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什麽貴什麽閃!”
“你的後娘呢,是可笑還是可怕?”
陸子期抱著音音輕聲問。
小姑娘臉上的笑沒了,轉身摟緊少年的脖頸,默了好一會兒,才在他耳邊小聲道:“我的後娘,她讓我娘很可笑。”
六歲的音音還有很多事不懂,但能感受到的事情又比大人以為的多多了。就是從人說她的小舅舅再也不會回來那年,音音就覺得好像一夜之間,整個謝家都變了。
先前人人都畏懼她的娘親,而從那時候開始,到處都是打量和竊竊低語,隻要她和她娘一出現,說話的人就閉了嘴。
那些伯娘嬸嬸們是這樣,那些婆子媳婦們也是這樣,整個謝家到處都是這樣。她娘會把腰杆挺得更直,但是她娘牽著她的手都在抖。
可這時候,她的爹爹依然隻護著那對母女,就連老太太好像都唯恐她娘吃了那對母女一樣。想到那年元宵夜,那點亮府中整個天空的煙火,音音小小的身子輕輕發抖。那一夜的煙火,好像燃掉了她娘所有的生氣。
她和娘的生活,就同她一個人玩的時候,那排成一隊的骨牌,推倒了第一張,後麵就呼啦啦一瞬間倒了個幹淨。
音音摟緊哥哥,睜大眼睛,耳邊有嬤嬤泣血的喊,“牆倒眾人推,但我家將軍還有回來日,就不會放過你們”.....
有不屑的笑,“將軍.....如今殷家可沒什麽將軍了,哦,嬤嬤說的是那個畏死苟活的罪民吧”.....
有娘親絕望的質問,“謝安,你也,不信我?”.....
有爹爹冷淡的聲音,“你不該牽連茵娘”.....
娘親死了,音音蹲在皇宮的假山後,太子哥哥問她在想什麽,她對太子哥哥說:“我不想做謝家的女兒了。”太子哥哥默了很久,“我也不想做太子.....音音,咱們都隻能想一想,然後總要繼續活,旁人越不想讓咱們活,咱們越要活”.....
在此時平穩前行的馬車中,音音想,太子哥哥,你比我厲害,你要好好的,我.....我不用做謝家的女兒了。
她想到那個天下頂頂熱鬧繁華的地方,有她的孫嬤嬤,有站在她這邊的太子哥哥,可她,真的不想回去了。
珠子般的眼淚從小姑娘黑亮的眼睛裏滾落。
陸子期慌張,一邊幫她擦淚一邊問她:“音音,你在想什麽?”
音音哭著搖頭,她說:“哥哥,我在想,越難越要好好活。”
明明是一個六歲的孩子,說的話卻帶著經曆世事坎坷的蒼涼。任誰,從高處跌落,都會見人的醜陋,見齷齪見黑暗。
陸子期抱緊音音,輕輕拍撫著她的後背,有些後悔自己的打探了。他的音音,從成為他妹妹的那天起,就沒有過往,就是他一個人的。
陸子期拍撫著無聲掉淚的孩子,努力轉開了話題,一件件說外頭的新奇熱鬧,最後說到音音那天撒嬌說她的好東西太多了,她的小箱子都快裝不下了。
音音配合哥哥,把過往的記憶使勁往下沉,她輕聲猜,是不是要送給她一個大箱子。還帶著鼻音,可她猜得認真,努力歡快。
陸子期揪了揪鍾大娘給她梳的小揪揪,讓她再猜。
車窗外落了雪,車行無聲。車內少年耐心地拿最好的東西哄:“哥哥先給音音建四麵牆的集錦槅子,音音喜歡的,咱們一件件擺上去.....”
“集錦什麽?”回到陸家屁股還沒坐穩、茶還沒喝上的陸夫人聲音都尖了。劉氏心道,得了,自己這一路的哄勸又廢了,又得從頭再勸說,她一下子覺得渴得厲害。
就是這樣,拿到茶碗,她第一反應都不是喝水,而是跟她小姑子一樣盯著眼前跪著回話的人,她覺得不能是她想的那樣吧。
小丫頭快趴到地上了,頭都不敢抬:“打了一個房間的集錦槅子,說是.....說是專門用來收集各色珠寶首飾,說是就喜歡那些閃亮的東西.....”這個小丫頭到底是個機靈的,知道自家夫人厭惡清輝院的小姑娘,因此回話中提都不敢提。
劉氏捧著茶碗聽愣了:才六歲的小孩子,首飾珠寶就要用一個屋子裝?還打什麽槅子專門來收?趕緊咕咚咕咚一下子喝光了一碗茶,不是為了渴,是得壓驚。
陸夫人氣極反笑了:“你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說什麽小孩子就喜歡閃閃發亮的東西,什麽閃?”她看著劉氏,惡狠狠道:“什麽貴什麽閃!”
