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去度假山莊的上午, 江昭意在家收拾行李,順便把一些過季衣物扔掉,鎖上行李箱, 江昭意準備關上衣櫃門, 餘光不經意一瞥, 看見放在角落裏的白色收納箱。

收納箱款式很舊,箱麵也染上了黃色,不像是近年來放進來的。

江昭意隻覺得眼熟, 蹲在地上,貓腰把收納箱用力拖了出來。

不知是不是箱蓋沒蓋緊的原因,這麽一拖拽, 蓋子掉在地上,放在最頂麵的東西也掉了出來, 正好落在江昭意腳邊,她撿起一看,是一本印有平京一種校徽logo的同學錄。

江昭意盯著手裏的同學錄, 有些快被遺忘的記憶, 像上了發條的舊鏡頭,慢慢有了顏色。

高考前一個月, 年級裏突然掀起一陣寫同學錄的熱潮, 恰逢那年是平京一中建校五十周年,校長大手一揮, 請專人設計了同學錄, 按照畢業班每班人數,把這本專屬同學錄發到每個人手裏。

彼時的江昭意性子過於內斂冷清, 班上說得上話的人,也隻有高一轉學來認識的馮蕊, 那時她又忙著出國留學事宜,幾乎很少到班報道。

等江昭意回到班上,同學們已經交換寫完了彼此的同學錄,而給她寫同學錄的人隻有馮蕊。

馮蕊把寫好祝福語的同學錄鄭重遞給江昭意,微紅著眼睛開口:“江昭意,你以後去美國了,可不能和我斷了聯係,我高中要好的朋友就隻有你們幾個。”

“不會的。”江昭意淺笑接過。

馮蕊催促她給自己寫同學錄,江昭意笑著點頭答應,低頭一筆一劃認真地寫著給馮蕊的祝福語,忽然,耳邊響起兩個女生的對話聲——

“許然,你給裴延寫同學錄了嗎?”

被叫“許然”的女生語氣挫敗:“寫了,但他沒收。”

江昭意一頓,筆尖在淺藍色紙張凝結一個刺眼黑點,她立馬換了張紙,繼續低頭寫字,注意力卻被許然和女生的對話吸引。

“他沒收才正常,你瞧我們班這麽多女生給裴延寫同學錄,他收了誰的?”先開口的女生說道。

有了對比在前,許然語氣聽起都比先前歡快了些,“是吧,就裴延那樣眼高於頂的人,別說寫同學錄了,你就是等高考完把自個送上門,他也不一定會正眼瞧你。”

“啊呀——你亂開什麽玩笑!”

兩個女生嬉笑著跑開。

下午兩點,太陽移了位,金色陽光從樹蔭縫隙照進教室,在橡木色課桌上形成大小不一的光斑,江昭意微微眯了眯眼,內心升起一個大膽想法。

——給他寫一張同學錄吧,就當為這段無疾而終的暗戀畫個句號。

晚上放學前,江昭意寫好了那一紙同學錄,隻有簡短的兩句話,是她對那個喜歡了一整個青春的少年的祝福,也是她此生唯一所願。

等放學鈴聲響起,班上人都走完了,江昭意拿著一紙同學錄走到裴延位置前,四下張望,確定沒人後,她才敢拉開裴延書包拉鏈,要把薄薄的紙張放進去。

倏地,教室外響起腳步聲,江昭意猛地回頭,看見一個挺拔身影站在教室門口。

裴延應該是才從樂隊回來,肩上還背著一把吉他,他站在光暗交界處,單手插兜,光影不時從他輪廓分明的臉龐掠過,臉上神情晦暗不明。

江昭意看清裴延的臉,立馬背手站直了身體,垂下腦袋,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完全不敢看裴延眼睛。

裴延走進來,一步一步靠近江昭意,安靜的夜裏,她聽見了自己跳動不停的心髒,直到一個頎長身影靠近,熟悉又清冽的味道將她完全包裹,江昭意呼吸都放輕了。

……他,他看見了嗎?

江昭意胡思亂想著。

江昭意眼皮掀開一條縫,看見裴延伸手拿起書包,轉身就走,連半分餘光都沒分給她。失落感一點點爬上心尖,像被扯亂的麻球,纏繞得江昭意都有點呼吸不過來。

教室裏靜悄悄的,朦朧的月光從窗外爬進來,照在江昭意身上,身影纖瘦單薄。

過了許久,江昭意回過神來,纖細眼睫垂下,慢慢地打開手裏捏成一團的同學錄,過亮燈光下,淺藍色紙張用娟秀好看的字跡寫著一句話——

“祝你前途似錦,一生勝意。”

沒有任何落款署名。

因為在這一段暗戀的青春裏,偷偷喜歡那個熱烈少年的我,從來都是一個沒有姓名的配角。

江昭意垂睫遮住眸底失落,把寫了祝福語的紙張放進同學錄裏,又放進書包,背上書包,關掉教室燈盞,踩著隻剩半輪彎月的月光回家。

而這紙同學錄,直到高中畢業那天,江昭意也沒能送到裴延手裏。

就像她不為人知的暗戀,伴隨那個熱烈夏天的落幕,被時光侵染褪色,最後化為一粒黯淡無光的星子,散落在歲月長河不知名角落。

“小姐,小姐。”敲門聲伴隨權叔聲音,拉回江昭意思緒。

江昭意應了一聲,“權叔,怎麽了?”

