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被竹篾劃傷手,在村裏人眼中隻能算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但無奈葉崢的手纖細又晶瑩,皮膚白得近乎透明,傷口在上頭也就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按說他明明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也不知為何手上這樣細嫩,也許這就是讀書人和莊稼漢的區別吧。
雲清心疼地對著太陽替他拔掉竹絲,確認過割傷處沒有髒東西殘留,這才從堂屋內取出一小罐刀傷藥來塗在葉崢那道割傷上,又用幹淨帕子給他把手包起來。
整個過程裏,葉崢嘴裏不停發出嘶嘶的聲音,眼眶也有點熱熱的。
氣得葉崢直在心裏罵自己矯情,可是生理反應又忍不住。
這具身體不知怎麽搞的,對疼痛彷佛格外敏感,淚腺也格外發達,屁大點小事就濕了眼眶。
葉崢前世上網的時候聽人說過有種叫淚失禁的體質,明明不想哭的,生理反應又由不得自己,無論是吵架還是懟人都沒氣勢。
他從前還以為這是網友開玩笑的,哪有這種東西,現輪到他自己趕上,這才有點信了,大約這具身體就是所謂的淚失禁體質吧。
雲清替他裹好傷口一抬頭,就對上葉崢巴掌臉上水當當的大眼睛。
雲清自個兒打小就是個堅強的,無論小時候調皮搗蛋挨雲爹的打還是挨雲娘的說,他從來都不哭,也對那些動不動哭哭啼啼的哥兒小子十分看不上。
誰知葉崢眼裏含的那兩滴水卻彷佛融進了他心裏,讓他在心疼的同時,又升起一點無措。
想要拍拍葉崢的頭,又擔心將他的眼淚拍出來,隻好又編蜻蜓、又編蝴蝶,還許諾等他傷好帶他去鎮上玩,帶他去看小鴨子什麽的。
還真把他當小孩哄了!
葉崢隻是眼睛包不住淚,心靈並沒那麽脆弱,三言兩語就給哄好了,隻是吃一塹長一智,傷好之前再不敢朝竹篾伸手了。
他十分不解,雲清的手摸起來也不粗糙,怎麽經得住竹篾這麽造呢。
雲清便把手拿給葉崢看,葉崢仔細端詳才發現雲清食中二指間覆蓋著層薄繭,摸起來硬硬的,顯然是常年編製勞作所致,不過正因為有了薄繭的保護,加上一點技巧,竹篾就被拿捏了,十分聽話。
雲清又演示給他看捋竹篾的技巧,細細講解怎麽才能防止被割傷手。
葉崢點頭的同時,內心不由升起濃濃的敬佩,這年代家家戶戶都會編一點小東西,竹筐並不值錢,辛苦編完挑到鎮上,也隻賣一個銅板一隻,付出和所得完全不成比例,可是為了補貼家用,雲清還是天天編這竹編。
一想到雲清編一下午竹筐也隻賣得幾個銅子兒,而葉王氏那惡婦張嘴就是三十兩。
三十兩啊,雲清得不眠不休編多少竹筐啊!葉崢胸口堵得慌,一口氣怎麽都下不去,琢磨著得想個什麽法子把那錢弄回來,就算丟水裏聽個響也不能便宜了葉王氏那婆娘。
傍晚,雲爹雲娘從自家地裏歸來,先在牆根下蹭幹淨腳上的泥,又用雲清端來的水凈了手臉。
一扭頭見葉家小子在院子裏坐著。
雲老爹點點頭:“是該出來透透氣,總躺著身子容易虛。”
又見葉崢包著手,奇怪地看了一眼:“這葉小子的手又怎麽了?”
那天沒見著他傷到手啊?
雲清解釋:“下午被竹篾割了一道,塗了點刀傷藥,怕他亂動傷口不肯好就多紮了幾圈。”
雲爹:“……”
啥玩意兒,被竹篾割了一道就用刀傷藥?
還包這個粽子樣?
好家夥知道的這是被竹篾劃了,不知道的還以為被□□砍了呢!
一個小子,這也太嬌氣了。
不成,他得說說他,教他點身為男人的道理!
此時雲清已經進了廚房給雲娘打下手了,院子裏就葉崢和雲爹兩個大眼瞪小眼。
葉崢不知道雲爹瞪著自己是要幹嘛,但幹坐著不說話也不禮貌。
深吸口氣,葉崢主動開口:“爹,您下地辛苦了。”
雲爹:“……”
這麽自覺,已經叫上爹了嗎?
但伸手不打笑臉人,雲爹也不好不應,幹咳一聲:“好,咳……幹慣了也沒啥。”
這一說話,就被打斷了思路,他剛才想說啥來著?
於是又是一陣大眼瞪小眼。
然而還沒等葉崢搜索枯腸找出點話題增進準翁婿的感情,雲爹已經背著手進屋了。
算了,雖然嬌滴滴地不像個漢子,但長得好看,說話也好聽,雲清既然吃這一款,他這做長輩的也別在裏頭摻和,隨他們去吧。
葉崢見狀聳聳肩,用一隻手搬起小凳子拿到廚房門口,坐著等他家雲清出來。
雲爹的心情不可謂不複雜。
從雲清十三歲起他就做好了當一個家翁的心理準備,後來雲清姻緣不暢,雲爹急得不行,覺得他的清哥兒這麽好,怎麽那群小子就和瞎了眼似的看不見呢?
