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霜元年,三月初七。
薑嫿正跪在簡陋的靈堂前,望著木桌上那方簡陋的靈牌,雙眼通紅,身形憔悴。
七天前,姨娘留下隻言片語,於房中自盡。
彼時新年剛過,自盡這般晦氣事,人人敬而遠之。她求了整整三日,拿出了給姨娘治病所剩不多的銀錢,懇求許久,才換來了屋子中這一方棺材和靈牌。
即便已經七日過去,薑嫿還是沒有想明白,為何姨娘會自盡。
她近乎麻木地準備著姨娘的後事,但是閑暇之餘,那日的情景還是會陡然出現在她眼前。
*
那日陽光正好,她剛得了祖母的許諾,準備將即將有婚約的好事告訴姨娘。她本想給姨娘一個驚喜,故而沒有敲門。
可當她推開門,入目是一具纖細瘦弱的屍體,姨娘懸在一根白綾之上,身子直直垂下。當她顫抖地,順著身子向上看,就看見了姨娘蒼白瘦弱,氣息全無的臉。
在一旁的桌上,有姨娘留給她的小信。
泛黃的宣紙上字很婉約:“長安的雪太冷了,每每冬日都刺骨。雪團兒,帶阿娘,一起去江南吧。”
她沒時間看小信,慌亂扶起一旁倒下的凳子,爬上去,想將姨娘抱下來。但是她力氣小,凳子因為動作又一直搖晃,慌亂之中她雖然將姨娘抱下來了,但自己一腳踏空,直直摔了下去。
她下意識護住姨娘的身子,手錮在姨娘頸間,不想讓姨娘摔到。冰涼的觸感從手指尖傳過來的那一刻,她重重摔到地上。
可能是太疼了,她抱著姨娘的身體,眼眶陡然落下淚,許久未反應過來。
姨娘的身體,怎麽會……是冷的呢?
溫熱的淚珠奪眶而出,她慌亂爬起,將姨娘抱在懷中,茫然喚著:“姨娘,姨娘……姨娘……”
可不管她怎麽喚,姨娘都隻是軟趴趴倒在她懷中,手依舊很柔軟,腰依舊很柔軟,隻是,都是冷的……
窗外的陽光,順著開敞的門,照進屋子。
一直到那一層初春的光褪下,懷中的姨娘也沒有醒過來。薑嫿茫然地為姨娘撥著額角的發絲,眼眸怔怔地淌下淚。
她,她沒有姨娘了。
*
按照時下的規矩,長輩身死,小輩當守靈七日。
薑嫿從未操辦過葬禮,於是第一時間,求到了祖母身前。這府中,如若還有誰對她和姨娘懷有善意,薑嫿第一想到的,隻有祖母。
但不等她敲門,守門的侍衛忙道:“三小姐,老夫人前兩日去善喜寺祈福了。若是三小姐要尋老夫人,可能得等上幾日。”
“幾日……那要幾日?”姨娘的屍體如何等得,慌亂之間,她抓住了侍衛的手。
說這話時,她眼眶紅的恍若泣血,渾身無一處不寫著慌張。
侍衛有些被嚇到,開口都有些磕巴:“可能要四五日,三小姐如若實在急迫,可遣信過去。隻是,隻是這一次老夫人是同青玉長公主相約,怕,怕是會趕不回來。”
薑嫿腦子很亂,從看見姨娘自盡之後,她就隻是憑著一股氣在思考和行走。侍衛這般說,就是祖母這些日都回不來了。
祖母回不來,她還能去尋誰?
身旁的丫鬟曉春擔憂地看著薑嫿,生怕她不知何時就直接倒在地上。
薑嫿站在祖母院子前,茫然地看著前方交織的路。
往西走,是父親的院子,可那個人,真的能叫父親嗎?他已經六年未來看過姨娘和她了。
往東走,是掌管府中中饋的柳伯娘的院子。可這些年,柳伯娘為了討好二姐姐,對她和姨娘亦是日日欺壓。
還能找誰呢?
即便是對她和姨娘多年不聞不問的父親,亦或者日日欺壓她和姨娘的柳伯娘,同府中其他人相比,竟然也算是對她‘和顏悅色’的人了。
薑嫿眼圈陡然紅了,像是這十幾年的委屈,在這一刻突然爆發。偌大的薑府,她怎麽,怎麽都找不到一個能夠幫幫她的人。
還能找誰呢?
還有誰……
她惶然地望著四周,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在曉春擔憂的目光中,快步向南邊的廂房跑去。
南邊的廂房住的是薑府的貴客,其中一間,住著當朝最年輕的丞相——謝欲晚。
他是哥哥的同窗好友,新皇登基後,他官拜丞相,被特許休假三月。丞相府尚在修繕,故而暫時借住薑府之中。
恰逢薑家學堂夫子回鄉,哥哥百般相磨,讓謝欲晚應下了夫子一職。
上次姨娘病重,她求了府中各處,都沒有求來大夫。最後死馬當活馬醫,求到了謝欲晚門前。他知曉後,立刻讓隨行的大夫去看病,救下了姨娘。
很荒唐,很唐突,很不符合禮數,但這時候薑嫿已經想不了這麽多了。姨娘的屍體還躺在**,多耽擱一日,姨娘的屍骨都要多受些摧殘。
是她無用,若是,若是她爭氣些,若是她討祖母父親喜愛些,若是她那門婚事沒有被退婚,她起碼……起碼可以讓姨娘如常人般下葬。
停在廂房前,薑嫿也顧不上自己滿身的慌亂,上前一步。她曲起手指,慌張扣著門。
看見無人守在門前的這一刻,她才想到,這些日學堂放假,正是因為暫代夫子一職的謝欲晚有事外出。
如今不過兩日,他回來了嗎?