“裴三少爺來了,正在主院等您呢。”權叔說道。

江昭意應了句馬上來,放下手中同學錄就要起身,哪想因為蹲太久,腿部神經麻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幸好扶住櫃門才沒有摔下去。

扶櫃站了一會兒,江昭意才起身去主院。

此時的主院,很安靜,甚至安靜到有些許詭異。

站在角落裏的傭人默默用餘光去看對坐的裴延和江霽風,前者黑襯衫,坐姿隨性,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恣肆的桀驁,後者白襯衫,紐扣係到最上方,背脊筆直,氣質清冷端方。

明明兩人都沒說話,但在場眾人卻感覺到空氣中彌漫著肅殺。

江霽風放下手中茶盞,青綠色茶湯**出漣漪,他抬眼瞧著對麵坐著的裴延,眼神不變,語氣卻透著一點兒敵意:“裴三公子,今日大駕光臨,是為什麽?”

裴延哪裏看不出江霽風對他的敵意,他揚了揚眉梢,答得誠實:“來接女朋友去度假。”

“……”江霽風沒說話,但看裴延眼神銳利如刀。

裴延也不怯場,撩起眼皮和江霽風對視,揚眉輕笑,自成一派風流,渾身氣場散漫且鬆散。

一旁的傭人像是感覺到空氣裏肅殺氣息更甚,頻頻向外看去,期待管家能快點兒把小姐叫來,不然…這兩位主兒光是眼神對視,就叫人夠煎熬了。

終於,在眾人殷殷期盼中,江昭意高挑身影出現在連綿不斷的風雨連廊裏,然後邁步上台階,進了主院。

瞧見客廳裏對坐的兩人,江昭意先和江霽風打了招呼,問他:“哥,你今天不用去公司嗎?”

“還早。”江霽風簡短地回。

江昭意瞟一眼牆上的老式掛鍾,時針已經指向數字九,往常這個時間,江霽風會都開完了,而今天居然還在家裏待著,沒去公司上班。

本來江霽風是很早就要去公司的,但吃完早餐,聽權叔說,裴家三少爺來訪,他還沒見過這位把自家妹妹拐跑的混蛋,便臨時改了行程,在主院等著裴延到來。

一見麵,大約是天生氣場不合,又想到自家嬌養的妹妹被拐跑了,江霽風瞧裴延是格外不順眼,但骨子裏教養讓他做不出什麽為難裴延的事兒,便有了江昭意一進來瞧見的那一幕。

江霽風沒能在家待多久,便接到電話離開了。

等人走後,裴延抻手把江昭意往懷裏一拉,她便坐在了他腿上。

顧慮到旁邊還有人,江昭意掙紮著要從裴延懷裏離開,裴延手臂用力,箍緊她纖細的腰,無論她怎麽使勁兒,都動彈不了,隻能無奈瞪他:

“裴延,快鬆手。”

“江老師,我覺得我挺可憐的。”裴延抱著她,往後一靠,幽幽開口。

江昭意懵然:“?”

裴少爺撩起眼皮,漆黑的眼睛看著她,語氣漫不經心:“先被未來大舅子冷淡,後麵見了許久不見的女朋友,還不能抱一下,你說我可憐不可憐?”

“……”

“噗哈哈哈。”旁邊合時宜地響起一陣笑聲。

江昭意臉紅了紅,低眸對上裴延含笑的眼,他促狹挑眉,瞧著她說:“可憐嗎?”

“……”江昭意深呼吸,使了巧勁從裴延懷裏離開,走到他對麵的沙發坐下,俯身拿過煮茶工具,洗杯、泡茶,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很是熟練。

裴延饒有興致地看著江昭意問:“學過茶藝?”

“以前沒學過,”江昭意卷翹長睫抬起,晶瑩的杏眼看著裴延,俏臉表情無辜,“但現在學過了。”

裴延:“……?”

總感覺這姑娘在陰陽他。

江昭意將煮好的茶倒了一杯放在裴延麵前,裴延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香醇厚,很是好喝,他放下茶盞,一抬頭對上自家姑娘亮晶晶的眼,聽見她問:“味道怎麽樣?”

“好喝。”

江昭意彎了彎一雙俏麗的杏眼,笑得狡黠:“這是我阿公珍藏的八二年烏龍茶,味道自然不錯,畢竟是——”

裴延眼皮一跳,總覺這姑娘接下來是懟他的話。

果不其然,裴延瞧見江昭意眼睛笑成月牙,看著他說:“老綠茶了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