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別發呆啦,不是要放風箏,用完了膳,我們去城外。”薑嫿輕聲道。

正午盛烈的光,從半開的窗照進來,她指尖在光映亮的地方點了點,隨後望向了對麵的橘糖。

橘糖亦望著她,不敢將心中的擔憂表露一分,小聲回道:“好。”

薑嫿口中無滋味,卻還是似往常一般用了適量的膳食。

她麵色平靜,眸中亦毫無波動。

似乎這些日的一切,都是尋常。

隻是會在想起明日要去為尋覓合適的妾的人選時,心陡然被針刺一下。

其實不算太疼......

她兒時被二姐姐欺辱的每一次,都比現在要疼上許多。

前些日那些濃烈到落淚的情緒,仿佛都是曇花一現,現在她想起來,似乎也覺得,沒有什麽了。

......不就是為夫君納個妾嗎。

世間婚姻本就是如此,後院添上一兩人,太過尋常了。她這幾日認真想了前些日發生的所有,發現一切似乎都源自她的貪。

她又怎麽能因為她的貪,去苛責夫君呢?

想到這時,橘糖地給她一杯茶。

是之前小二送上來的碧螺春,蘇式菜因為是甜口,在為客人上菜時,酒樓往往會配上一壺碧螺春解膩。

她輕抿了一口,無滋無味,如白水一般。

許久之後,才會有一點苦,綻於舌尖。

*

馬車到了城外。

今日天氣好,城外的人並不少。

馬夫載著貴人,一路駛著馬車,最後將馬車停在了靠溪的一處樹蔭處。橘糖將薑嫿從馬車上扶下來。

馬夫特意選的地方,人並不多,隻有寥寥三兩個孩童玩著溪水。

薑嫿下了馬車,一眼便看見了溪邊的孩童。

他們看著不過三四歲,衣服被水浸濕了大半,卻還是樂嗬嗬地將腳放進溪水之中。等到同伴也靠近的時候,就猛地抬腿,見到水濺到同伴身上,立馬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薑嫿怔怔看著,她沒有體驗過這般的快樂。

如若她有一個孩子,是不是也會如他們一般?

這個想法隻在她腦子停留了一瞬。

她不會有孩子。

即便有,即便隻有三四歲,這般時候,孩子也在學堂。即便不在學堂,按照禮數和規矩,也萬萬不會在這溪邊,似頑童一般玩水。

她望著平靜的小溪,偶爾因為孩童們的動作**起些漣漪,但是等到漣漪**開了,就又平緩了下來。

身旁,橘糖已經開始綁風箏的線了。

她正準備去幫忙時,手指尖突然顫了一下。

有什麽人......正在看著她。

如若適才在酒樓之中是錯覺,那這次呢?

她捏緊了帕子,沒有第一時間轉身......她現在不知道究竟是哪方的人,因為這眼神之中的情緒太濃烈了,如若是那些官宦人家的暗衛,不至於能讓她察覺。

而且,她有一種強烈的熟悉感......

她喚了橘糖過來,輕聲吩咐了幾句。

橘糖有些不讚同,但見她沒有改變想法的意思,最後還是拿著風箏走遠了。

馬夫守了一刻鍾,也在一旁打盹休息了起來。

薑嫿彎下身,手輕拂著微涼的水麵。

她麵色平靜,身子前傾,就在準備起身之際,突然身後探出來一隻手——

這便忍不住了?

她眼眸中沒有絲毫波動,下一刻,那手卻陡然拉住了她,將她帶離了溪邊。

她一怔,轉身之際,就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三妹妹,溪邊多危險,還是離遠一些。”

是她。

薑嫿眼眸怔了一瞬,手下意識蜷縮,隨後,眼睛緩緩望向前方的人。

“......薑玉瑩。”

薑玉瑩莞爾一笑,若是略去眼底的憔悴,人比花嬌。

“許久未見,三妹妹。你我姐妹一場,今日恰巧在這城外遇見,也是緣分。當年是姐姐年少不知事,才做下那些錯事。這些年姐姐心中一直悔恨難當,也不敢去尋妹妹,隻能通過旁人打聽妹妹的近況。也不知,妹妹這些年過的怎麽樣?”

薑嫿冷了眸,薑玉瑩口中的話,她一句不信。

但既然薑玉瑩先提起來了——

她平靜地收回手,淡聲道:“比姐姐,大抵是要過的好一些的。王三公子最近的熱鬧事情,閑暇之餘,妹妹也是聽過幾分的。”

薑玉瑩彎了眸,毫不在意般說道:“王三公子的事情,同姐姐已經沒有關係了。前些日子,姐姐同他合離了。”

這個事情......薑嫿倒是沒有聽說。

她沒有說話,冷冷望著薑玉瑩,連取笑都沒了心思。

當年薑玉瑩縱的那一場火,焚得姨娘屍骨無存,她此生都不會同她和解。如今這般姐姐妹妹稱呼著,隻令她惡心。

薑玉瑩毫不在意,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薑嫿蹙眉,冷聲道:“放手。”

薑玉瑩也沒有計較,隻是望著她,輕聲說道:“你我姐妹一場,如今姐姐遇了難,你這做妹妹的,是不是也該幫一幫?”

