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四月初,春花燦爛,芳草香美。
大啟朝六十八名登科進士在春日暖陽中立於氣勢磅礴的皇級殿前廣場上,等待著天子的親臨檢閱。
這是大啟規格最高的一場考試,主考官乃是大啟天子,明光帝。
明光帝自二十三歲登基臨朝到如今六十有七,親自到場主持過的殿試隻有三場,今年是第四場,所以整個廣場的氣氛極為肅穆莊嚴,與其他年份不同。
和許多人認為的殿試必須要天子親臨不一樣,其實天子並非必須親到殿試現場,殿試隻是代表皇帝會參與出題和最終閱卷,在皇極殿前考試說起來隻是個形式,這個形勢自有其目的和意義,主要是為了平衡會試中主考官和諸學子的關係。
在沒有殿試的年代,學子一旦考上進士,那一屆的主考官就成為這屆進士們的座師,不同座師底下的學生互相抗衡,形成朝堂上各種交織的派係。
為了破解這種天然的從屬關係,後來就生出了殿試,有了殿試以後,進士們答的題乃天子所出,立於莊嚴森然的皇極殿外,經曆如此意義重大的榮光和儀式,讓所有考生心中記得的人是天子,自己乃是天子門生,天子才是他們的恩師,而非什麽主考官。
再者,主考官是人,人就會受影響,難免因為各種原因形成門閥世子霸榜,或者南北榜過於不均等問題,殿試前十名會由天子過目親定,從宏觀方麵調整大局,做到一定程度上的平衡。
不過,即便殿試的意義如此重大,它隻是一場排名製考試,並非淘汰製,理論上登上皇極殿參與殿試的考生是不會在殿試中被黜落的,哪怕發揮失常排名比較靠後,至少也能得一個同進士出身,也是祖墳冒青煙的光宗耀祖。
關於殿試為什麽不黜落考生,這裏頭也有個悲傷的故事,傳聞前朝曾經發生過考生在殿試上多次被黜落的情況,考生一怒之下轉而投靠敵國,由於該考生能多次登上殿試,說明本身就是英才,_投敵後憑著對母國的了解和自身才幹,給母國製造了許多麻煩。
考慮到有前科,而能走到殿試的考生的確都是精英分子,後來殿試就不再淘汰考生了,哪怕最末也給個同進士出身。
隨著鼓點敲響,明光帝全幅儀仗從皇極殿前的石階上走下,立於廣場。
考生在進來前受過簡單的禮儀培訓,跟著眾考官雙膝觸地,三呼萬歲,接著天子說起身,眾人又起立平身,低眉斂目站好。
葉崢隨著人群跪拜,又站起,知道這時候不是講什麽人人平等的時候,該跪就跪,沒啥好說的。
明光天子時年六十七,在七十就知天命的古代,是位真正的長者老人,但葉崢聽其講話的聲音依舊平穩有中氣,不像同歲數民間的垂垂老朽,聲顫顫,齒動搖,這就是養尊處優給人帶來的好處。
明光天子的話不多,照例講了些你們站在這裏的都是國之棟梁,要繼續努力之類的鼓勵詞,接下來殿試就正式開始了。
殿試的時間隻一天,考一道題,寫一篇策問,隻要是憑真才實學而不是作弊上來的,一題而已,對考生來說小意思,時間上完全來得及。
題目早就由明光帝擬好,也沒封起來,直接就在案幾上的白紙上明晃晃寫著。
可是在皇帝開口殿試開始前,卻沒一個考生敢朝題目那邊偷窺一眼,就怕弄個急功近利禦前失儀,反而得不償失。
大家心裏頭和明鏡似的,走到這一步,怎麽都會有個名次了,又猴急什麽呢,真沒必要。
殿試終於開始。
葉崢的心情其實是比較放鬆的,他不像那些誌向遠大的考生,圖謀一甲,或者二甲前十,這些名次的考生都有希望入翰林,是今後閣老的苗子,被稱為清貴之流。
這倒不是說明文規定了二甲之後的考生不可入內閣,隻是從茫茫的曆史事實上來看,希望渺茫,沒啥先例罷了。
葉崢的終極目標是得個中間名次的進士,一甲根本不去想,二甲也不用太前,三甲也無所謂,同進士也是進士,就像同等學力也是學力,他現在的心態就類似於前世那些考研和考公務員的,能上岸就成,多一分都是浪費,誰還管什麽排名啊。
深吸口氣定定心,葉崢看向紙上的題目。
這道題不拗口,翻譯成白話就是:曆史上朝廷治國,有外重內輕和外輕內重,論如何看待兩種國策。
要答這道題,首先要明白外重內輕和外輕內重分別是什麽。
這個外不是說外國,也不是說敵國,而是指地方,內則是說中央朝堂。
所以這道題很明顯了,明光帝實際上在問考生們,地方分權和中央集權這兩種治國方式,諸位學子你們怎麽看吶?
