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色深黃,飛沙茫茫。

厚雲蔽日壓來,雷霆聲幾乎要將天穹一並震碎。無邊大火在原野間滾滾蔓延,不停炸裂作響的,除去古木與巨石,還有一具又一具的焦黑枯骨。這些被火光裹挾著的凶物,先是高高躍起,後又如冰雹般劈頭砸下,成百上千上萬地摞在一起,直至在山穀中疊出一座高塔。

“阿鸞!”身披紫袍的男子大喝一聲,揮袖掃開麵前阻礙,濃煙隨著他的動作散開些許,一隻沾滿血的手也從骨塔之下,艱難地伸了出來。紫袍男子見狀,忙俯身去拉,此舉卻大大激怒了枯骨群,於是他們越發用力地往下一壓——

“哢!”

骨頭碎裂聲清晰傳來,那隻手也再度無力地垂軟下去。紫袍男子心急如焚,險些要破口大罵,他用最後一絲力氣幻出火刃,但尚未等有所行動,另一道玄影已如狂風呼嘯而至!

司危雙目充血拔劍出鞘,長刃當空狠狠一劈,數萬枯骨瞬間四散崩裂,世界搖搖欲墜,天地也在這一瞬間得以片刻安靜。而在屍坑底部,被鮮血染透的白衣裹著那具單薄身軀,早已深陷汙泥當中。

“阿鸞!”

又是轟隆一聲!

強光驟起。

遮天蔽日的火與燙沙,足以焚盡世間萬物。

*

三百年後。

春日裏,滿城楊花榆莢如雪亂灑。

一隻木鶴揮動雙翼,從半空緩緩飛過,投下巨大的影子。它背上馱著一整座茶樓,此時正賓客絡繹,熱鬧非凡。靠窗坐著的小娃娃們紛紛伸手去抓楊花玩,被大人們拎著領子扯回來,口中責怪:“也不怕掉出去?”

“不怕。”小娃娃們伸手一指,大聲嚷嚷,“娘親你看,那個大哥哥也和我們一樣嘛!”

這一嗓子引得茶樓眾人紛紛轉頭,就見果然有一名白衣男子正將他的整個上半身都探出窗,已經迎風兜了滿滿一袖子的楊花雪,便紛紛笑出聲。婦人也哭笑不得,趕忙捂住小娃娃的嘴,男子卻不在意,隻氣定神閑地坐回來,還有空向對麵拚桌的茶客解釋一句:“我們那地方,可沒這能以假亂真的花雪玩。”

“仙師是從何處而來啊?”茶客熱情搭話。

“楊家莊,一個小村子。”男子答,“風景倒不差,就是沒住幾個人,不熱鬧,悶得慌。”

茶客嘿嘿笑:“仙師喜歡熱鬧?那可來對了地方,這魯班城裏最不缺的就是熱鬧。”

畢竟作為修真界最大的機關城,城中每日往來商客沒有數萬也有數千。茶客繼續做介紹,說自己名叫阿金,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專門做給外地人帶路的生意——畢竟機關城嘛,當然到處都是機關,稍有不慎,就會鑽進死胡同,有個向導會方便許多。

男子問:“雇閣下一天,需要多少錢?”

阿金趕忙道:“不貴,不貴,隻要一玉幣。”

男子震驚:“一玉幣還不貴?”

阿金稍微一噎,他打量男人,雖說對方捏了個易容訣,但也能窺出一絲絲與人不大相同的仙氣兒,像是個修為極高的,怎的竟如此小氣?

不過小氣鬼的生意,也不是不能做。兩人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終以一玉幣三天的價格成交。阿金收了錢,又往兩人杯中添了熱茶:“不知仙師該如何稱呼?”

男子道:“阿欒。”然後在對麵的人瞪圓眼珠子之前,及時補充,“欒樹的欒。”

“是是是,欒,欒樹嘛,這個姓好。”阿金賠笑,又用極快的語速嘖了一句,“肯定不能是那個鸞,畢竟……”

畢竟那一位,已經在許多年前,魂飛魄散在了千裏之外的枯爪城。

男子與他對視:“那個鸞,是哪個鸞?”

阿金壓低聲音:“修真界人人都知道的鸞……鳳懷月啊,怎的欒兄連這都要問?”

