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時光如梭,下一章是十年後
臨城人都說陸老爺長情, 當年發妻多年無子,陸老爺一心隻守著妻。後來雖出了美貌小寡婦那檔子事兒,但臨城人可不覺得陸老爺有什麽不好, 明明子嗣艱難,卻沒及時安排妾室,這本就是原配正妻的不是。
更別說生育壞了身子,身為正妻也不提給家裏正當壯年的夫君納妾置通房, 這更是錯上加錯。在那等長舌婦看來,陸老爺這樣大富人家,又是這樣品貌,不貪美酒婦人,那還能是個正常男人。要不是愛重夫人,陸老爺在後院多少人養不起, 還用養外室?
後來對這個賣豆腐的繼室, 也是多年不置通房妾室,放眼臨城商賈大富人家,能做到陸老爺這樣的有幾個?
負心人偏讚作長情人, 這世間的道理也不知到底是誰的道理。
如今長情的陸老爺有了更嬌嫩的美妾, 除了陸夫人, 再沒人覺得有任何不對。外麵人轉頭開始說,人家當年還是金陵高門貴女下嫁, 要求陸老爺忠貞雖不對但尚可理解, 一個賣豆腐的填房又憑什麽要求人陸老爺隻有你一個。
別說外頭的人,就是陸夫人的娘家人都覺得自家姑奶奶魔怔了,販夫走卒存下三兩五兩銀子還想著討個小, 陸老爺怎麽就不能討小了?
隻剩下陸夫人一個在院子裏打雞罵狗哭哭啼啼, 逮著新抬上來的姨娘恨不得往死裏磋磨, 終於一次磋磨狠了,直接把新姨娘肚子裏的孩子折騰掉了,這才讓久已不入陸夫人房的陸老爺動了怒,從此把嬌嬌弱弱連句苦都不會訴的新姨娘護得滴水不漏。
陸夫人更是發了狂,陸夫人院子裏再無一日安生,從丫頭到婆子個個都是提心吊膽當差,隻怕一個不小心,讓夫人不痛快,要麽是迎頭一個茶杯要麽是兜臉一個巴掌。
陸夫人院子陰雲密布,清暉院照樣歡聲笑語,就這樣走過金黃的秋天,再次來到年底。
身披大氅的陸子期看著門外紛紛揚揚的雪,不知思量些什麽。旁邊丫頭進進出出都是安靜的,串兒輕手輕腳倒了香爐灰,重新點上了新的百合熏香,在淡淡百合香氣中悄悄看向門外廊上站著的大少爺。
明明大少爺看著比以前在莊子上和氣多了,可不知為何,如今清暉院的丫頭婆子都愈發畏懼大公子。平時清暉院裏陪著小姐各種笑鬧玩耍,一旦大少爺回來,全都是小心翼翼的。她琢磨著,這兩年大少爺也沒有當真罰過清暉院的下人,怎麽就一個個都怕大少爺這樣。
不過,她也怕,說不清為何,就是怕。有時候她做錯了小姐的事情,小姐往往是捂著嘴巴瞧著她笑,小姐的笑看得人心裏敞亮,讓她雖不好意思,也忍不住想跟著笑,可是大公子隨意掃過來的一眼,明明也是含笑的,就是讓她覺得後背一緊,好像頭發絲都要立起來.....
