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這一日直到深夜, 薑嫿才去拆開角落裏的禮物。

今日是一方沉木梳。

小巧的木梳安靜躺在她的掌心,明明很輕,她卻有些托不住。薑嫿怔了一瞬, 腦海中隻回**著小信中的那一句:“謝兄答應了。”

一種莫名的慌張在她的身體中蔓延, 她太了解謝欲晚了。對於於陳, 謝欲晚即便談不上厭惡,也絕不會如於陳一般‘一見如故’。

謝欲晚去於府,定當有所求。

但是她實在想不出,於陳和謝欲晚之間, 除了她之外別的交集的地方。可那日她已經同謝欲晚說了那般的話,謝欲晚也已經應了她。

為何, 現在謝欲晚還要留在江南, 還要去於府小住。

按照上一世的軌跡,七月謝欲晚已經回到朝廷任職了, 現在為何會在江南留到七月。

想不清的事情恍若一團毛線, 堵住了薑嫿的喉和唇,帶著這樣的惶恐和不安, 薑嫿一直失眠到深夜。

她這些日總覺得, 於陳太好了,她此生能擁有這樣一個郎君,是幸運之事。

姨娘見了於陳,也當十分歡喜。

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發展了, 但隻是謝欲晚陡然的出現,便又讓她處於一種惶恐之中。她其實真的沒有怪過謝欲晚什麽, 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 謝欲晚都沒有什麽錯。

她隻是怕了。

現在,連他稍稍出現在她安靜的生活中, 她都會心生惶恐。

最後,薑嫿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著的了,隻是隔日醒來時,發現自己渾身是汗。小丫鬟一邊為她掀開被子一邊輕聲道:“昨日小姐是做了噩夢嗎,怎的出了這麽多汗,奴去為小姐準備沐浴的水吧。”

薑嫿輕點頭,指尖有些顫抖。

她其實不太記得她夢見什麽了,隻知道夢裏縈繞她的那種絕望,竟然比她前一世還要深上不少。不過,如何想,也隻是一個夢。

沐浴的時候,丫鬟在外麵輕聲道:“小姐,送東西的小侍來了。小姐在沐浴,我就為小姐先把東西收下了。”

薑嫿輕聲應了一聲,想起昨日小信的內容,她眸顫了顫。

沐浴完,穿好衣服,向著院子的方向走過去。今日她連禮物都沒看一眼,直接拆開了小信。小信依舊如從前般隻有寥寥數語。

“阿嫿,我今日在池塘邊寫給你的小信,初初突然躍出水麵了。於是我直接將之前的小信折疊好了,重新給阿嫿寫了一封,初初一定很喜歡阿嫿。”

小信到這裏就結束了。

薑嫿一怔,心中蔓延開的情緒很複雜,她無法直接同於陳說清她同謝欲晚的關係,但是讓謝欲晚一直在於府,她總覺得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當初丞相府修繕,謝欲晚去薑府小住,是因為薑玉郎以當初書院之恩情‘要挾’,謝欲晚向來不喜欠人口舌,於是明知薑玉郎目的不純還是去了薑府。除了那一次之外,她鮮少見到謝欲晚會在別人府中借住。

就在她惶惶不知該如何的時候,小丫鬟突然敲響了房門。

她將眸中的情緒收了收,輕聲道:“進來吧。”

小丫鬟拿著一封請帖,上麵依舊是如上次一般的‘於’字。薑嫿眼眸一凝,打開請帖,發現是於夫人寫給她的。

“小嫿,今日春光正好,府裏後院的桃花都開了,明日來府中一起賞花可好?”

