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無月無星, 便是眼眸中的淚光,都是黯淡的。

薑嫿垂下頭,不再望向他。

隨後,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中格外地輕:“不好。”

他眸中的雪撕開了她心的一道口, 可雪是冷的, 她的心是熱的。她不要在意心上的這一點雪,那箭向著他去時很可怕,但如若原本是向著她來的,她反而沒有那麽怕了。

她沉默著眼, 向後退了一步。

青年欲牽住她的手一瞬間落空,她望向他, 輕聲道:“夫子, 夜深了。即便如夫子所言,那些人想殺學生。今日夜如此深了, 便是定日子, 也該是隔日了吧。至於司家,學生明白了, 學生不會再同司洛水來往了。”

其實本來她也不準備再同司洛水來往, 隻是她不會向身前之人道明。

她唇微啟,許久之後,才輕聲道了一句:“以後也請夫子,在箭向學生而來時, 不要再擋在學生身前。”

“夫子比學生要金貴萬分。”

她並不認為她在這世間無足輕重。

隻是若是這個人是謝欲晚,他護了她兩世, 於她而言有無上的恩情。她便是將他同神佛一般供奉也不為過, 如若是她,她願意是那個‘輕’。

至於蜉蝣。他言她是那些人心中的蜉蝣, 不過就是因為他們身份尊貴,她隻是一個小小的庶女。

可他同樣擁有至高的權勢,是不是在他心中,她也隻是如蜉蝣一般。

薑嫿望向謝欲晚,沒有再哭。

她隻是淡淡地想,他無需如此庇護一個如蜉蝣般的生命。就如同他往日同她所言,世間萬物有其該有的軌跡,若她真如蜉蝣一般毀滅在這場鬥爭之中,這也是她的命。

她不認命,即便身如蜉蝣,她依舊會掙紮著走向未來。

但......不需要他。

一隻泛著寒光的箭射入她的心髒,她應該會很疼吧。但是她總覺得,再疼,也沒有上一世那十年疼了。

起碼箭所帶來的疼痛隻是一瞬,可那是泛著苦澀的整整十年。

她無心責怪他,甚至談不上遷怒。她的手指顫了一瞬,她隻是、隻是真的怕了。

青年垂眸站在她身前,她已經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了。她隻是又重複了一遍:“天色晚了,夫子回去休息吧。”

少女的聲音很輕,若是這夜間有一分吵鬧,謝欲晚便該聽不見了。

可偏偏深夜寂靜,每一個字都傳入他的耳中。他怔了一瞬,心中泛開的酸澀夾著疼,恍若絲線掙紮著從他的身體中穿過。

由心開始蔓延,到四肢,到指尖。

他抬眸望向她,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如何。此刻他矜貴的表象下隻有一地狼狽,他惶然地發現自己尋不出法子。

他能在她身邊安排很多人,她知曉了也從未責怪她。

但是人再多,他也會日日擔心。

他的小嫿,麵對那些明裏暗裏的冷箭該有多麽怕。

他想同她成婚,並不是因為丞相府需要一個主母,也不是因為他心中那褪去淺薄的愛意,更不是為了束縛住她。

他隻是......想讓她自由。

她想查清當年的事情,便無需因為薑府的限製畏手畏腳,甚至有時需要通過傷害自己才能達成目的。

她想同尋常女子一般走在大街之上,帶著姨娘招夥計開鋪子,就不用擔心薑府的報複和旁人的欺壓。

他不想她因為那日的刺殺擔心受怕,也不願意她再有任何一分可能置身險境。

可比起那些,她似乎更怕他。

如若不是他完整記得那十年發生的一切,他可能也覺得他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情,才能讓向來堅韌的少女眸中露出如此的惶恐。

他定是做了什麽。但是......他好像不知道。

謝欲晚沉默許久,還是輕聲道了一個‘好’。他轉過身,輕著步子走了出去。少女側身所看不見的身影裏,青年渾身蕭瑟地垂著眸。

待到門被輕聲關上後,薑嫿扶著桌子坐了下來。

她眼中似乎也下了一場雪,隻是雪化了,化成了溫熱的淚,她輕聲哽咽了許久。她並不知道是為何,可能是因為青年泛紅的眸,也可能是因為那一句揭開她所有偽裝的——‘小嫿,同我回家好不好。’

她哽咽著,許久也未停下來。

心中那片雪,化了化,化了化,卻還是輕柔冰涼的一片。

*

莫懷在門外聽見了一切。

他望著前方的公子,猶豫了許久,都說不出一句話。

反倒是青年先說了話,他垂著眸,聲音很淡:“莫懷,吩咐下去,將商陽的勢力都撤回長安。”