好在看小姐麵上,大少爺倒是從不曾跟她計較過。
串兒仔細蓋上香爐蓋子,又往旁邊炭盆裏加了些紅螺炭,炭火融融,雖是隆冬,室內卻養著花,熏染淡香,春意盎然。
就聽東邊裏間有了動靜,串兒忙看過去,果然是換好衣服的音音小姐出來了。
一身大紅金線撒花繡的裙子,上麵是同樣花色的大紅銀鼠毛鑲襟襖褂,雪白的銀鼠毛在領上也圍了一圈,擁著音音那張精致的小臉,用串兒常有的感歎,“小姐這眉眼怕不是觀音菩薩拿筆細細畫出來的,再沒見過這樣好看的孩子”。
鍾大娘給音音梳的是雙丫髻,上頭綁著金線紅繩纏出的絲帶,額頭正中點了一個小小紅點,更是襯得小姑娘唇紅齒白,仙童一般。
串兒日常在心裏為自家小姐拍掌,以前都說上房的小姐得了爹娘的好相貌,是一等一的好樣子,自家小姐這才將將長開些,在串兒看來已經把那邊的小姐壓了下去,將來真正長開的時候,還不知怎樣好看呢。也不知音音小姐的爹娘到底是怎樣容貌,才能生出這樣漂亮的孩子。
聽到動靜,陸子期轉身,朝著身後小姑娘看去。
音音不顧鍾大娘提醒,提裙就朝著哥哥跑過去。
兩年時間,催著曾經不過六歲的小姑娘長大,也讓曾經陰鬱的少年慢慢褪去身上陰鬱氣息,學會了溫和從容的笑。
陸子期把手中暖爐遞了出去,伸出手接過旁邊丫頭手中的雪帽和鬥篷,仔細給音音穿戴好,蹲身幫她把雪鞋套上,這才穿戴上自己的,伸出還有餘溫的手,牽住了小姑娘,走入了大雪中。
早有人打著燈籠走在前麵,照出了紛紛揚揚的雪粒子。
後頭跟著的鍾大娘張嘴還想提醒一聲,如今音音眼看也快八歲了,縱是兄妹也當有諸多避諱了。沉默走在旁邊的鍾伯搖了搖頭,鍾大娘也就把話咽了回去。
一則想到今夜畢竟是除夕,又是這樣大雪,大少爺多照應也是該的,二則更是想到這兩個孩子畢竟不一樣,雖是長在陸家這樣大富人家,說一句相依為命也不為過。
清暉院好些下人都打著燈籠跟著,在黑暗中蜿蜒出一片搖晃的光亮。
到了陸家年夜飯的正廳,裏麵兩排高燈,亮如白晝。陸子期給妹妹解下雪帽雪衣,又扶她脫去防雪的套鞋,看了看她的鹿皮小靴子,抬手輕輕拍了拍,抬頭問:“腳涼不涼?”從清暉院到這邊可是不近,這樣的天,就是大人冷得都受不住,陸子期怕涼到音音。
音音跺了跺小靴子,“裏麵都是毛毛,暖和著呢。”
陸子期這才起身讓旁邊小廝幫自己卸下衣帽,帶音音進了正廳。陸老爺和陸夫人此時都還未到,沒了陸夫人娘家裏裏外外那一大堆人,今年的年夜飯想必能清淨不少。
已經到的人涇渭分明,一邊是挨著坐的陸文舉和陸珊珊,旁邊圍著一堆婆子丫頭。略後一點是小桌旁坐著的姨娘,肚子已經不小了,隻帶著一個丫頭婆子,格外安靜拘謹地坐著。
本來陸文舉和陸珊珊那邊正熱鬧著,丫頭婆子既要哄著兩個小祖宗安坐,不能讓陸珊珊真拉著陸文舉出去看雪,又不能硬攔,真是百般解數都使出來了,逗得陸珊珊合不攏嘴才算忘了出去看雪這茬兒。
隨著陸子期和謝念音進來,鬧哄哄的一邊就是一靜,看到自己這邊人突然連話都不敢說了,陸珊珊當即臉色就不好看了,待看到進來的謝念音穿戴,偏偏是和自己一樣的大紅,一樣的金線繡花,可又偏偏不知是什麽料子,在燈下好似隱有流光,把自己這身衣服都比下去了。
陸珊珊這臉色就更不好看了,礙於這個仇人一樣的大哥在場,平時說發作就發作的大小姐,這會兒偏偏不能發作,氣得她一把推倒了麵前暖飲杯,大呼小叫非說是丫頭故意的,被奶嬤嬤帶下去重新換衣裳,她這一走,正廳裏才算真正安靜下來。
隻有對麵高台上戲班子的笙簫聲,隔著大雪傳來,吹得是喜氣洋洋的曲子,隻是拿笙簫吹出來總不像那麽回事。但聽說金陵好些貴人家裏都是這麽聽的,如今臨城上等富貴人家也都這樣,陸家自然也跟上,要是還鑼鼓喧天的鬧騰,倒顯得有些不入流了。
後邊年輕的姨娘起身朝著進來的大少爺小姐微微福了福身,被丫頭扶著坐下,到這時才略略舒展了些,就是她身邊的丫頭此時也覺得鬆快了些。
