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成婚第六年,第三月,第十一日。
族中人送來一位十六歲的小姑娘,信中說道,小姑娘從未來過京城,嫁人之前想來京城遊玩。
她聽過幾耳謝欲晚少時的經曆,明曉族中人對於他的重要性。
薑嫿自是熱心招待了,隻是她平日要處理府中事物,那時又恰巧碰上宮宴,她實在忙得抽不出身,隻能讓橘糖從下麵挑了兩個丫鬟,去伺候那姑娘。
下麵的人偶爾會將事情報上來,一日她稍閑暇時,聽著下人匯報著那姑娘這幾日的事。
來匯報的是其中一個被派去伺候的小丫鬟,一到薑嫿跟前,就撲騰跪下來,開始抹淚。
“那姑娘平日,什麽都不問,就隻問大人。開口就是大人喜歡吃什麽,什麽時候回府,休沐喜歡去府中哪處。”
“這般事情,我們這種小丫鬟如何知曉,那姑娘一聽我們不知曉,便對我們非打即罵。”
說著,小丫鬟掀開自己的衣袖,薑嫿望去,隻見小丫鬟瘦長的手臂上,深深紫紫,滿是紅痕。
好無禮。
薑嫿將人扶起來,蹙眉:“不用去她身前伺候了,先休息半月養傷。曉春,帶人去藥房開藥,再去賬房領三月月錢。”
至於那族中姑娘,薑嫿眉更擰了些。府中事務雖然都是她管,但是處理族中的人,她還是需同謝欲晚知會一聲。
晚間,她輕聲說出那姑娘的惡劣行徑。
聞言,謝欲晚亦蹙眉:“無禮,沒什麽不同,送回去便是了。”
這一次,因為那姑娘虐待小丫鬟的行徑,即便薑嫿知曉了長老意圖,甚至她其實比之前更確定了對謝欲晚的感情,她怒意也遠壓酸澀。
將那姑娘送回去時,她還打聽了番,那姑娘是要嫁到何家。這等小事,對她來說,原本沒有打聽的必要。
隻是一打聽,她才知道,這姑娘,根本就沒有許配人家。
處理府中事務五餘載,她第一次有些氣惱。
不是知曉族中人想要給夫君納妾的酸澀,而是族中人這不符規矩不合禮數的行徑。
薑嫿這種氣惱,在半月後,族中人又送來一女子時,達到巔峰。
她難得破了規矩,直接派人將女子送了回去。她其實也不知道,這算不算自己對謝欲晚的一種試探。
不過三日,族中人便狀告到了夫君身前。
等到更衣,謝欲晚提及此事時,她直接承認:“是我送回去的。”
她麵上氣惱神色太過明顯,向來清冷的公子鳳眸微動:“生氣了?”
薑嫿抬眸,怔怔看著他,在細弱的燭光之下,突然踮腳,親了一下他的下唇,就隻是淺淺地貼了一下,就離開了。
謝欲晚有些楞住,隨後垂下眸,輕聲道。
“看來,是真的生氣了。”
*
隔日。
薑嫿一個人發了許久的呆。
她模糊之中,又看見了那道白綾,但是隻是一瞬,很快就消失了。她其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隻是想著昨日那個吻。
她同他之間,何等的親密之事都做過。
可那個吻,好似是不同的。
*
成婚第六年,第十一月,第三日。
是一場鴻門宴,三皇子主辦的,地點在宮中。
她同謝欲晚一起去了,馬車上,他拿著一本書,她也拿著一本書,隻留橘糖在一旁咂舌。
娘子不愧是公子養出來的,連用指腹摩挲書頁的習慣都一樣。
恐怖。
到了宮門外,橘糖就先回去了,薑嫿被謝欲晚攙扶著下來,兩個人入席之時,人已經來了大半,主座上還未有人。
薑嫿對這種宴會其實沒有什麽興趣,隻是三皇子邀約的時候邀約了,她也不好直接駁了麵子,便來了。
過了半刻鍾,三皇子入了主座,對著他們的方向敬了一杯酒。
旁邊的奴仆為他們斟酒之際,一道閃著寒光的箭,突然朝她而來,她注意到的時候,已然躲不開,卻在下一個瞬間,被謝欲晚撲倒在地。
那箭擦著謝欲晚肩膀而過。
不過是瞬間,謝欲晚就昏了過去。
薑嫿腦中的弦斷了一瞬,隨後抬眸望向了主座上的三皇子。雜亂的宴會中,三皇子又是端起一杯酒,向她敬過來。
可這一次,他笑著,將酒緩慢順著幅度倒在了地上。
給死人敬酒的方式。
薑嫿眸瞬間愣了,隨後眉眼間都是冷意。
宴會頓時亂起來,她將謝欲晚護在身後,帶來的侍衛也將他們圍住,掩護撤離。
見三皇子再無動作,薑嫿就明白了。
三皇子下了殺心,但是,是對她。既然傷了謝欲晚,那便算了,就當一個警告了。
等到了馬車上,薑嫿眼頓然紅了,適才強裝的堅強都一瞬間崩潰:“謝欲晚,你不許出事,不許出事,我死了就死了,你幹嘛幫我擋,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動作要再慢上一分,這箭就是擦著你的心髒而過了,謝欲晚,你不許,不可以……”
許久之後,虛弱的聲音從她懷中傳出來,格外地輕:“別哭了,乖……”
薑嫿眸滿是淚,知曉這已經是謝欲晚能說出的最軟的話。
那她可以比他再軟一些。她依舊沒有忍住自己的眼淚,將唇貼在他耳邊,輕聲喚了兩個字。