就在她慌亂思索之際,門陡然開了,出來的是一個陌生的丫鬟。
丫鬟望著她,上下打量一番:“我家公子這幾日不在府中,小姐若是有事,過幾日再來吧。”
說完,門在她麵前“砰”地一下關上。
薑嫿眼眸顫了一瞬,要說的話一句都沒來得及張口。
那顆原本就被悲痛滲透的心,在三月蕭瑟的寒風之中,開始凝出寒霜。她其實沒有覺得謝欲晚一定要幫她,她隻是,隻是在想。
為什麽她和姨娘的一生,要活的如此悲哀。
在這種時候,她第一反應來求的,居然不是她的父親,不是她的嫡兄,不是她的嫡姐,不是她的伯娘,隻是一個隻在學堂上有過幾麵之緣的陌生人。
就好像,她在心中清楚地知道。
謝欲晚這般的陌生人,做的,都會比那些生來便有親緣關係的人要好上許多。
但是她還是得去,她一個還未出閣的小姐,手下隻有一個什麽都不懂的丫鬟,處理不好姨娘下葬的事情。
姨娘生前已被無限苛責,她不想,姨娘死後,連個簡陋的葬禮都沒有。
薑嫿向西邊走去,今日休沐,父親應該是在府中的。顫抖敲開父親院子的門時,一開門,侍衛便攔住了她:“大人今日有要緊事,小姐不若明日再來。”
明日,又是明日。一係列的拒絕,讓薑嫿再也忍不住,不由崩潰哭出了聲:“你們去告訴父親,姨娘死了,去告訴他啊,姨娘死了,她死了。他生前一次不去看望,死後還不能去嗎?”
她慌亂崩潰著,已經語無倫次:“讓我進去,或者你們去告訴父親,姨娘死了,沒有這樣的父親和丈夫的,他不能這樣。”
說著,她欲扒開侍衛拉他的手。
兩個侍衛眼疾手快,將人死死攔住。
薑嫿雙手拔不開,顫抖著聲音說道:“那我不進去,你們去通報呀,姨娘死了,你們去同父親說,你們起碼,去通報一聲。”
說著她直接跪了下來,一雙淚眼望著兩個侍衛。
其中一個似是不忍,望向了一旁的同伴。同伴猶豫片刻,點了點頭。那個不忍的侍衛便匆忙向院子內跑去。
不過片刻,裏麵傳來了花瓶砸碎的聲音。
薑嫿被曉春攙扶著,身子緊繃。然後就聽見父親一聲冷漠的:“晦氣,死了便死了,死了便埋了,尋我有何用?”
薑嫿身子頓時癱軟,跌坐在地上。
頭上鮮血淋漓的侍衛從屋子內低著頭跑出來,站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薑嫿還有什麽不懂?
她為什麽,還會對父親有希望呢?
她已經有些麻木了,她的心像是蒙了一層薄薄的霧,那些猙獰的一切苦痛,變得好遠好遠。
她沉默地向柳伯娘的院子走去,姨娘是早上走的,如今已快日暮,消息應當早就傳到各院子中的。
她適才跌在地上時摔了腳踝,雖還能行走,但並不快。
半個時辰後,她望著前方的姹紫嫣紅。
柳伯娘喜歡花,拐角便是柳伯娘的小院了。
不等她敲門,小院的燈就陡然被取下了。取燈的丫鬟假裝才看見她,歉意道:“是三小姐啊,不巧,今日夫人病了,適才才服了藥睡下。大夫說夫人這病有些嚴重,這幾日都不一定能好,小姐不若過幾日再來?”
薑嫿惶然地聽著似曾相似的拒絕,蒼白的麵上是一雙通紅的眼,她顫抖著聲音開口:“要幾日?”
丫鬟似乎都覺得主子有些過分了,小聲低頭道:“七日。”
薑嫿突然笑了聲,一邊笑一邊流淚,一隻手緊緊捏著帕子,蒼白的手骨上,纖細的青筋蔓延交雜,有一種難言的脆弱。
曉春也通紅著眼,焦急地看著明顯神智已經有些不太清醒的小姐。
漫天的姹紫嫣紅之中,薑嫿突然咳出了一口血,她身體沒有力氣地倒在地上,血絲順著唇角緩緩沒入衣襟。
她卻還是笑著,一邊流淚一邊笑。
荒唐。
是不是姨娘也覺得,這世間的人,過於荒唐,姨娘實在看不下去了,才會連她都不要了。
江南,什麽江南。
哪裏的雪不是一樣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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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嫿踉蹌回到自己的小院,將身體已經有些僵硬的姨娘的摟在懷中,溫柔為姨娘整理著發絲:“別怕,姨娘,別怕,小嫿已經長大了。小嫿能做到的,我們不去求他們了,下葬,無非就是需要靈位和棺材,小嫿明日,明日,就去給姨娘……”
說著說著,她又咳了一口血,但很快又自己用帕子擦幹淨,再極快地藏起來,小聲念叨:“姨娘,假的,血的假的。小嫿很好,很好,姨娘不要擔心。等,等去看了江南的雪,小嫿就下去陪姨娘。”
“不要怕,有我……”
清冷的月光順著半開的窗灑在**,少女嬌小的身子蜷縮在一具冰冷的屍體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