“所有勢力嗎?”莫懷眉心微蹙,難得反駁了一句:“有了賬本,再有一月,我們便能查出——”

青年平淡地打斷了他的話:“所有。”

莫懷將剩下的話咽了下去,當年公子的父親謝大人被陷害貪汙,於鬧市斬首,夫人自縊,全族流放,家破人亡。

其背後有一條完整的關係鏈,追查到最後,線索斷在商陽。

公子這些年培養出的大部分勢力,在幾月前全部都調去了商陽,就是為了盡快查清當年事情的真相。

那本賬本隻是經過他手,他並沒有看見賬本中的內容。隻是負責賬本的暗衛暗中同他言,再需要一月,依靠賬本就能尋出當年的叛徒了。

可......今日公子同他言,要將商陽的人全都撤回來。

因為什麽,莫懷雖心知肚明,還是忍不住想要反駁一兩句。這些年公子都在為了這件事憂心,如今好不容易尋到了線索,怎可如何草率。

似乎不用回頭,謝欲晚都知曉莫懷的反應。

他沒有同莫懷言很多東西,隻是平靜道:“那方賬本是她給我的。”

這裏的‘她’是誰,兩人都無需點明。莫懷一怔,卻又用擔憂的眸光望向身前的人。這般拙劣的謊話,公子便是能騙過他,能騙過自己嗎?

即便沒有那方賬本,他們的人也會在商陽一帶尋線索。

一是為了當年的事情;二是為了不讓天子忌憚。即便公子同天子少年情誼,互為知己,但那畢竟是至高皇權,如何容得一點侵犯。公子此時將所有勢力調回長安,那些人必然會聽到風吹草動。

這般,公子前幾個月告假,不參與朝中事務,避開陰家貪汙一案,便成了無用功。

莫懷知曉事情並不會如此簡單。

隔日,他就聽見了在廢宮中照顧太子的那個老太監暴斃而亡的消息。那老太監,從前是陰皇後身邊的人,後來陰皇後難產而死,老太監就到了東宮照料太子。

太子是他一手照料大的,這話都不過分。

前些日子太子被廢,老太監是明麵上唯一一個同太子一起留在廢宮的人。

如今......老太監死了。

莫懷心中歎了一口氣,望向了遠處在一顆梧桐樹旁的公子。

隨後,他就發現,公子也同這世間的庸俗的男女一般,將手中的紅布條係在了梧桐樹的枝丫上。隻是旁人想係得越高越好,公子卻隻是係在了矮矮的一處。

他幾乎不用想,便知道公子寫的什麽。

公子不信神佛,自小便不信,莫懷從未想過,有一日公子會因為愛慕一人做這般的事情。他向著公子走過去,準備匯報下麵傳上來的情報。

還未走到時,他便看見了梧桐樹上飄揚的紅布條。公子的字很好認,他看見上麵的字時,怔了一瞬。

紅布條悠悠在風中飄著,屬於謝欲晚的那一方上寫著——“願薑嫿一生喜樂安康。”

莫懷望著遠處的公子,昨夜屋內的燈燃了一夜,他並不知道公子做了怎樣的決定。隻是他知曉,從那東宮的老太監死的那一刻,這長安城的天便該變了。

無論是太子還是司家,至此之後,都再無暇顧及薑三小姐了。

他隨著公子一同下山了,聽晨蓮說,薑三小姐要待到明日才回薑府。他望向一旁的公子,輕聲道:“公子,不再住上一夜嗎?”

他其實想問的是,不同薑三小姐一同回去嗎。

可手執詩書的青年隻是淡淡地搖了搖頭,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眸中是如死水一般的平靜。

莫懷還未說什麽,車窗外突然傳來了蒼老的一聲:“施主留步。”

是住持的聲音。

謝欲晚放下手中的詩文,下了馬車。他望著對麵的住持,不知為何,住持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施主可否同老衲到後山竹林中一敘?”

他沒有拒絕,淡聲道:“住持請。”

兩人步行到了後山那片竹林,一夜之間,蔥鬱的竹林滿是枯黃的葉,地上上已經成為了枯黃的一片。

前日謝欲晚在竹林中挖過酒,那時竹林還是蔥鬱的一片。

他望向住持:“是生了蝗災嗎?”