箭上有大量的迷藥和少量的毒素,幸而不致命,且箭隻是擦著肩膀而過,謝欲晚修養了十日左右,便無事了。
在這十日間,三皇子叛國的罪證被當朝呈上,證據中顯示,三皇子同周邊小族勾結,簽署不平等條約,讓周邊小族協助他上位。
全朝嘩然,天子勃|然大怒,咳嗽著,臉色鐵青地將三皇子打入大牢。
隨後,因為母家之事一直被囚在廢宮的大皇子突然進入朝堂眾臣視野,開始得到天子重用。
這改變天下局勢的一切不過發生在謝欲晚躺著的十日內,但薑嫿知道,三皇子入獄,大皇子出廢宮,這同謝欲晚脫不了幹係。
畢竟,她曾經在府中見過一次喬裝打扮的大皇子。
三個月後,天子崩,大皇子成為新一任天子。
但這同她,也沒有什麽關係。
薑嫿將頭埋進謝欲晚懷中,雙手環抱住他。她不在意,誰當權,當稱帝,隻要謝欲晚好好的,她什麽都不在乎。
她想,若是姨娘看到今日的一切,應當很是欣慰。
她曾因為姨娘苦痛的一生,覺得婚嫁不過是絞滅靈魂和意誌的詭計,至於愛,更是虛無縹緲的東西。
可是,謝欲晚告訴她,不是這樣的。
他不嫌棄她的一切,她不相匹配的出生,她得到報複的手段,她一無所知的人生。
與之相反,他把她從前對這世間陌生的一切,都教給了她。
他給了她這般虔誠的愛意。
*
成婚第八年,第九個月,第十三日。
族中帶信的人領著一個一身白衣的細瘦小姑娘,拜到了她麵前。
小姑娘縮在帶信的族人身後,被族人催促著向她行禮。但小姑娘慌亂極了,手顫顫半天,才極不端正地行了個禮。
等到小姑娘行完禮,帶信的族人忙跪下:“夫人仁善,這小姑娘名為謝魚婉。父母原是南下經商,隻是不幸回家途中遭遇悍匪,一家人啊,除了這小姑娘,盡數被那悍匪屠|殺,族中長老見小姑娘實在可憐,一家人又被悍匪屠個幹淨,無人托付,就想給小姑娘安排個住處。”
說完,謝魚婉也被帶信的族人一把拉著跪下。
薑嫿向小姑娘望去,隻見她連指尖都在顫抖,開口便磕巴,學著那族人:“夫人仁善,魚婉,魚婉……謝過夫人。
一句話像是用盡了小姑娘所有的力氣,薑嫿看著那張稚氣未脫的臉,看著她顫抖的指尖和發慌的眼眸,突然想到了早死的姨娘。
當年,外祖父一家被山匪屠|殺,隻留下姨娘一介孤女。姨娘被迫從江南來到長安,投靠薑家,寄人籬下,那時候,姨娘也是如此處境嗎?
薑嫿怔了一瞬,不過很快反應過來,眸中的溫婉,像是從未變過一般。她向橘糖望了一眼,示意橘糖將人扶起來。
無論族人將這小姑娘送來是欲作何,如此跪著,不合規矩。
橘糖輕哼一聲,上前將謝魚婉攙扶起來。心中不由暗諷,還能作何,族中那些老頭子的心思,昭然若揭。
這般身家清白、容貌極佳的年輕女子特意派人送入府中,不就是看著娘子多年未有子嗣,想給公子納個妾嗎?
呸,一群人,真惡心。
平日送來那些人,就算了。今日還偏送個這樣家世的。不就是吃透了娘子因為季姨娘的事情,不忍心拒絕。明知這是娘子的傷心事,這些人還拿此作文章,等她閑暇些,定是告到公子那去。
想到這,橘糖眸中暗含了幾分惱怒,連對著謝魚婉都遷怒了幾分。
看著橘糖的失禮之舉,薑嫿無奈搖了搖頭,輕聲道:“橘糖。”
隨後望向送信的人,接過信件:“妾這邊知曉了,府中人雖多,但空屋子還是有的。橘糖,等會將魚婉姑娘安置到南苑那邊的院子。”
隨後,她手指尖下意識摩挲手中的信,笑容溫婉:“待到夫君回來,妾這邊會將長老們的意思和信,一並傳達給夫君。小哥也舟車勞頓了,今日便在府中客房歇下吧。橘糖,你現在便去安排,小哥和魚婉姑娘,一定安置好。”
她笑容溫婉端莊,安排得合情合理,教人挑不出一絲錯處。就連來送信的小哥,也驚訝了幾分。要知道,這小姑娘送來,可是要給大人作妾的……
橘糖將人都領下去後,薑嫿依舊是人前那番溫婉平靜模樣。等到橘糖再回來時,見到橘糖眼中掩不住的憤慨,她溫婉一笑,牽過橘糖的手:“適才橘糖,不合規矩,惹人笑話。”
橘糖輕聲一哼:“那娘子這般拉著我的手,也不符合規矩。”
自稱“我”,看來還沒太氣。
薑嫿唇角帶了些笑意,衝橘糖招了招手,示意橘糖低下頭。
橘糖見四下無人,便乖乖將耳朵湊到薑嫿唇邊,就聽見薑嫿笑道:“左右,夫君也不會同意的。”
說這話時,薑嫿眸中,笑意燦爛,像是漫日的春花,任誰見了,都是幸福的模樣。
橘糖也被逗笑,嘀咕了一聲:“也是,之前族中那些人送來那麽些姑娘,公子一個都沒要。就連皇上賜的,公子都拒絕了。這些人真是不長眼,公子和娘子恩恩愛愛的,他們偏要塞個人進來。”
看橘糖模樣,竟是比薑嫿本人還氣惱。
薑嫿唇畔含笑,她相信夫君,所以多少個,都沒關係,她不會再因為這種事情肚子生悶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