男子綿綿長長地歎了口氣,苦惱道:“記不住,我曾病過一場,而後就忘了許多事。”

諸多前塵過往都被大風吹去,隻餘一些看不大清的影影綽綽,心裏也像是被糊上一層紗。唯一能記清的,可能就隻剩自己的名字,鳳懷月,鳳懷月,不算難聽。

而他也是這回偷溜出門才知道,原來自己這不算難聽的名字在修真界中,居然還頗有那麽一些不可言說的調調。至於具體原因,問了好幾個人都支支吾吾說不清,也罷,留著以後慢慢打問,倒不必著急。畢竟自己這條命是好不容易才撿回來的,得金尊玉貴好生調養,萬萬心急不得。

阿金又問:“仙師這回來魯班城,除了瞧熱鬧,可還要買什麽東西?”

“沒仔細打算過。”鳳懷月答,“隻是散心,不過順便也能看看。”

阿金笑道:“有許多客人都這麽說,沒打算買,不過等出城時,卻個個都裝滿了乾坤袋。”

誰讓魯班城裏稀罕物多呢?集市上不僅僅有各種精巧機關,還有許多珍奇花草、鳥獸魚蟲,以及從天南海北運過來的各種好東西,主打一個琳琅滿目,物美價廉!果不其然,鳳懷月飲罷茶後,在街上走了沒兩圈,手裏就已經攥了隻晶瑩剔透的玉雕神獸。

雕工不好,但老板吆喝得好,嗓門又大,吵得阿金都受不了,皺鼻子皺眼睛地嘀咕:“不就是一隻吃夢的貘獸?也能吹得如此天花亂墜。在修真界,這算最不入流的小玩意,仙師買它作甚。”

“我總是做夢,醒來之後卻又記不清。”鳳懷月把玩著手中玉雕,看起來頗為喜愛,“它若能將夢悉數吞入腹中替我存著,這玉幣花得就不虧。好了,我們今日就到此為止。”

阿金愣道:“這就回去了?時間還早得很。”他堪稱魯班城誠信好向導,收了人家的錢,就得幹好自己的活。但鳳懷月卻連連擺手說明日再議,堅決不肯再走路了。一則他確實累,二則也是等不及要入眠做夢。

回到客棧房中,易容訣如點點流螢散開,露出一張略顯蒼白的臉。鳳懷月與鏡中人對視片刻,忽發感慨曰:“昆山玉,蒼蘭雪,芙蓉露,壚邊月,嘖。”

客棧小二端著時令鮮果,恭恭敬敬守在門口,準備等客人詩吟完了再送進屋,結果半天迎來後一句:“再加上我這張臉,真可謂世間五大盛景。”

小二:“……”

並不是捏個易容訣就能隨隨便便胡說八道啊!

屋中“盛景”把那隻玉貘放在枕邊,又揮手降下一道結界,將所有光亮與嘈雜都阻隔在外,給自己堆出一個安靜舒適的棉花窩。他重傷未愈,又虛寒多夢,所以每天都得在**躺足五六個時辰。

慢慢的,夕陽西沉,整座魯班城也靜了。

可能因為惦記著玉貘,這一晚鳳懷月睡得越發不安穩,夢做了一個又一個,直到天將明時一腳踩空驚醒,整個人也還是飄飄忽忽,幾縷頭發貼在汗濕側臉,坐在**半天才緩過神。

玉貘正在枕邊淡淡發光。它在吃飽肚子後,倘若為噩夢,便會變得通體漆黑,而此時卻剔透如水晶。鳳懷月撫著自己砰砰亂跳一顆心,暗道真是活見鬼,按照這睡醒後兵荒馬亂的架勢,竟然還是個美夢?

至於具體能有多美,鳳懷月試探著將手放在玉貘背上。四周世界微微一晃,夢境徐徐鋪展流淌,仔細一看,還真是頗美。

一則景美。星海連川,飛瀑掛銀,花田似海一望無際。

二則人美。鳳懷月遠遠看著夢中的自己,風華正茂如月如竹,身體健康得很,行動不見絲毫病態,此時正全神貫注,坐在溪水邊釣著魚,而且看起來水平頗高,因為身邊玉桶已被裝得滿滿當當,裏頭盡是些珍稀魚苗。

鳳懷月不免回想起自己前陣子在楊家莊,也曾想撈幾條紅魚裝飾一下院子裏的破塘,結果五六天硬沒釣上來一條。原以為是天生技不在此,可同眼前情形一比較,難不成在傷病一場後,就連釣魚手法也一並病沒了?

他頓時大感不公,正準備酸兩句命運無常,夢境中的溪邊人卻因為釣上來的魚太多,也開始不高興了,將手中釣竿一扔,站起來對著空****的河對麵罵:“你有完沒完!”