這般景象,他隻在六歲那年流放的路中見過。

住持搖了搖頭,手不住地撥著木珠:“施主,世間萬物都有因果。這竹林的因和果,在它還未生長之時便被決定了。昨日的蔥鬱,今日的枯黃,隻在一念之間。”

住持眸中滿是不忍,說完這幾句話,眼中的花白又蒼老了幾分。明明在夏日,他卻裹著厚厚的袈裟。

隻是說了兩句,住持就咳嗽了起來。謝欲晚望著,覺得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在透支著性命。

他無端覺得這一切有些熟悉,無論是麵前這個蒼老的住持,還是這一片枯黃的竹林。他尋都不到一絲同此有關的回憶。

他知曉自己應該是丟失了什麽,可他的麵上是如此地平靜。

他望著對麵的住持,躬身行禮。

君子如玉,淡漠如風,他輕聲道:“在下知曉。”

住持不能再言,他望著青年淡淡遠走的背影,一聲又一聲地道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不等住持停下,他唇邊已經湧出了血,順著他蒼老滿是溝壑的臉向下流。

一旁的小和尚於心不忍,隻能轉過了身,這是師父自己選的道,他不能置喙。不知等了多久,等到身後傳來“砰——”的一聲,小和尚連忙轉身,小心去探住持的呼吸。

待到手指尖還有溫熱的時候,小和尚淚流滿麵。

這便是師父選擇的道嗎?適才若不是那位公子止住了師父口中的話,師父再透露一句,便是七竅流血而亡。

就像這竹林,本也是那位公子的道。

看著落滿一地的枯黃,小和尚一聲又一聲念著佛語。

*

東宮。

徐沉禮望著麵前老太監的屍首,眸中多了一絲深沉。

老太監死的很安詳,渾身上下隻有脖頸處那一道細細的傷痕。可就是這一道細細的傷痕,無聲無息取了老太監的命。

徐沉禮沉默不語,他知曉,這是那人給他的警告。這次隻是老太監,下一次......便是他了。

他的身後出現一人:“主子。”

徐沉禮眼睛從老太監身上移開,眸中是隱忍不發的怒火:“是誰擅作主張,愚笨至此,為什麽要去惹那個瘋子,當年那瘋子陪父皇打天下時,用的陰狠手段他們是不知嗎?”

他身後那人低垂了頭,眼見著主子怒火越來越重,他躊躇之後,小心道:“是司禮。”

徐沉禮一方石塊直接砸了過去:“他是瘋了嗎?真以為謝欲晚這些年不動司家是因為他那頑固的父親有多大權勢,當年他文采不如人被謝欲晚奪了狀元之位,他真以為當初奪得榜首的是他,現在他便成為當朝的丞相嗎?”

望著老太監的屍體,徐沉禮怒火中燒。

他手下怎麽會有司禮這般不會審時度勢的廢物,被司家養的僅有一副皮囊,如此簡單的事情都能給他招惹如此大的麻煩。

徐沉禮身後的人小心道了句:“要不,我們將——”

一句話還未說話,徐沉禮已經一塊玉墜扔了過去,眸色深沉:“今日這話,你說出來了,就自己去領死。同他為敵,你是瘋了嗎?”

“那,我們——”手下有些惶惶,他未曾想到謝欲晚都殺了自小伴主子長大的太監,主子帶他還是如此態度。

“去賠罪呀,讓司家上門賠罪,去送禮,去給薑三小姐送禮。”

看著手下的一群草包,徐沉禮整個人都是陰森的。又想起這是因為他那無用的弟弟引起的麻煩,他眉心不由又深了些。

如若不是顧及著父皇,他早殺了徐宴時那胸無點墨的廢物。

思及此,他望著地上老太監的屍體,到底還是怔了一瞬。他半跪下來,為老太監合了眼。發現老太監的人同他說,看見老太監的屍體時,老太監的手上還端著為他熬的粥。

徐沉禮垂了眸,手不住地捏緊。

*

隔日清晨,晨蓮端著一碗素麵,敲開了薑嫿的房門。

門隔了許久才開,薑嫿沉默著一雙眸,輕聲道:“晨蓮,晨好。”

晨蓮彎眸一笑,她的小姐即便心情並不好,每日見她的時候,還是會溫柔地同她打招呼。

她將手中的素麵遞了過去,讓薑嫿看看。

素麵飄揚著竹香,細細看,素麵上有一層淡淡的竹筍。素麵本就有一種獨特的清香,如今混著被切得細細的竹筍,很適合作為清晨的膳食。

薑嫿怔了一瞬:“是後山那片竹林嗎?”

晨蓮點頭:“嗯,這幾日下了雨,奴今日去看時,發現冒了些竹子。奴同僧人說,僧人應了,奴便采了些。今日的素麵是奴親自做的噢,不過不一定好吃,小姐要嚐嚐嗎?”

