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陣風
◎果然,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漓湖公園的漓湖很大,湖水清澈,倒影清晰,湖上有遊客泛舟聊天。
思思突然搖撼著程如珩的手,撒嬌說:“舅舅,我想坐船。”
岸邊有做成小黃鴨形狀的腳踏船,思思看著新鮮,想坐。
謝天躍說:“你們倆帶思思坐吧,我們隨便逛逛,晚點在正門口匯合,一起去吃飯。”
程如珩覺得也行,便問向楠意見。
“好呀好呀。”向楠自是連連點頭,“上次坐還是小時候和我弟弟一起,好多年沒坐了。”
程如珩去售票廳買票。
向楠蹲下來,對思思說:“你舅舅對你好好啊,有求必應。”
思思不知道那個成語什麽意思,但她聽懂了“舅舅對你好”,她誇張地比劃,說:“舅舅超級好。”
向楠附和道:“確實,有這麽——好。”
兩個人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像一池倒映著星子的潭水。
思思眨巴著大眼睛,“姐姐你也喜歡舅舅嗎?”
在向桐、周悅然他們麵前,大方承認對程如珩的喜歡的向楠,居然被一個小孩子弄得臉紅了。
向楠都沒意識到,這麽小一孩子,哪懂什麽男女之情啊,她眼裏的“喜歡”,跟成年人口中的“喜歡”,壓根是兩碼事。
向楠看了眼幾步開外的程如珩,他背對著他們,正在排隊,那樣高挑的個子,在人群中分外明顯。
她伸出食指,壓在唇上,小聲說:“噓,這是我們的小秘密,不要告訴你舅舅哦。”又伸出小拇指,“拉鉤。”
思思想不明白為什麽不能告訴舅舅,但她覺得很有趣。
她也“噓”了聲,“好,小秘密。”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向楠舉起思思的手,跟她擊了個掌,思思覺得好玩兒,笑起來。
程如珩交了一百押金,領了三件救生衣,叫她們過去登銥譁船。
一大一小,笑得像朵太陽花似的,也不知道在樂嗬什麽。
他問思思:“你們聊什麽呢?”
向楠對她使眼色,她謹記答應過向楠姐姐的,說:“是女孩間的小秘密!”
程如珩聽了好笑,看了眼向楠。
隻感歎她身上就是有種魔力,不管跟什麽人,男的女的,大人小孩,都嘮得來。
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他們挨個上船,向楠和他們舅甥倆麵對麵地坐著。
天藍雲輕,風柔柔吹著,湖水泛起一陣陣漣漪。
陽光被反射,刺得向楠眯起眼,這樣的光線襯托下,程如珩又好看得上了個檔次。
她莫名說了句:“水光瀲灩晴方好。”
雖然是誇西湖美景的句子,但她想到,也可以誇誇此景,此人。
思思興致勃勃地接了句:“山色空蒙雨亦奇!”
向楠頗為驚訝,她沒記錯的話,這是小學三年級課本上的詩,“喲,思思,你還會背呢,下一句呢?”
思思從善如流地答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宜是秦宜思的宜!”
“那你知道西子是什麽嗎?”
這涉及到了小孩的知識盲區,她搖搖頭。
向楠瞄了瞄程如珩,這可不就是男版西子麽。
他靠坐的姿態閑適放鬆,頭發微微拂動,瞳孔顏色在陽光下淡了些,變成淺褐色,下頜線條流暢而清晰,如一筆而就。
像國畫裏的人兒。
向楠“啪啪啪”地鼓掌,毫不吝惜她的讚美:“已經很厲害了。”
她又問:“思思,是誰教你的啊?”
這回是程如珩答的:“沒人教她,小孩子記性好,看兩遍就能背了。”
向楠說:“比我厲害,我三四歲那會兒連《靜夜思》都背得磕磕巴巴呢。”
程如珩笑笑,揉了下思思的腦袋,“現在的小孩有手機、電視,接受信息來得直接明了,學東西確實可能快一些。”
向楠問:“程老師,那你呢?”
“我?”程如珩說著,無半分炫耀之意,“我從三歲起,就被我父母要求背《三字經》《論語》《千字文》那些,也不懂其意,死記硬背罷了。”
她“哇”了聲,“好厲害。”
程如珩自嘲地搖搖頭,“小孩大多喜歡玩,我也不例外,所以當年是沒少挨訓的。”
向楠想到第一次上課時,他講到湯顯祖十四歲中進士,“程老師,你都讀到博士了,是真的熱愛吧。”
“算不上。”
風大起來,他的聲音模糊了些,“隻是單純覺得我可以學這個,就一直學下去了。”
就像走在路上,你知道這條路平直,前麵沒有危險,而左右的分岔路口你不了解,也就不會去嚐試。
從某種程度來說,他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
學中文當老師,就是一件他覺得,不會出大差錯,並且能做得還行的事。
至於“熱愛”這個字眼,對他來說,太理想主義太宏偉了。
用在噎埖他身上,大抵是要辜負的。
腳踏不用太費力,方向盤用起來也方便。思思的腿短,踩不到,就趴在扶手邊看風景,還想探出身子,伸手去撥湖水。
程如珩時刻不敢放鬆警惕,見狀,連忙阻止她,“小心別栽下去了。”
把思思撈回來,程如珩又看向對麵的向楠,“你呢,為什麽學計算機?”