薑嫿手指下意識摩挲著請柬,隨後眼眸深重了一瞬。於陳今日小信中沒有提到謝欲晚,應當是謝欲晚應了還未去。

她便是明日去了於府,也應該同他碰不上。

若是碰上了......她也可以問清楚。

*

隔日。

薑嫿起床時,才發現昨日的禮物忘記拆了。她眉心一蹙,心中陡然生了些煩躁。她不知道她到底在同誰生氣,但是知道來接她的馬車來了,她的心情才稍稍平複。

依舊是上次那個馬夫,也依舊是上次那輛馬車。

隻是這一次,在她身旁騎馬的少年,因為避諱著成婚前三月不能相見,沒了身影。

想到少年的羞赧,薑嫿的眸稍稍多了些笑意。

她很好奇,她們大婚之時,於陳的耳朵會不會從頭紅到尾。彼時那抹紅,倒是可以同少年身上的紅比較一番。

馬車悠悠停下,薑嫿被丫鬟攙扶著下了馬車。

她被人領著,一路向前走,不同於第一次來於府時小小的緊張,此時她也開始緩緩地打量四周。上一世她也算見了許多華貴的府邸,但即便如此,於府比起它們,也並沒有被比下去。

一種淡淡的疑惑在心中升起,隻是還未等她想清楚是什麽,於夫人已經上前親熱地挽住了她的手。

她一邊有些害羞一邊請安,麵對長輩如此的親昵,她還是會有些不太適應。

“小嫿,都是於陳那小子的錯,外麵誰家小輩成婚前三月真的不相見呀,真的是讀書把腦子都讀傻了,小嫿你別同他計較。”

薑嫿忙搖頭:“是因為禮數,我怎會計較。”

於夫人看著自己未來的兒媳,越看越滿意,一邊親昵地挽住薑嫿的手,一邊輕聲道:“於陳這孩子從小就這樣,可以說是把規矩禮儀吃到肚子裏了。小時候我和他父親都沒怎麽管束過他,但他自己對自己嚴格異常。”

說著,於夫人看著薑嫿,笑了笑:“所以我真的很感謝小嫿,那時陳兒跪在我前麵,將一切事情都說出來的時候,我真的很驚訝。這般不符規矩的事情,竟然是陳兒做出來的。如若沒有小嫿,陳兒可能一生都不能體會到一些東西。”

薑嫿怔了一瞬,隨後眼眸也有些紅。

於夫人點到即止,等到薑嫿回神,她溫柔指著前麵一片搖曳的桃樹:“小嫿,看,等到你嫁過來的時候,府中的桃子就該熟了。到時候讓陳兒給我們娘倆摘桃子吃,小嫿喜歡軟一些的桃子還是脆一些的桃子?”

薑嫿輕笑了笑:“脆一些的,於陳還會上樹摘桃子嗎?”

於夫人摸了摸自己鼻子,湊近薑嫿,輕聲說:“從前怎麽都是不肯的,但等小嫿來了府中,小嫿說想吃,不等我說他應該就會自己去摘了。”

此時,恰好有一陣風吹過來,漫天的桃花紛紛揚揚,一小片花瓣甚至拂到了薑嫿的指尖。

薑嫿彎著眸,望著指尖上的花瓣,心中似乎有什麽角落,一下子陷落了。

桃林很大,於夫人帶著薑嫿一點一點走著,偶爾會停下來同她說於陳從前的事情。待到走到了一處庭院時,薑嫿才發現,原來這桃林深處,還有一處庭院。

庭院旁邊是潺潺的小溪,四周是茂密的桃花林。

她有些驚訝,這庭院看著並不小,那這一片桃花林該有多大。在長安便是丞相府也未有如此大的桃花林。

於夫人拉著她在庭院中坐下,薑嫿打量了一眼,亭子四周,也是大片大片的桃花。

坐下來後,於夫人衝一旁的丫鬟招了招手,丫鬟恭敬地將手中的酒呈上來。於夫人熟練地打開了酒蓋,動作流暢地倒了兩杯酒,然後將其中一杯笑著向薑嫿推過去。

“是桃花酒,就是用這院中的桃花和山泉水一同製的,因為我不太喝得酒,所以比起外麵的酒味道會淡上一些,但是滋味還是不錯的。小嫿嚐嚐吧。”

薑嫿輕輕抿了一口,一股獨屬於桃花的清香在唇齒間蔓延開。

她望向對麵的於夫人,於夫人也抿了一口,此時正笑眼盈盈地望著她。不知不覺,她就將一杯酒都飲完了。

白日喝酒沒有貪杯的道理,兩人又各飲了一杯,丫鬟就將酒壇撤下去了。

於夫人輕聲嘀咕了一句:“這是於陳和他父親要求的,白日飲酒至多不過兩杯。這般小的被子,兩杯也不過嚐個味,真不知道他們怎麽想的。”