別的學子怎麽看,葉崢不知道,但對學過唯物主義辯證法的葉崢來說,辯證地思考問題已經是他的本能。
既然題目中有外重內輕和外輕內重,自然要分別加以闡述分析。
有了思路,葉崢開始在草稿紙上起草內容。
先分析了地方分權和中央集權各自的好壞,對民生可能造成的影響,分析這兩條就用去了一半篇幅。
分析過後,自然要給出結論,或者說側重點,明光帝問你怎麽看,考生就要老老實實說出自己怎麽看,不能在明光帝跟前耍花腔,分析了半天就是寫不到考生自己的看法,明光帝好歹也治理了幾十年的國家,跟前出入的都是天下最頂有才華或頂老奸巨猾的人尖子,考生若對於治國理事沒有自己的想法,不拿出點真實的態度,是不可能讓明光帝動容的。
但想法,或者說態度,要落在哪一側呢?
考生怎麽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光帝本人怎麽想。
也許有人會覺得,皇帝,自然是天底下最弄權擅專之人,大力鼓吹中央集權準沒錯,但比起前朝,明光帝在位這些年卻並不獨斷專行,有事喜歡拿到朝堂上和諸公議論,他改善了科舉製度,不重門第重才華,讓寒門學子有更多機會參與到大啟的治國理事中來,也沒有前朝重文輕武的風氣,給了兵士和各地節度使必要的資源和統籌兵力的權利,也讓一地官員擁有對該地更大的治理權。
這充分說明,明光帝的大半生的政策,不屬於嚴重中央集權那一塊的。
那麽是不是由此可推,在明光帝心目中,外重內輕和外輕內重的比例,是前者占優的呢?
葉崢提筆在墨汁裏蘸了蘸,正待落筆,寫下這個觀點。
然而就在這一刻,他腦中忽然閃過幾個鏡頭,堰州府知州失蹤,州城外流民作亂,知州回來後對於整件事的隱瞞,行於流民間無意中聽到的隻言片語。
這些片段的閃回,讓葉崢對之前的想法不可避免產生了懷疑。
明光帝前半生的確給地方下放了不少權力,但他做的就一定是他心裏想的嗎?
又或者明光帝的思想會不會隨著時間推移而產生變化,明光帝已經是年近七十的老人,在他六十七歲這一年,親手出了這樣一道題,親自駕臨殿試現場,看著廣場上這些年輕學子,明光帝想要的是一個什麽樣的答案?
葉崢抬頭,廣場上空恰巧飛過一群鷗鳥,他思考的時間太長,燃香已過半,有那才思敏捷的學子已經完成策問,正待通讀後謄抄。
留給他繼續思考的時間已經不是那麽充裕了。
葉崢提起筆,決定抓住心內那一瞬間出現的念頭,寫下來。
四月十三,太書房西殿。
殿試所有考生的試卷已經統一送到這裏,放到幾位考官案頭待閱。
東殿內,明光天子高坐上首,貼身大太監捧來茶水,明光帝托起茶盞喝一口,略皺眉動了動身子,太監立刻往他身後又塞了兩個軟枕,緩解常年坐著導致的腰椎疲勞。
六十七的老人了,在民間也許早就萬事不理,每日隻管含飴弄孫,做個糊裏糊塗的老家翁,但六十七的明光帝卻還要打起精神,端坐案前,等待考官們將卷子初閱排序後送上來過目,定下最終也是最重要的出身和名次。
大啟朝,一甲有三個名次,是殿試前三名獲得的。
第一名點為狀元,第二名點為榜眼,第三名點為談探花,此三名學子賜進士及第出身,乃是進士中的進士,是全天下讀書人趨之若鶩的夢想。
前三過後就是二甲榜了,二甲裏的頭名,也就是殿試第四名,稱為“傳臚”,也是很風光的名頭了,隻是再風光也不如一甲那三位。
從二甲起,賜的就是進士出身,從第四名,到第十五名。
剩下的就是三甲了,即從第十六名起,到最後一名,賜同進士出身。
官場有句刻薄的調侃,叫“同進士,如夫人”,就是說你這不是正兒八經的進士,隻是個同進士而已,充分說明了榜單上的鄙視鏈。
同進士在出身上差進士頗遠,最明顯的不同就是三甲的同進士不能入翰林院,隻能去地方任職,職務也是上頭的二甲進士們挑剩下不要的。