罵的自然不是曠野空氣。片刻後,隻見岸邊一棵繁茂花樹微微一晃,而後便從中步出一人。他身形極為高大,黑衣玄冠,眉眼狹長,過於挺拔的鼻鋒本就顯得生人勿近,一開口語調更是冰冷倨傲得很:“你釣你的魚,我賞我的景,互不相幹,何故謾罵?”

“金蟬城大得無邊無際,你非要在我眼皮子底下賞?”

“金蟬城大得無邊無際,你非要在我眼皮子底下釣?”

“所以你在趕我走?”鳳懷月驚怒。

黑衣男子也驚怒,主要怒在你是如何理解出這一層意思的?怎麽扣起帽子還沒個完了?

鳳懷月擼起袖子,開始滔滔不絕曆數此人罪狀,從三月前的酒宴大醉到此時溪裏的魚太多。他難伺候得很,上回釣不到魚要生氣,這回魚釣得太多也要生氣,說起話來語速又快,如夏日暴雨打青竹,刷刷啦啦頃刻就潑下萬語千言。

直將現實中的鳳懷月聽了個頭暈眼花。

黑衣男子不可思議:“魚長得太醜也要怪我?”

鳳懷月有理有據:“這些魚難道不是你專程趕來氣我的嗎?”

黑衣男子深吸一口氣,麵對這蠻不講理的祖宗,簡直恨得牙癢。鳳懷月卻已經吵架吵贏,誌得意滿地轉身溜了,腳步飛快,看起來也深諳跑得慢就要挨打之理。

黑衣男子大步往前去追,恰好與夢境的圍觀者擦肩而過,衣擺帶起一陣無形清風,現實中的鳳懷月心下一動,脫口而出:“司危!”

黑衣男子自然是不可能聽到,也不可能停下的。他禦風追上遠處仍在鬧別扭的人,強行將他丟到自己背上。而麵對這強盜劫親的粗暴手法,鳳懷月倒也沒多大意見,他像是一隻被哄好的貓,一手攬著對方的脖子,另一手捏了一朵很好看的花,一雙雪白赤足在風中點來點去,看起來愜意得很。

兩人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蘆花深處,而夢境也旋即消散,玉貘重新恢複了先前模樣。鳳懷月收回手,微微皺著眉頭想,司危。

他其實並沒有將這個名字忘得很徹底。相反,在重傷初醒時,腦海中最先浮出的就是這兩個字。問了守在榻前的友人,友人點頭,道:“你與他確實認識,還曾一起赴過幾場大宴,不過後來因為斬妖一事,鬧翻了。”

“鬧翻了?”鳳懷月用手巾捂著嘴,半死不活咳了半天。他覺得自己似乎並不討厭這個名字,於是又盤問幾次,總算拚湊出一個完整而又沒什麽意思的故事——前段時日,有大批枯骨凶妖在世間四處為禍,於是眾修士決定合力斬之,經過大家一番殊死搏鬥,枯骨凶妖終於被鎮於地下,而修士們也死傷無數,自己就是屬於“傷”的那一撥。

“在斬妖過程裏,司危處處與你作對。”友人道,“他權勢滔天,自是不缺人站邊,那些趨炎附勢之徒隻想著巴結他,又有誰會在危難時分神救你。”

鳳懷月心情複雜,我人緣聽著怎麽這麽差?

“你性格驕縱自負,先前又做派奢靡,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友人替他擦去額頭薄汗,“現在他們皆以為你已殞命,也算好事。這楊家莊遠離塵世,還有許多你愛的花草,且好好養傷吧。”

鳳懷月道:“也行。”

這一行,就行了將近三百年,心中那些隱約的人與物都被封於匣中,不重要,至少沒眼前的日子重要。但隨著歲月流逝,鳳懷月又開始嫌生活無聊,他琢磨著,自己現在已經不用再躺著吃藥,翅膀硬了,可以跑!主意打定,當下便尋了個時機,捏好易容訣,溜來花花世間尋樂子了。

司危。鳳懷月回味了一下這個名字,又重新躺回枕上,準備續一續方才的夢。他這廂睡得暖和安穩,天下太平,卻不知在萬裏之外的另一座城,夢境的另一主人公正坐於萬骨堆成的高塔上,皺眉看著眼前故交:“你來作甚?”

清江仙主餘回卻沒空回話,因為他正在忙著禦劍逃竄,簡直竄得汗毛倒豎,生怕被身後那群抬著太師椅,端著紫砂壺,正笑容滿麵準備招待自己的骷髏架子追上,好可怕,你們離我遠一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