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74年冬,昨夜裏下了雪,透進屋來的風,格外冷。
老舊的木板**,被褥拱起個小鼓包,左右扭動了幾下,慢吞吞地往前蠕動,圓乎乎的小腦袋鑽出來,摩擦起電,一頭小卷毛炸了開,像一隻小海膽。
小海膽拱了拱枕頭,張著嘴巴發出吱吱兩聲小奶音。
之後,沒了動靜,像又睡著了。
再重啟,小腦袋歪向一邊,露出黑溜溜的大眼睛,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表情呆呆的,好半天,掀開被子,四肢並用坐起來,環視一圈後,沒看到媽媽,委屈扁嘴,卻也不哭,自己套上棉襖棉褲。
每個動作略顯吃力和笨拙,畢竟小苗苗才穿來三天,還不太適應現在的身體,小苗苗原本是一隻兩百歲還沒有化形的熊貓幼崽,無父無母,一直是小九照顧她。
小九是一隻九尾狐,風評不好,對她卻很好,給她吃的,陪著她玩,還保護她。
小苗苗跟小九說好了一輩子在一起,沒想到會來到這個陌生世界,穿成和她同名同姓的兩歲半人類小女孩。
小苗苗繼承了小女孩的記憶,隻是還沒到記事的年紀,小女孩知道的少之又少。
隻知道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她從來沒見過他,媽媽每天都在睡覺,姥姥罵媽媽的時候,姥爺不吱聲,悶頭抽煙。
三天前,姥姥的親閨女回來了,姥姥趕媽媽走,媽媽要帶走小女孩,姥姥不答應,一人拽一隻胳膊,小女孩疼得嗷嗷哭,媽媽和姥姥不管她,繼續拉她扯她,恨不得把她一分為二,這樣誰也不吃虧。
最後是姥爺發火,她倆才停下來,同時鬆手,小女孩沒站穩,連退好幾步,額頭撞到硬邦邦的桌角,流了好多血。
再醒來就是小苗苗了。
養了三天,額頭上的傷好了些。
小女孩小小一隻,手短腿也短,穿厚了像個球,小苗苗好想念自己威武雄壯的凶獸身體,抬手捋了捋不聽話糊到臉上的頭發,慢吞吞地往床邊挪動小屁股,嘴裏小小聲地喊著媽媽。
雖然人類媽媽對小女孩不好,但在小孩子眼裏,媽媽就是全世界,小苗苗體會到小女孩的感情,對原主的媽媽也有著依賴,而且心裏有個聲音告訴她,跟著人類媽媽就能找到小九。
老式木床很高,她撅著小屁股,夠了好久,小短腿也沒能碰到地,反而抓床沿的小手酸了,圓滾滾的小身子掉了下去,順勢往前滾了一圈。
小苗苗仰躺在地上,睜著大眼睛,好一會兒,反應慢半拍地費力坐起來,緊張地晃晃腦袋,攤開小手看看,小短腿懸空蹬蹬,直到確認自己沒摔壞後,才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拖長尾音:“呼,好險——”
人類幼崽比想象中脆弱,她要好好保護才行。
小苗苗伸手摸摸自己的小腦袋,“乖乖~不哭。”
每次小麻雀啄她的毛做窩,把她啄疼了,小九都這樣安慰她,現在小九不在身邊,她隻能自食其力。
小苗苗看到四方櫃上有水,邁著小短腿跑過去,踮起腳,搖搖晃晃地端起搪瓷缸,吭哧吭哧,灌了一肚子涼白開,她打了個飽嗝,連忙用搪瓷缸擋住臉,躲後麵有點害羞地吐了吐舌頭。
想起屋裏沒其他人,將搪瓷缸放回原來的位置,端了小板凳,趴到窗台上,伸著脖子,眼巴巴地往外看,小女孩一家住在棉紡廠家屬院,窗外是院子,院子外麵是馬路。
她伸著脖子望向馬路,小嘴繃得很緊,人類媽媽出門給她買雞蛋糕吃,怎麽去了大半天還不回來呢?
寒冬臘月,又是上班點,路上幾乎見不著人,小苗苗等了好一會兒,終於看到有人遠遠走來。
“吱呀——”
門被人推開,小苗苗聽到聲音躲起來。
周湘香以為屋裏比外麵暖和,進去發現沒多大差,冷得跟冰窖似的,就這麽把孩子一個人扔屋裏,真不知道周湘雲怎麽當媽的,換她她一定給燒碳爐子。
周湘香掃視一圈,在牆角找到小苗苗。
蜷縮成一團,背對她蹲那裏,像一朵小蘑菇。
小苗苗把眼睛捂住,什麽都看不到,就以為自己躲得很好。
周湘香走過去蹲她後麵,伸手戳她後背一下,掐著嗓子,聲音溫溫柔柔:“找到苗苗了。”
要想嫁顧何,首先就得把小丫頭哄好了。
顧何迷途知返,跟周湘雲離婚是最正確的決定,但閨女到底是親生血肉,他不是無情之人,所以才會按時匯生活費,周湘香無意中得知,顧何每個月給了二十塊錢!