“說出來你別笑話。”向楠咧嘴一笑,“我嘛,我很庸俗,就是聽說好賺錢。”
程如珩笑了,但不是嘲笑,而是覺得她直率,“人各有誌,為財為名為理想,都是一種生活方式而已。”
向楠倒是沒想到他會這麽說。
畢竟,他看起來,就是十分光風霽月的形象,她還怕自己談錢,他覺得太low。
向楠問:“程老師,現在你的生活方式,是你喜歡的嗎?”
“要是能自由選擇怎麽生活,那可太了不起了。”他說,“古人為尋桃花源,病終也未果,《禮記》裏向往的大同社會迄今未能實現。或者說,很多人都是在將就。”
將就工作,拿那一塊兩塊的薪水,來應付生活開銷、房貸、車貸;
將就學習,在分數容許的範圍內,選個過得去的學校,然後拿畢業證;
將就結婚,對方不一定是最合適或者最愛的,但沒有一輩子的時間耗費在去找那個人;
……
大多如此。
程如珩又淡聲說:“我來祁大後,這裏的待遇不盡如人意,但我還是留下來了,因為我姐姐一家,還有我朋友在這裏,再換也很麻煩。”
向楠消化了會兒他說的,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但是,“程老師,有時候看得太通透,會很不快樂的。”
她挺直了腰背,幾乎和他平視,“這樣,你換個角度,把‘將就’換成‘幸運’。”
程如珩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比如,你收到工資匯款,想到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才三萬多,是一種幸運吧,你已經比大多數人好了。”
他含笑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再比如,985高校的全國錄取率才百分之一點幾,拿祁州來說,本科生錄取率百分之五十左右,研究生不到三分之一,博士就更低了,拿到博士學位的你,刷掉了千軍萬馬的人,難道不幸運嗎?當然,也是實力。”
向楠是理科生,她不會像程如珩那樣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她拿數據說話。
“再再比如,我們健康活到二十多歲,沒有經曆重大事故,更是一種幸運了。”
程如珩說:“你是認為,不應該單看自己,而是作比較,簡而概之,就是要知足。”
“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房子再多,睡覺的地方隻要一點點。”
“廣廈千間,夜眠僅需六尺;家財萬貫,日食不過三餐。”
向楠打了個響指,“對,就是這個意思。”
思思在一旁聽著,愣頭愣腦的。
以她的小腦袋瓜子,確實沒辦法想明白。
程如珩笑著搖了搖頭,說:“果然,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我爸媽以前說我整天沒心沒肺,其實也挺好,不是嗎?及時行樂,管他今朝還是明朝,比如今天這麽晴朗,就適合來根冰激淩。”
思思聽到,立即喊道:“冰激淩!”
向楠說:“走,待會姐姐帶你買去!”
程如珩失笑。
半個小時時限到,他們把船開回去,沿原路走出漓湖公園,和謝天躍、朱潔在門口匯合。
附近就有家麥當勞,向楠牽思思去買甜筒。
其他人落在後頭,程如珩手揣著衣兜,看她們蹦蹦跳跳的背影。
謝天躍問他:“這姑娘,你怎麽認識的?”
這一問,倒把程如珩問住了。
按向楠的說法,他們第一次見麵是在操場,可他並未對她留下印象,相熟的過程,也難以用一句話描述。
最後,程如珩隻能將起源概括為:“偶然。”
偶然遇見,偶然有了交集。
像徐誌摩的詩裏寫,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到了別人的波心。
謝天躍覺得訝異,又聯想那女生的性格,更相信是她主動,這麽解釋,又變得合理起來。
他說:“你們倆,性格差異還蠻大的,但是也挺互補。”
程如珩反問:“是麽?”
“人家多開朗大方啊,你看著天天笑吟吟的,其實悶死了,就得有這樣陽光的人在你身邊。”
那邊,向楠買了不同口味的甜筒,思思給她嚐自己的,兩個人臉上都掛著笑,是甜品帶來的滿足感。
程如珩沒有作聲。
作者有話說:
“廣廈千間,夜眠僅需六尺;家財萬貫,日食不過三餐。”——《增廣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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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章想起徐誌摩那句“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他們倆就是最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