西殿,緊張的閱卷工作正在進行中。
比起會試那九百張卷子的工程量,殿試這六十八張卷,分到每個閱卷官手裏也不過二十章左右,而且都是命題作文,寫的同一個題目,無形中降低了批閱的成本。
但閱這一批卷子的難度卻絲毫沒有降低。
經過一夜緊張的忙碌,第二日天色微明,六十八張卷子的排名工作已經做好,放在主考官案頭。
主考官取了前二十名的卷子仔細看過,又抽了幾張後頭的略微看了,給前五名做了微調。
做完這一切,外頭的天已經徹底亮了起來。
明光帝也熬了一夜,此刻正在太監的服侍下喝參湯,按說他不用陪著熬,隻需等閱卷官們將次序排好,天亮再來太書房,等著呈上禦覽就行,但他偏偏就在太書房東殿待了一夜,可見明光帝對此次科舉納才的重視程度。
“陛下,學子們答卷的名次已做初排,呈於陛下,請陛下過目。”
明光帝揉了揉額角,看向整理好的一遝卷子。
殿試卷是不糊名,也不另行抄錄的,考生們姓甚名誰字跡如何一目了然。
明光帝先看了第一張,也就是考官們排列的殿試第一名。
接著往下又看了幾張。
考官們都悄悄覷著眼看陛下的表情,想從中看出他對這排序的滿意程度,但明光帝臉上卻無甚表情,什麽也看不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東殿裏隻有明光帝翻閱卷子的聲音,間或咳嗽兩下,其餘一聲不聞。
考官們保持彎腰的姿勢等,等得人都僵了,終於,明光帝翻頁的聲音停了。
眾考官偷眼一看,隻見他盯著案頭一份卷子發起了呆。
從前後試卷的折疊程度來看,這是一份二甲前排的卷子,如果看得不差,不會跌出二甲十名開外。
明光帝抽出這張卷子,看了看籍貫姓名,問此卷乃是何人所批。
考官們又不是什麽記憶大師,二甲六十八名考生來自全國各地,批閱工作已經很忙碌了,除非考生真的驚才絕豔,不然誰會記得每個考生的名字呢?
但這位考生麽,王大人還真的有印象。
主要是他那一筆字對於閱卷官來說真的太過友好了,在看過那些把試卷當書法作品來寫,有時辨認都要辨認得人頭暈眼花的卷子後,這份卷子的字簡直如涓涓溪流,給考官的眼睛做了個spa,所以王大人特意記下了考生的名字。
此時明光帝問起,王大人就上前一步:“回陛下,此乃老臣所批,排名是諸考官共同商議後定下,可是此卷有何不妥?”
明光帝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點了五個人的名字,要求看他們會試的答題卷。
會試的答卷並不在太書房中,而是在京城貢院裏,但誰叫明光帝是天下之主,他想要看考生的會試卷,難道有人敢說要去貢院取卷子太費功夫,您別看了成不成?
自然是緊趕著讓人取了來。
半個時辰後,五個考生會試的三場卷子加上殿試一張,都呈在了明光帝跟前的桌子上。
在剛才等待的時間裏,五張卷子明光帝已經單獨抽出,給幾位考官包括主考官看過,而其他考官也回憶起了明光帝特意提過名字的這位叫葉崢的,字跡看著令人渾身舒服的考生。
紛紛在腦中回憶著他會試三場寫了什麽。
因會試時恰巧有過爭議,幾位大人一合計,還真想起來了,這位考生的實務題和截搭題回答得都不錯,隻是文采稍顯遜色,有了這麽個短板,才一下子給落到了第十名。
此刻明光帝也在看葉崢的卷子,此人的字跡對明光帝這樣的老年人來說過於友好,明光帝看著看著,臉上不由露出一絲笑容,和主考官感慨:“倒是個實在人,隻是這詩做的,愛卿你瞧瞧,這人的詩詞先生不知是哪位,若叫朕看到了,先給十板子。”
嘴上說著先給十板子,要懲罰葉崢的詩詞先生教出這樣的爛學生來,語氣裏卻帶著長者對後輩的喜愛似的,這一時叫主考官也沒話說了,聖上您這是討厭啊,還是滿意啊?