陸文舉臉色不好看,大約是念書熬的,都知道小少爺念書最是用功,就是不知怎的,這兩年脾氣越發古怪。連他用功這件事下人都不敢多提,有時候小少爺聽了喜歡,有時候一聽就會立即暴怒發脾氣。
陸子期眼睛裏根本就像沒有這些人,直接帶著音音坐下。音音也根本不看陸珊珊和陸文舉那邊,別說陸家下人,就是臨城人,都知道兩邊人是結了仇的,還做什麽樣子呢,怪惡心人的。
她隻笑嘻嘻朝姨娘那邊點了點頭,算是跟廳裏先來的人打過招呼了。
坐下來後,就挨著哥哥小聲討論今年的年夜飯,哪一道一定要趁熱吃才好。結果說著說著,把自己口水說出來了,她趕緊不動聲色咽了咽。
這突然的小動作,讓每次一來到這等場合麵色就忍不住沉下來的陸子期,都緩和了臉色,有些想笑,也就一心一意跟音音說起點心菜肴。
很快,陸老爺和陸夫人到。兩人明麵上看起來倒還是舊日模樣,隻是誰都知道這一年陸夫人可是不好過。為了後頭那個老實的姨娘,不知跟陸老爺鬧了多少回。
陸老爺一進來,旁邊的姨娘扶著丫頭顫顫站起來,低眉順眼行禮,趁著夫人轉身,悄悄抬眼望了陸老爺一眼,陸老爺也同樣看了姨娘和她挺著的肚子。
隻這一眼到底被旁邊始終注意著夫君的陸夫人捕捉到,美豔的臉控製不住一抽,可想著娘和嫂子的話,也終於明白對待這個男人,鬧,沒有用。她硬生生按下了脾氣,吃下了這口氣。
高傲地覷了一眼旁邊小家氣的姨娘,可十七歲的女孩子,就是小家子氣都是堪憐的,嬌嫩的如同枝頭才抽芽的嫩柳。
隻一眼陸夫人就抿緊了唇,她才二十七,論理也不老。可二十七離著十七歲已經十年了,離著曾經被她狠狠嘲諷過的三十卻沒有幾年了。緩緩坐下來的陸夫人,固然忍著,但控製不住恨得掐緊了掌心。
一直到這時,陸子期才不動聲色看了一眼,平靜無波的眼中湧起淡淡的嘲諷,這才到哪兒。這位憑著美豔敢上他娘麵前來的外室,以後隻會一年比一年老,可外頭十七歲的漂亮姑娘,年年有。
他想起了娘親在見過他爹這位心頭好後,揭開了許久不曾取下來的鏡套,看著鏡中病到枯幹的自己,好一會兒才慢慢把鏡套重新套上。整個過程一句話都沒有說,也並沒有露出任何哀色。
但當時無意間看到這一幕的陸子期,卻總也忘不掉娘親的眼神,那樣平靜,平靜到讓他覺得悲涼。
音音的小手握住了陸子期的手,軟乎乎的小手握著他的拇指,陸子期才發現自己垂在膝頭的手微微的顫。
“哥哥冷嗎?”
“現在不冷了。”
晚宴在不鹹不淡中結束了,陸老爺最掛心的還是陸子期的學業,把大兒子叫入書房。陸夫人看到隻叫了陸子期一個,再次恨得咬住了牙,恨鐵不成鋼地剜了兒子一眼:她這麽不容易,處處給他爭,這個兒子怎麽就是不知道為她爭氣!
又看到旁邊姨娘挺著的大肚子,陸夫人更是恨。
大雪無聲,才不管人間這些是非糾葛,它隻是兀自紛紛揚揚。
每次進陸老爺的書房,陸子期都是按著心裏翻湧的惡心,可如今他已經能麵色溫和地進去,聽教,然後點頭稱是。
陸老爺顯然酒多了,給燒得暖融融的熱氣一熏,更是酒意上頭,居然在書房裏提起了陸子期的娘。
陸子期幾乎是咬著後槽牙點頭,表示必然功名有成,不負爹娘所期。
邁出書房門口的那一步,陸子期捏著大氅的手好像能把狐狸毛的大氅捏爛。這時他抬頭隔著大雪,看到了對麵廊下提著小燈籠等自己的小姑娘。
音音一看到門開,就提高了燈籠,照亮了她白瑩瑩帶笑的小臉。
陸子期死死攥著大氅內側的手慢慢鬆開了,冷冽的空氣撲入他的五髒肺腑,那些醃臢肮髒的記憶在這一刻好像都遠了。
他快步離開了這個書房,走入漫天大雪中,向著音音走過去。
他不是一個人。在這個肮髒的世間,他都再不是一個人。從兩年前砸門聲響起的那一刻,就注定他此生都不再孤單。
時光彈指,兩年已經過去了。
然後又是一個轉眼,在日複一日的忙碌和盤算中,桃花開了又謝,雪落了又化,距離那聲聲砸門聲,十年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