薑嫿靜靜地看著於夫人,便是她從未見過那位於大人,也知曉於大人同於夫人定是恩愛的一對。她輕聲一笑,日後她同於陳,也當會如此。

正在她出神之際,遠處突然傳來一陣交談聲。

首先是於陳溫和的聲音:“謝兄能應下小弟的邀約,來小弟府中小住,是小弟的榮幸。在府中謝兄有任何事情,隻管尋小弟便是。”

隨後是一聲清淡的:“嗯。”

薑嫿一怔,眸下意識向遠處兩人所在的地方望去。

於夫人也饒有興致看著遠處兩人的方向,向著若是今日陳兒碰上了小嫿,這三月不相見的禮數到底算是破了還是沒破。

於陳絲毫不在意謝欲晚的冷淡,一口一個謝兄叫的親熱。

一旁的橘糖抬眸望天,無奈地看著前方的公子。

“前些日在船上,謝兄說要來江南尋人,不知是何人,謝兄尋到了嗎?若是尚未尋到,小弟在江南有一些關係,可以幫謝兄一同尋尋人。”

隔著桃花重疊的影,薑嫿陡然垂下了眸。

這般遠,按理說謝欲晚應當看不見她,但適才那一刻的心慌,她總覺得同他對上了眸。

見到謝欲晚沉默著眸,於陳忙道:“是小弟冒昧了,三月之後是小弟同未婚妻大婚的日子,小弟想邀請謝兄來參加。”說完,少年耳垂紅了些許。

薑嫿渾身一怔,一旁於夫人已經忍不住,捂嘴在那裏笑。

少許的沉默之後,薑嫿聽見了謝欲晚的回複。

他的聲音淡又冷,此時眼眸像是越過重疊的桃花瓣,向深處的她望來。

“好。”

於陳和謝欲晚沒有再往他們的方向來,而是錯身同庭院錯過了,薑嫿眸怔了一瞬,她不明白為何謝欲晚會應下於陳。

......

“小嫿。”於夫人輕聲喚著,薑嫿瞬間回神,望向於夫人。於夫人沒有計較她的失神,隻是溫柔道:“是昨日未睡好嗎,不若在府中歇息一會再回去吧。小桃,去尋一間客房。”

薑嫿才想拒絕,於夫人卻已經將一切安排好了。

最後,她也難以拒絕這番好意,隻能隨著小桃一起去客房。小桃為她打開房間,她輕聲道了謝,聞著室內繚繞的香,她一點一點熟睡過去。

恍惚間,她似乎覺得,這香的味道有些熟悉。

晚膳的時候,於夫人帶著小桃一起來到客房門外,輕敲了幾聲門,進到裏麵沒有反應,於夫人輕輕推開了門。

見到薑嫿睡得正熟,於夫人用手指比了一下唇,手指向外指了指。

是讓她睡,別打擾的意思。

*

薑嫿再醒來時,似乎已經是深夜了。

薑嫿一怔,今日她似乎睡的有些熟了。她望著外麵黑沉沉的天色,輕聲道:“是因為昨日失眠了嗎?”

按照於夫人的性子,晚膳的時候應該差人來看過她,怕是見到她睡的如此熟,便讓她繼續睡了。

一股淡淡的暖意縈繞在心間,可下一刻,想到那雙淡然沉默的眼,薑嫿眸中的笑意又緩緩褪去。

謝欲晚究竟留在於府作何?

她輕聲一呼,隻覺得有些胸悶,掀開被子下了床,推了門走到了外麵的亭子中。撐著手望著天邊的月,隻覺得月淡淡的。

一瞬間,她覺得今日的月很像那個人那雙常年寒涼的眼。

意識到自己又想到了謝欲晚,薑嫿握緊了拳,一時間心中的情緒很是複雜。她想了想,還是未想清楚謝欲晚要做什麽。

天色愈發發暗,她輕聲歎了一聲。便是謝欲晚住進了於府,她也不能去尋他,無論謝欲晚想做什麽,隻要同她無關,她就不要去在意。

她以為她今天又會睡不著,但是上了床不過一刻鍾,她便沉溺在了一種淡淡的香中。

月色順著窗映入,一抹修長身影站在床前,淡淡地看著被被褥勒出身形的少女。

她似乎又做了噩夢,額角又開始淌下汗珠。

青年俯下身,用帕子一點一點將汗珠擦拭幹淨,偶爾冰寒的指尖會觸碰到少女的肌膚。

他垂著眸,渾身比月色還淡。

直到天明的時候,他才推開門,靜靜走出去。回到院子的時候,橘糖正起床,推開門就看見了從外麵回來的公子。

她輕呼一聲,忙迎上去:“公子。”