薑嫿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這番作態,實在令她不適。

她向來平靜的眸,此時染上了些厭色。

“薑玉瑩,我們兩人之間,有何姐妹情誼嗎?當年你掀翻了靈堂,縱火燒沒了姨娘的屍骨,你還企望我們之間有何情誼?”

薑玉瑩欣賞著薑嫿麵上的怒氣,溫聲道:“那是姐姐年少不知事,如今姐姐長大了......”

說著,她柔了眸:“再說,妹妹當年,不也已經報複過姐姐了嗎。姐姐看上的郎君,妹妹搶了去,姐姐這不也沒說什麽嗎。”

見她提起謝欲晚,薑嫿麵上終於添了一分平靜。

她壓抑了許久,才擠出一句:“薑玉瑩,你到底想做什麽?”

薑玉瑩一邊牽起她的手,一邊說道:“如今妹妹是丞相夫人,姐姐不過是無人要的下堂婦。姐姐能做的,隻是求妹妹你呀,給一條生路。”

說著,她竟要落起淚。

薑嫿隻覺得她虛偽地可怕,幾乎是瞬間,就甩開了手。

“生路,什麽意思?”

薑玉瑩似乎終於等到了她的這一句話,抬起眸,輕聲道:“姐姐被休棄,如今無處可去,妹妹可否收留姐姐?”

說著,她上前一步,手止住唇。

“先別忙著拒絕,薑嫿,隻要你讓我入了丞相府,我就告訴你......季姨娘當年是怎麽死的。”

薑嫿身子顫了一瞬,死死看著她,最後,幾乎是從唇齒間硬生生擠出一句。

“你說什麽?”

薑玉瑩眸中的溫柔褪去多半,又有了幾分年少的神色,她望著已經失態的薑嫿,盡在把握般。

“我說,薑嫿,我知道當年季姨娘是怎麽死的。”

說完,她輕搖了搖頭,裝作驚訝道:“不會這些年,你都以為季姨娘真的是自殺吧?”

薑嫿瞬間沒了平靜,抓住她的手:“你什麽意思,說清楚。”

薑玉瑩半抬眸,也沒了適才求人的態度,施舍般對身前的丞相夫人道:“薑嫿,隻要讓我入丞相府為妾,嫁與謝郎,我就告訴你,當年,季姨娘是怎麽......一步一步被逼的。”

說這話時,她甚至在笑。

薑嫿眼眸通紅,手死死地掐緊薑玉瑩。

薑玉瑩卻毫不在意,閑適望著那邊正在玩水的孩童:“妹妹知道的,我自小便喜歡謝郎,甚至不惜用了那般的計謀。隻是當年呀,最後居然被妹妹搶了。如今你擁有的一切——”

她撥了撥薑嫿的玉鐲子,絲綢衣裳,柔聲道:“本來這些,應該都是我的,不是嗎?”

薑嫿直接打斷,冷聲:“快告訴我,當年姨娘到底是怎麽死的——”

“別急,三妹妹。”薑玉瑩拿手指抵在薑嫿唇間,小聲道:“會告訴你的,隻要你答應姐姐,姐姐都不要你把丞相府夫人的位置還給我,隻要......讓我能成為謝郎的人......最近,妹妹不是在為謝郎尋妾嗎?”

不等薑玉瑩說完,薑嫿直接冷道:“不可能。”

說著,她恢複了少許平靜,眸冷冷看著薑玉瑩,:“一張嘴,一句話,薑玉瑩,你當我們還是在薑府嗎?前些年貪汙一事,父親哥哥雙雙落馬,如今你又被休棄,你拿什麽同我談判。”

麵對她的詰問,薑玉瑩絲毫不慌,甚至還能笑了一聲再回答。

她太了解她這個庶妹了。

“薑嫿,我需要什麽籌碼嗎?”

“什麽時候,在你心中,還有比季姨娘更大的籌碼了?”

說著薑玉瑩搖頭輕歎:“妹妹這些年成了丞相夫人,日日享福,風光無限,隻可惜了季姨娘,害死她的人,這十年逍遙法外......”

“薑玉瑩!”薑嫿冷靜不了,狠狠掐住她的手:“你說不說,不說的話——”薑嫿臉色一冷,卻還未等她說話,薑玉瑩就拿著一根尖銳的銀釵,狠狠抵住自己的脖子。

兩人拉扯間,銀釵劃破了薑玉瑩皮膚,溢出絲絲血跡。

薑嫿眼眸一怔,就看見薑玉瑩不要命般將銀釵一點一點沒入自己脖頸——

一邊緩緩刺,一邊輕聲道:“不說便讓我死嗎,那不勞煩妹妹動手,我自己來,隻是妹妹可想好,我死了......這世間可就沒有人知道姨娘的冤苦了......”

血溢出的越來越多,鮮紅的一片,漫了薑嫿的眼。

她紅著眼,同薑玉瑩對峙著,終於在薑玉瑩閉眼準備狠刺的那一刻,伸手止住了銀釵。

尖銳的帶著血的銀釵在她的手上劃出一道血痕,但她沒有理會這淺薄的疼意,隻是顫抖地望著正柔笑著的薑玉瑩。

對視許久之後,她眼眸顫了一瞬。

“......你容我,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