她眼眸亮晶晶地望著薑嫿。

薑嫿自然輕聲應下,讓出了身子。晨蓮端著素麵從她身旁過去,望著素麵中的竹子。也不算騙小姐,隻是這竹子不是這兩日采的,下大雨後的第一日她便去尋了。今日她想再去尋些新鮮的時,發現竹林已經枯死了。

這倒是她第一次看見枯死的竹林,旁邊還盤坐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輪番為竹林誦經。

晨蓮望了望自己的手,昨夜又沾了些血,她這般的人,是聽不懂佛門的慈悲的。這般想著,她轉身笑盈盈望向薑嫿:“小姐,快來。”

薑嫿坐到了桌邊,拿起筷子,輕吃了一口。

晨蓮坐在她對麵,撐著手,彎著眸望著她:“小姐,好吃嗎?”

薑嫿抬起眸,點了點頭:“好吃。”說著,她又挑起一口,往嘴裏送去。

晨蓮眨了眨眼:“小姐,真的好吃嗎?”

薑嫿咽下了口中半生不熟的麵,小聲道:“有些沒熟,熟了的很好吃。”

晨蓮頓時哈哈大笑起來,隨後上前牽住了她的手:“小姐原諒奴,奴第一次做嘛,半生不熟也很正常。不過熟了的部分很好吃嗎,那奴還是很厲害的。”

她眨著眼,望著薑嫿。

薑嫿又往嘴中送了一口,不知為何,想起那日船艙上半生不熟的粥。

晨蓮還在她耳邊輕聲道:“所以小姐,如果麵沒有熟就要告訴我,就像小姐如果不開心也要告訴別人。告訴奴也可以,告訴橘糖也可以,寫信告訴姨娘也可以,不要自己悶在心裏。”

薑嫿一怔,輕聲應下。

晨蓮又笑了起來:“小姐也是個小騙子,不過沒關係,奴不介意。”

她從衣袖中拿出一顆白色的月牙糖,放到了麵碗旁,眨了眨眼。

這一顆,真的是她連夜下山拿的。

隻拿了一顆,所以她隻‘允許’小姐再傷心一些。

薑嫿一口一口咽著口中的麵,她按照晨蓮所言,挑看起來熟了的吃。偶爾也會吃到一兩根不那麽熟的麵,但是滋味的確比直接吃要好上許多。

待到吃飽後,她望向桌上那顆孤零零的糖。

她伸手拿過,握在掌心中,待到糖都被握得有些化時,她輕輕撥開了糖紙,將白色的月牙糖放入了唇中。

熟悉的甜膩味道在口腔滿蔓延開,她撐著手,望向窗外。

這兩日她都盡量避免那日的一切,但是在夢中,她還是會想起那雙泛紅的眼。她惶然卻又沉默,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但她又是如此地明白,她不願意再邁入深淵。

無論謝欲晚是因為何,待她如此。

她都不想了。

她已經許久未回想起剛重生時看見他的那種感覺了,像是一湖冰冷的水,將她從頭裹到腳,她呼吸不得,動彈不得。

她害怕,於是隻想逃。

但昨日,當他說出‘回家’時,她重新體會到了那種感覺。她以為發生了這麽多,她應該都放下了,可似乎那一瞬的脆弱告訴她——

她沒有。

薑嫿怔了一瞬,隨後接受了這個事實。

她曾經將那個在榕樹下喚她‘回家’的人當做一種救贖,她的情愫青澀又複雜,裹著無數的歉意與脆弱。

她甚至都不知曉,她能否將其稱之為——愛。

因為從始至終,她都好不純粹。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的那一刻,薑嫿眸淡淡地望向遠方,她在想什麽呢?

她在想丞相府未名居前那方冰冷的湖。

雪同她一起墜入湖中,她緩緩地向下墜,她神智有些不清最初失去了意誌。但是陡然的冰冷讓她整個人都瑟縮起來。

那時的薑嫿望著愈來愈遠的湖麵,這時的她望著從窗外折射到眸中的光。

......她掙紮過啊。

在那方湖中,她掙紮過的。

即便身上背負著無與倫比的悲痛,即便那拉著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在她聽見青年那一句‘自毀清譽,小人所為’時轟然斷裂。

即便她茫然無措,在冰冷的水浸入她的鼻腔之時,在她身體被水嗆得不能控製之際,她也曾向著生的湖麵努力掙紮過的。

隻是,隻是那水太冷了,進入身體的速度太快了。她隻能看見愈來愈遠的湖麵,和那一片片從天空飄落的雪。

她覺得,她總不該,給他們之間一個這般的結尾。

她還要去看江南的雪,她還沒有同姨娘上明天開春的香。

水緩緩嗆入她的鼻腔,她的意誌逐漸模糊,一聲如同走馬觀燈一般回放在眼前。她最後看見的,不是姨娘為她紮的那隻風箏,也不是兒時她短暫擁有的雪白小兔。

是在一顆榕樹下,一個青年持著一盞燈,清淡同她言。

“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