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們手挽手漫步向前,穿過伊甸園,踏上孤獨的路。 ——彌爾頓·《失樂園》

二月初春,夜幕降臨,銀月落下光輝,與從金色眺台欄板瀉出的燈光相接,映出屋簷上阿波羅神像,盡顯莊嚴。

晚上七點,維爾納爾·奧托廳內座無虛席。

間隙響起的談話聲皆圍繞今晚音樂會——來自東方的“弦樂精靈”江昭意(Eloise),與知名鋼琴家Joe的合奏巡演。

懸掛半空的水晶枝形大吊燈已經熄滅,廳內兩側的彩畫鑲板都藏於黑暗,唯有正中舞台留有一束耀眼白光。

伴隨著名《伊甸園》鋼琴組曲第三篇章《毒蛇之吻》激烈前奏響起,聽眾目光停駐在舞台中央的江昭意身上。

江昭意身穿墨綠綢緞吊帶晚禮服,棕紅實木大提琴立在身前,她左手按住弦軸,右手琴弓拉響,腦袋低垂,露出一截纖白的頸。

“我聽說江老師除了和Joe等著名演奏家、指揮家合作過,還多次以大提琴獨奏家的身份登上國際舞台。”有聽眾小聲感慨。

“江老師今年才二十五歲呢,”另一人接話,“不僅如此,她還和許多國際知名樂團都有合作。”

樂曲來到尾聲,江昭意與Joe合作默契,大提琴低沉奏鳴聲,伴隨鋼琴悠揚樂聲回**在樂廳上方,熱烈又彭湃,令人身陷其境,恍見毒蛇引誘夏娃偷食禁果。

最後一個樂符落下,樂廳燈光大亮,聽眾如夢初醒,不禁鼓掌為這場聽覺盛宴歡呼。

如晝燈影下,江昭意波浪卷的栗棕長發跟隨她躬身謝幕落於肩頭,再抬頭一張穠麗臉龐暴露人前。

遠山黛的眉,清盈盈的眼,略薄而粉的唇,神情清冷,氣質恬靜,好似一株空穀幽蘭,令人移不開眼。

回到後台,助理捧來一束包裝精致的白色風信子,江昭意道謝接過,打開花束間的賀卡。

同往日無二的印刷字體:【祝演出一切順利。】

落款是一個簡單的字母Y。

江昭意把花放在梳妝台上,拉開椅子坐下,拿出手機點開Y的郵箱,發郵件和他道謝:【謝謝你在我每次演出結束送的花。】

Y回複很快:【不客氣。】

江昭意想問Y是不是在柏林,屏幕頂端彈出一則名為#江枝意 裴延#的微博熱搜,後麵還跟著一個鮮紅的“爆”字。

看見熱搜主人公名字,江昭意指節收緊,平靜的眼也泛起波瀾。

指腹摩挲屏幕須臾,江昭意還是點開了熱搜。

進去時,網絡延遲許久,畢竟這兩位名字在娛樂圈稱得上如雷貫耳。

前者江枝意,祥匯集團二小姐,時下最炙手可熱的影視歌三棲小花,自出道起就以豪門千金人設圈粉無數。

後者裴延,家世背景成謎,據說和紅色沾點兒邊。

公開資料裏,裴延高中組過一支叫“Life”的樂隊,在隊裏擔任主唱,昔年還未出道,就受盡粉絲追捧。

畢業樂隊解散,裴延以獨立音樂人、歌手身份簽約音尚傳媒出道。

出道單曲《雲端月》一經發布,就刷新各個音源平台榜單,創下一小時收聽率、下載率高達七位數的記錄,至今無人打破。

也是同年,《雲端月》斬獲金曲獎各大獎項提名,讓裴延一躍成為那年夏天最火新星,被粉絲奉上神壇,冠以“裴神”稱號。

出道七年,裴延雖行徑放縱,但桃色新聞少之又少。

今晚突然同既是前公司師妹,又是青梅竹馬的江枝意登上熱搜,微博崩了也在意料之中。

廣場熱門第一是營銷號兩小時前放出的一段視頻。

被拍視頻是一線雜誌《Seduction》三天前在柏林開展的時尚晚宴結束當夜,地點是菩提樹大街上的一家叫“Day Off”的私人酒吧。

視頻裏,江枝意一襲紅裙,肩搭披風,手持黑傘,站在一輛深灰帕加尼旁。

路燈拖著尾巴照進半降的車窗,坐在駕駛座的裴延被夜色擋去大半張臉,露出一截微揚的下巴,下顎弧線流暢。

裴延手懶散搭在窗沿上,襯衫袖口敞開,手腕戴著一隻黑色機械腕表,皮膚冷白,修長分明的指節夾著一根點燃的煙。

江枝意正躬身和他講話,唇角笑容甜膩。

冷風吹過,裴延指尖的煙灰,隨著雪花簌簌地往下掉。

四周路燈昏黃朦朧,將曖昧氛圍拉到極致。

這條微博下評論眾多,有吃瓜路人,磕糖磕瘋的CP粉,以及兩家掐架的唯粉,吵得熱火朝天。

江昭意拇指按著屏幕下滑,視線落在熱評第一:【眾所周知江枝意英文名Tsuki是月亮女神的意思,而裴延的《雲端月》是一首男生暗戀抒情歌,其中細節你品,你細品!】

後台窗戶虛掩,一陣凜冽涼風穿堂而過,寒意從四肢滲入毛孔,江昭意如墜冰窖,連胸腔跳動的心髒都是冷的。

應付完媒體的Joe走進來,在方形沙發坐下,語氣抱怨:“Eloise,你不知道那群記者一直追著我問你……”

話音戛然而止。

Joe驚訝看著江昭意,發現她貝齒緊咬下唇,因為過力,唇色泛著蒼白的冷。

“Eloise,你不舒服嗎?”Joe關心地問。

江昭意摁熄屏幕,快速調節情緒,“昨晚沒休息好,有些累了。”

“要不要去放鬆下?”Joe提議。

江昭意點頭,一個酒吧名字脫口而出:“去Day Off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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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酒吧地址所在的菩提樹大街就在禦林廣場旁,江昭意和Joe索性步行過去。

Day Off的老板是Joe男友,來前打了招呼,對方為他們留了一個離舞台很近的位置。

才坐下沒多久,就有一個外國帥哥手拿著兩杯酒走過來,把其中一杯遞給江昭意:“要一起喝一杯嗎?”