謝欲晚應了一聲,隨後推開了書房的門。霧蒙蒙的光中,他修長如青竹一般的身影,透著淡淡的寂寥。

橘糖還想說什麽,就被不知從哪裏出來的寒蟬一把拉住了。

橘糖:?

寒蟬依舊一張死人臉:“準備一番,最多一月,公子就回長安了。”

橘糖下意識:“可是公子不是應了於公子......”

說到一半,似乎連她都意識到了什麽,顫抖地將那些話咽了下去。

......公子這般的人能幹的出來直接搶婚的事情呀?

寒蟬沒有再說話,隻是繼續隱身於黑暗之中。

*

隔日。

薑嫿起身時,以為自己又會滿身大汗,因為她昨日又做了那個夢了。

可摸摸臉,發現上麵隻有淡淡的一層汗珠。

她輕聲呼了口氣,然後掀開被子下了床。院子中已經有丫鬟在候著了,見她出門,忙從一旁拿出一直熱著的小粥。

薑嫿沒有拒絕這份好意,收拾好自己就用了起來。她原以為隻是一碗普通的白粥,但是用的第一口,就發現是用許多清淡海鮮熬製的。

清清淡淡,但是滋味並不差。

用完一碗後,丫鬟忙遞上漱口的茶,她輕輕漱口,想著等會去同於夫人告別了,她就回去了。

去的路上,路過昨日那片桃花林時,她向著庭院那處望去,陡然看見了於陳陡然紅透的臉。

幾乎是第一瞬,少年便慌忙轉過身,閉上眼,輕聲念叨:“阿嫿,成婚前三月不能相見......”

少年並不是孤身一人,在少年的旁邊,謝欲晚正淡淡地看著她。

她掐著自己的手,將目光從青年身上移開。於陳背對著她,瞧不見她同謝欲晚之間的暗流湧動。

於陳紅了耳,小聲說道:“阿嫿......”

後麵於陳說的什麽,薑嫿已經聽不太清了,因為在於陳開口那一瞬,謝欲晚邁開腿,一點一點向她走來。

她眸怔了一瞬,幾乎轉身就想跑。

但於陳還在不遠處,她掐著自己的手,讓心中生的那些畏懼,一點一點被吞咽。

謝欲晚眸色平靜地望著身前的少女,見到她顫抖的身子,唇停了一瞬。

許久之後,卻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

那一次在桃林偶然撞見後,薑嫿再也沒有見過謝欲晚。

又是過去了一月,她原本是想尋人將姨娘接過來江南,但李大夫來信說,姨娘這幾日正在忙碌其他的事情,過段日子再去江南可能會好一些。

同書信一同寄來的,是兩盒小小的安神香。

旁邊是姨娘娟秀的字跡:“小嫿,是姨娘自己做的,看看可還喜歡?”

夜間,薑嫿饒有興趣地將香燃起,一會兒淡淡的香味便縈繞在鼻尖。

薑嫿眸凝了一瞬,這香怎麽給她一股熟悉的感覺......前世丞相府她的臥室中,燃的也是這種香。

有一些區別,但是大體很相似。

沒等她想出個答案,她已經睡過去了。這一日,她未再夢見那些不知為何絕望的情愫,好好地睡了一覺。

隔日。

小侍來送小信時,她想了想,輕聲道:“煩請小哥等一等。”

她回到屋中,拿了姨娘送過來的剩下的一盒香,出門遞給小侍:“是安神香,可以幫我交給你家公子嗎?”

小侍自然應下,還笑著看了薑嫿一眼。

一時間,薑嫿也有些臉紅,送走了小哥後,她垂著眸,輕輕地笑了一聲。

正準備拆禮物時,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她隻以為是小侍有事情忘同她說了,手隨意打開門——

就對上了一雙如死水一般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