要知道這個年代工人每個月也就二三十來塊,二十塊在賺工分換糧食的農村更是一筆不小的巨款,好些人家累死累活幹一整年到頭來也賺不到這麽多。
她要能嫁給顧何,到手的錢隻多不少,一想到這裏,周湘香收服顧苗苗的心思愈發堅定。
對付孩子,周湘香自有一套,鄉下周家窮得叮當響,要什麽沒什麽,孩子卻一堆,而且皮得上天,周湘香十歲開始帶孩子,一帶就十來年,經驗老到,保證不出三天,把小丫頭收拾得服服帖帖,連她親媽姓誰名誰忘得一幹二淨。
小苗苗溫吞吞地轉過身,透過指縫看到周湘香,失落又委屈,“不是媽媽,我要媽媽。”
周湘香不由分說地拉開小苗苗擋在臉上的小手,她回家三天,還是第一次見到小丫頭,長期營養不良,個頭比同齡人小得多,小胳膊小細腿,穿得圓滾滾,像肉丸子插了四根小火菇。
看著一點不像城裏小孩,跟他們村裏那些小女娃差不大,唯有一張小臉長得還算水靈,幾乎跟她媽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偏偏周湘香最不喜歡周湘雲,占了她的位置,在城裏吃香喝辣,換她在鄉下周家吃那些苦頭。
對著這麽一張臉,周湘香實在溫柔不起來,板著臉,一字一頓地跟顧苗苗強調道:“你媽不要你了。”
對於小孩來說,這句話無疑毀天滅地,小苗苗愣怔了兩秒,難過壞了,眼淚不受控製地流下來。
邊哭邊邁著小短腿往門口走,軟糯的小奶音發顫,“苗苗很乖,媽媽不要走,不要丟下苗苗……”
錢雪紅聽到動靜過來,看到小苗苗哭兮兮的小臉,仿佛周湘雲在她麵前哭,她興奮地繼續逗她,“你媽不要你了,以後湘香阿姨就是你媽,快叫媽!”
錢雪紅三十歲生的頭胎,擱現在也可以說老來得子,即便是閨女,一家子也歡喜得很,尤其是丈夫,對閨女別提多溺愛,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一開始錢雪紅沒多大感覺,直到後來生了小兒子,閨女越長越過分,黏著她爸的時候,跟個小妖精似的。
錢雪紅一度懷疑閨女不是親生,她跟丈夫說這事兒,丈夫沉默過後,大罵她瘋了,嫉妒自己閨女。
事實證明不是她的問題,終於把小賤人攆走,錢雪紅比誰都高興,聽親閨女說鄉下那個周家,沒一個正常人,小賤人一旦回去,別說過好日子,怕是連骨頭渣也剩不下一塊。
“苗苗隻有一個媽媽,不要別的媽媽,嗚嗚嗚……”
小苗苗哭得越傷心,錢雪紅笑得越大聲,讓周湘香把顧苗苗帶去火車站,看她媽帶不帶她走。
周湘香想了想,覺得她媽這個主意不錯,隻有小丫頭認清現實,才能早點接受她。
然而一進候車廳,周湘香就後悔了,放眼望去黑壓壓全是人,她去哪裏找周湘雲,隻能順著人流往檢票口走,大家都想提前上車,拚了命地往前擠,形成一條湍急的暗流,周湘香擠在其中,感覺腳都不是自己的了,像飄在漩渦裏的一片葉子,連呼吸都很困難。
小丫頭才到她大腿,稍不注意摔一跤,一人一腳,不把她踩死才怪。
這個時候她拉她一把,小丫頭肯定對她改觀,周湘香這麽想的時候,肩膀突然被壓了一下,小苗苗坐了上去,兩隻手抱住她的腦袋。
怎麽比猴子還能爬?周湘香想把人晃下來,小苗苗險些被甩飛,情急之下揪住周湘香兩撮頭發,小身子往後仰,周湘香臉瞬間變形,老實了,扛著人進了站台,還沒喘上氣,小苗苗又跟隻小耗子似的,從她身上爬了下去,一溜煙鑽進人群。
周湘香滿頭大汗地追在後麵,從車尾跑到車頭,終於逮到顧苗苗,將人拎起來。
小苗苗蹬著小短腿,揮著小短手,一陣亂劃,帶著哭腔:“嚶~放開苗苗,我要媽媽,不要壞雀雀!”
小幼崽被小九保護得很好,除了啄她的毛築巢的麻雀,沒受過其他傷害,所以對她來說,欺負她的都是壞雀雀。
好多人看過來,周湘香感覺自己像拍花子,壓低聲音威脅道,“再鬧,給你扔了信不信?”
小苗苗一下安靜,神情看上去傻乎乎的。
原來吃硬不吃軟,就在周湘香以為自己摸清小丫頭的時候,小苗苗衝著不遠處深情地大喊一聲:“媽媽!”
緊接著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救命啊,搶人閨女啦!抓住她,拍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