四月十五,皇極殿。
巍巍天子,懸坐高堂。
葉崢和諸考生站在大殿內,等待大啟天子宣布殿試結果。
內侍雙膝跪地,將名本舉至天子跟前,方便禦覽。
這個環節,乃是大啟朝讀書人夢寐以求的至高時刻,由天子,親自念出姓名。
當然,一溜兒名字那麽多天子哪能各個都念,明光帝隻會親口念出一甲三位的姓名,從二甲傳臚開始,由內侍代天子唱名。
“一甲狀元,崇州周紀明。”
學子裏,當即有一個人高馬大的走出,跪在地上,激動得渾身顫抖:“學生周紀明……”
皇上見他激動,笑著和他說了幾句話,到底是狀元郎,待遇不同,此刻全部學子羨慕的視線都投向他一人,這就叫平步青雲吧。
葉崢也多瞧了幾眼,狀元郎啊,不得了,以後雖然也許可能同朝為官,但人家這起點,這平台,比不了。
和狀元說完話,聖人繼續念第二名。
學子們屏息斂聲,高抬胸膛,希望聽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天子口中。
“一甲第二名,榜眼,堰州葉崢。”
隨著明光帝的聲音落下,不少目光直直衝著葉崢就過來了。
雖然葉崢自覺和同屆這些考生不熟,但以他的相貌人品,明裏暗裏打聽他的考生絕不會少,天子口中說出葉崢二字,當即知道名字的就把頭扭過來了。
見葉崢還有點發呆,沒有第一時間回應,有個好心考生不由輕輕喚他一聲:“葉兄,葉榜眼,陛下叫你呢——”
葉崢隻是怕自己聽錯了,又不是真傻,當即出列跪地:“學生堰州葉崢,見過陛下。”
明光帝今日似乎心情不錯,對誰都愛說兩句,道:“你是葉崢,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葉崢聞言抬頭。
不知從哪傳來幾聲驚呼聲,今日學子穿的都是禮部特意發的麵聖的學子服,頭戴玉冠,大家都含胸低頭的時候不顯,葉崢這一抬頭,當即就如鶴立雞群裏的白鶴,一下子身高長相都顯出來了。
明光帝看了他半晌,竟然沒有說話,弄得葉崢心裏七上八下的。
誰知,過後明光帝竟然帶著笑意對位列左側的主考官道:“可惜上次沒有讓他們抬頭細看,不然這探花郎是誰,也就無甚爭議了。”
主考官麵上堆了笑附和:“陛下說得是,葉榜眼當真相貌冠絕,郎無其二。”
心裏卻頗為無語,想說陛下啊,你這都點了人家榜眼了,現在又說探花,難不成人家好端端第二名的榜眼就因為長得好,就要生生降下一位去當探花?這不合適吧。
還有,您這話說出來,讓後麵真正的探花郎怎麽想啊?
不過主考官這話,也隻敢在心裏吐槽下罷了,人家是官家,是聖上天子,有資格任性。
葉崢也聽得有點囧,嘴上還不得不說:“謝陛下誇獎……”
明光帝見了美貌臣子,心情大好,竟然在朝堂上和葉榜眼拉起家常來,比如葉愛卿家中幾人,何時入的京城,對京城水土可慣之類的。
葉崢不想出這個風頭,又不能不答,隻好問什麽簡短說一句,多一個字都沒有,倒讓其他人覺得這葉榜眼年紀輕輕卻寵辱不驚,要是其他人有機會得聖上這麽垂詢,估計沒話也要找出話來說,恨不得祖宗十八代都倒出來。
好在明光帝還記得自己的任務沒有完成,問過這些話題就讓葉崢歸隊,繼續念下一名探花。
本朝探花,的確是個挺拔修長的男子,也稱得上一句美,隻是此美非彼美,探花郎謝元德時年三十有七,擁一把柔順飄逸的胡子,稱一句美髯公絕對不言過其實。
隻是探花郎這美髯公的美,和葉榜眼被稱作相貌冠絕,郎無其二的美,還是有著天差地遠的區別。
原本一甲三名裏,狀元公驚才絕豔,探花郎相貌堂堂,第一名和第三名都有各自濃烈的特點在身上,隻有榜眼這第二名,拚文采比不上狀元,拚顏值比不上探花,是最無特色,也沒有啥人談論的那個了,光彩全到那兩個身上去了。
可是這一科完全顛倒過來,狀元探花沒啥好說的。
葉崢這個第二名的榜眼,反而成了聖上搭話最多,主考又誇獎的風雲人物,一下子吸走了最多的目光,成了一甲裏話題度最高的人物了。
不得不說,也算是為古往今來被忽視的榜眼們爭了那口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