。
鳳懷月道:“即便趙賀是被她所綁,但在她的那份執念裏,天子依舊是要比自己更高貴的。”
所以在初時,女子隻是含淚泣血地質問,質問趙賀為何要下令斬殺自己的丈夫,時不時又跪地哀求,完全不顧這個被抓來的皇帝與她其實八竿子打不著任何關係。而在進到千絲繭後,女子的執念也蔓延到整片幻境,最終締造出了這個帝王昏庸,將軍受困,天下悲苦的蒼涼國度。
“她生前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婦人。”鳳懷月繼續說,“沒見過真正的奢華富貴,隻能憑借看過的戲文與話本,七拚八湊地想象這座用來享樂的都城,所以王城才會看起來處處古怪,又處處重複。”
而清雅的禦書房,八成是趙賀替他自己爭取到的唯一一處淨土,使雙眼可以不必被大金大銀的鄉野俗氣屠戮。他就躲在這裏,被迫履行著女子塞給自己的昏君戲碼,比如說隨意殺人,再比如說沉迷美色。
阿金道:“可是皇帝身上的煞氣,也甚是駭人。”
鳳懷月兩手一攤:“投酒缸自盡的窩囊皇帝,有點煞氣,這不是很正常嗎。”
更何況那還是個盲目自信,覺得他自己聰慧過人,有能力治理好國家的小皇帝。聖人說天道無為,他就一知半解地認為自己盡可以兩手一撒,百姓便能自然而然安居樂業,這種蠢貨,緋樂國滿朝文武大抵是不會慣著的,想來生前沒少幹當朝訓斥的事。兩方相看互生厭,都將亡國之因歸於對麵,死時怨念自然衝天。
阿金苦道:“照這麽說,我們接下來豈不是更難斬妖?”
先前隻有皇帝,現在又冒出來一個將軍夫人。他又頭疼:“執念太深,當真害人害己。”
“所以說,往後遇到這種不管不顧的瘋魔人士,還是得躲遠些才好。”鳳懷月拍拍肚子,“像我,就看得很開,不管什麽東西,哪怕再珍貴,沒了就沒了。”錢也好,回憶也好,都是身外之物,心心念念惦記著,難道就能回來嗎?不過徒增傷感而已。
阿金連連點頭:“是,仙師說得對,那咱們下一步要怎麽辦?”
鳳懷月吩咐:“這丞相癡傻愚笨,不會勸諫萬事順應,才會哄得皇帝如此信任喜歡。不如你也裝出一幅癡傻的笨蛋美人樣貌,去吹吹枕頭風,哄他把將軍夫人宣召進宮,讓他們先自相殘殺一輪看看。”
阿金問:“怎麽吹?”
鳳懷月立刻擺手:“不知道,你才是成了親的那個,怎麽反倒問我要怎麽吹枕頭風,我可從來沒有經曆過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