現在終於等到個小子主動喊他一聲爹,雖是花了三十兩的上門贅婿,雲爹也高興。
高興之餘又惆悵,為啥偏是這麽個嬌嫩嫩的小子呢,篾片劃了手都要小題大做成這樣。
看這身無兩二肉的架勢,等他和老婆子眼一閉,清哥兒真能依靠這麽個人過日子嗎?
晚飯是簡單的三菜一湯。
一盤油渣熬菘菜,半碗昨天沒吃完的兔子肉,一碟酸豆角,湯是豆腐湯。
這就體現出一門手藝的重要性了,雲清學了雲爹年輕時的本事,在山裏下套時常能捉個兔子捉個野雞什麽的,在人均食肉量嚴重不足的溪山村,憑著這手藝,雲家飯桌上時常還能見點葷腥,但再多也沒了。
其實也不獨溪山村,整個大啟朝的鄉村都是一樣的情況。
雖然天下還算太平,天子在稅務上也不苛刻,但古代生產力就擺在那兒,看天吃飯的農民總是最辛勞又最困苦的,哪朝哪代都一樣。
夏天黑得晚,一家人借著天光埋頭吃飯,省了燈油錢。
雲爹雲娘和雲清前麵的碗都是一樣的,雜糧飯外加一個窩窩頭,隻有葉崢跟前放著一碗米香四溢的白米粥。
白米在這年代可是好東西,一斤白米可換兩斤雜糧,農人雖然種稻,但收了白米往往隻舍得留一點給自家,其餘都賣給米行,換成兩倍的雜糧日常吃用,隻有家裏來了稀罕的客人或者重要日子,才舍得將白米拿出來煮飯吃。
雲家的田地不算多,收成也少,但雲家人口也不多,老兩口正值壯年,又有個成年哥兒,還有打獵的本事,比起村裏其他人來日子就顯得好過些,一年裏吃白米飯的日子比其他家多點。
但最近不是因著花出去三十兩“彩禮”嗎,雲家這幾天就又吃上了窩窩頭和雜糧。
不過無論雲家人自己的夥食怎麽變,葉崢跟前總有一碗稠稠的白粥。
前幾天葉崢出不了屋,三餐都端到房裏還不覺得,如今在一個桌子上吃飯,就顯出他的特殊待遇來了。
這些葉崢心裏跟明鏡似的。
之前那是沒辦法,哪有吃著別人端來的飯還挑三揀四的道理。
現在葉崢已經可以下床,在院子裏坐了一下午也不覺得疲倦,就決心不能再搞特殊化了。
想到這裏,葉崢將跟前的白粥碗推到桌子中間,另拿一個碗打一勺豆腐湯,夾起一個窩窩頭咬了一口。
雖然入口的瞬間被窩窩頭噎了一下,但他連喝兩大口湯咬牙咽了下去,邊吃邊對雲爹雲娘道:“爹娘,我現在身子好了,可以和大家吃一樣的飯,以後不用單獨給我煮白米粥了。”
這脫口而出的稱呼讓桌上其餘三人都嗆了一口。
但看他開口叫得那麽自然,彷佛天經地義似的,自家三人若反應太大,就顯得還不如這個贅婿大方了,隻得默認了這個稱呼。
雲羅氏更是淚眼汪汪地哎了一聲,她一個婦道人家,想這聲娘太久了,自然比雲爹感性。
原本還瞧著葉崢瘦不拉幾的不是很滿意,等葉崢睜著黑葡萄大眼叫了一聲娘,雲羅氏當即母性泛濫,擦著眼:“你身子弱,該多吃些白米粥補補,我們不要緊的。”
葉崢是個順杆兒爬的,見嶽母如此,當即放下筷子執起雲羅氏的手,也感性道:“娘下了田回來還要煮飯,煮一種不夠還要煮兩種,我主要心疼娘,怕娘太辛苦。”
此言一出,雲清本想扶人的手放下了,扭過頭去肩膀一陣抖動。
雲爹更是捂著腮幫子,酸倒了一嘴老牙。
瞧瞧這說得是什麽話喲,我心疼娘,怕娘太辛苦。
這麽酸不拉幾的話是從一個小子嘴裏冒出來的嗎?連村裏最會撒嬌賣萌的大閨女當著一家子人恐怕都說不出這話。
這是大實話,村裏人大多口齒木訥,或者劈裏啪啦暴豆子似的一頓,對家人的關心多用實際行動表達,讓他們下田拉一天犁容易,對著親近的人說句軟和話,那就千難萬難。
可葉崢是什麽人,是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裏的新新人類,就算他從前因為親緣淡薄沒怎麽跟人撒嬌賣乖過,但那主要是沒什麽機會也不想,不代表不會。
也不知怎麽的,現代社會交通便利,通訊也發達,他愣是覺得人和人的距離很遠,和誰都談不上真情實感。
然而來到這裏不過短短幾天,雖然身子一直不好,日子也窮,但他一直漂泊著的心就和吃了定心丸似的,安定了下來,也願意顯露自己的真實一麵。
這大約和他第一眼看到雲清就喜歡,想和人家過一輩子是一個道理。
就是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