江昭意以酒精過敏為由,冷淡地拒絕了男人的搭訕。

Joe打量著江昭意,因為酒吧裏溫度適宜,她脫下大衣,貼身一字領毛衣,身材姣好,一對鎖骨彎如月牙,長發用白色緞麵絲巾紮在腦後,溫婉氣質中透著一絲清冷的疏離。

和這聲色場合格格不入。

等搭訕男人失望離開,Joe看著江昭意問:“Eloise,我和你認識也快六年了,見過被你拒絕的男生能從南歐排到北美,所以你喜歡什麽樣的?”

江昭意眼睫輕顫,腦海閃過裴延那張**不羈的臉,她斂起思緒,淺笑搖頭:“我也不知道。”

她們點的酒很快上桌,Joe給江昭意倒了一杯,半開玩笑的語氣:“聽我男友說,他們樂隊來了個臨時主唱,是個中國帥哥,你要是喜歡,我待會幫你要聯係方式。”

主唱。

中國帥哥。

這兩個詞和裴延毫無聯係,江昭意依然不可避免地想到他。

江昭意拒絕Joe好意,Joe還想勸她兩句,男友打來電話叫她去後麵喝酒。

掛斷電話,Joe語帶歉意和江昭意告別,在酒保帶領下去找男友了。

江昭意一個人坐在位置上喝酒,一時忍不住問自己,明知遇見他的可能性為零,為什麽非要來這?

大概是瘋了吧。

刺眼的鐳射燈光拖著長長的尾巴來回掃動,爵士樂舞曲激昂,舞池內男女搖晃身體,尖叫聲浪一陣高過一陣。

江昭意被吵得耳膜作疼,和酒保打了留下位置的招呼後,穿上大衣,去了外麵露台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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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地處東德,氣候常年偏低,饒是已立春,夜裏溫度也趨近零攝氏度。

江昭意推開露台的門,倚牆而站,手指探進大衣兜裏,摸出煙和打火機,煙盒是亮黃塑料長方體,正麵拓印的“沉香”二字飄逸又灑脫。

打開煙盒,裏麵隻剩最後一根,江昭意拿出煙含住,把煙盒丟進垃圾桶,低頭正要點燃,餘光不經意一瞥,視線頓住,指尖火星被風吹滅。

露台另一側門被推開,一男一女走了出來,光從門縫瀉出,勾勒出男人頎長身形,他身後女孩金發紅唇,很是漂亮。

中間被一盆半米高的綠植隔斷,江昭意視線變得狹窄,清楚看見對麵發生的一切。

裴延穿了件黑色大衣,背靠護欄而站,一隻手懸在半空,另一隻手把玩著一隻黑色金屬打火機,唇上銜著一根未點燃的煙,微低頭,側臉隱於半明半昧的暗光中,姿態懶散又痞。

站在裴延對麵的女孩臉微紅,眼神羞怯卻大膽看著他,“今晚演出結束,你會留下來嗎?”

這話暗示意味明顯,但裴延沒什麽反應,隻一昧玩著打火機,好似麵前的漂亮女孩,還不如機匣開合的碰撞聲更讓他感興趣。

被心儀男生無視,女孩也不氣餒,上前一步,伸手去搶裴延唇上的煙,想借此獲得他的注意。

在她手離裴延毫厘遠時,他下巴側揚,躲開女孩的手。

見他如此動作,女孩麵上掛不住,原先挑逗動作裏摻雜一絲較勁,想方設法去搶裴延唇上的煙。

裴延似被她弄得煩了,眉心微不可查地動了一下,隨即伸出手握住女孩纖細手腕,不讓她再進一步。

他看著女孩低笑,嗓音透著懶散的壞,但眼神隱含警告:“過界了。”

再次被拒絕,女孩也有自己驕傲,紅眼說了一聲抱歉,轉身拉開露台的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目睹一場表白以遺憾收尾,江昭意收回目光,丟掉被霧浸濕的煙,轉身準備離開。

到了門口,江昭意停下腳步,指尖猶豫摩挲冰涼把手,告訴自己,再看他一眼,就這一眼,看完,她就離開。

下定決心,江昭意握緊門把手,鼓足勇氣朝裴延方向看去。

那側虛掩的露台門被風吹開,如晝白光從裏瀉出,裴延忽地轉頭,江昭意來不及躲開,兩人視線就在半空撞上。

裴延有八分之一的意大利血統,典型東方皮相,西方骨相的長相,他眉眼生得深邃,漆黑瞳孔透著一點鉛灰色的冷,像黑夜下的海麵,靜謐又危險。

白日停下的雪,這會兒又下了起來,零零碎碎,像是被風吹散的柳絮。

雪下個不停,江昭意的心也跳個不停。

打火機的火光從裴延虎口躥起,機匣開合的“哢噠——”聲,聽得江昭意心尖一顫,她慌亂移開眼,不敢再看裴延。

零星火光在裴延掌中收束,他抬眼重新看江昭意,漆黑眼神情緒不明,緩緩開口,撂出一句話:“看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