想到這一年來,光那一個野丫頭糟蹋的東西,數都數不過來。那天在花園裏,她親眼見到那個野丫頭拿著龍眼那麽大一顆珍珠對著太陽照。當時就把她氣得差點暈在那兒,一個外頭不知來路的野孩子都有,她閨女沒有!這不是有心有意惡心她!
尤其是那個野孩子還說了一句話,把她氣得整整兩天都吃不下睡不著。
當時音音看完對串兒說:“我就喜歡這樣的,大的才圓才好看。讓哥哥給我多尋一些,這樣咱們就能在榻上用它們當彈珠玩了。”
想到這些,再加上今天在首飾店裏好大一場沒臉,陸夫人騰一下站起來:“我得去找老爺,不能再這麽下去了,這是破家的征兆!”說著連衣服都沒換,直接就要去外院陸老爺的書房。
劉氏趕緊一把拉住,開始今天的第三茬安撫。就是去找老爺,也不能這麽去啊,好歹得換身衣裳把自己打扮得熱騰騰香噴噴的,“以柔克剛。”
劉氏拚命提點自己這個小姑子:“那邊院子裏,別看人小,一個個都跟成了精一樣,咱們硬碰隻能吃虧,我說我的姑奶奶你怎的走到今天還是這麽單純沒心機呀!”劉氏知道陸夫人最喜歡別人說她沒心眼。
果然她這麽一說,就把陸夫人拉住了,把陸夫人滿腹委屈都說上來了:“二花你看人太準了,我就是這麽一個人,對誰都隻有一片熱心腸。孩子都兩個了,還跟當年做姑娘一樣,一點心眼都沒有。別看我長這樣一張臉,外人隻說我狐媚子霸道,明白我的人才知道我就跟那梅花上的雪一樣,沾不得一點髒,不會一點算計!”
可憐她偏偏遇到兩個心眼子這麽多的,現在她厭惡謝念音比陸子期還厲害,一次次壞她的事兒,氣得她心口疼,睡不著還掉頭發。
“我但凡是個能算計的,不是我狂,就憑著我這個人才,憑著老爺對我的信任,如今半個陸家都能給我搬到娘家去。天地良心,我這麽做了嗎?沒有!我滿腔子為了陸家,結果呢,過到最後連個外路來的野孩子都不如了!”
劉氏一邊順承著,心裏卻隻撇嘴,說得好聽,想搬就能把半個陸家搬給娘家,你倒是搬給我看看呀!
“那邊大的這個和那個小的,再是會來事,可我的姑奶奶,躺在老爺枕邊的人是你啊!”
果然陸夫人受教了。
天光還在,陸夫人去陸老爺書房送湯,就沒再出來。
跟陸老爺這樣那樣溫存過後,就依著劉氏教的話軟綿綿一點點說出來。陸老爺舒坦了,自然沒有什麽不允的。不就是她娘家那些破事,陸老爺應了。
接著陸夫人就開始告狀,這一說起清輝院陸夫人就控製不住這心裏滔滔的怨恨,差點直接就咬牙切齒了。
就是有清輝院對比著,才讓陸夫人越發不滿。她扶持娘家人,那好歹是她的娘家呀。那個野孩子算什麽,結果呢,對比之下,她娘家跟被打發的要飯的一樣!
說到最後刹都刹不住,拉拉雜雜越說越多。
“那樣好的皮子,就給一個小孩子做了鬥篷,這不是暴殄天物?”
“老爺知道那孩子拿著珍珠當彈珠玩嗎?糟蹋起東西來,真是,不是自己家的不心疼的!”
“那樣一個小孩子,吃飯的盤子都用定西瓷,咱們珊珊都沒用這樣好的瓷!她——”
這時候,陸老爺睜開了眼,“你那裏不也有,我記得好幾套,拿出來給珊珊用就是了。”
陸夫人一噎。那——她不舍得呀。說是好幾套,她又不是一個人,她有娘家要顧的。她娘家的麵子也是她的,她的麵子不就是陸家的麵子.....陸夫人委屈極了,再說她說的是定西瓷的事兒嗎?怎麽就說到她的好幾套定西瓷了.....
“老爺還不知道吧,這還不算完,那邊還給那個小孩子,那麽小的一個丫頭子給她打那個叫什麽——”
這次陸老爺直接打斷了她:“你怎麽總是盯著一個孩子。”處處跟一個六歲的小孩子比.....“還有,以後別說‘那邊的’,什麽那邊這邊,那也是我兒子。”
陸老爺這句話的聲氣讓陸夫人一哆嗦,委屈道:“最開始又不是我們這邊——,又不是我說的,還不是——”
陸老爺似笑非笑瞧著她這張國色天香的臉,每當這個時候更是媚極,“我兒子為何這麽恨你,你沒數?”
陸夫人一怔,立即道:“明明是老爺,怎麽能怪奴家!奴家青春少年喪夫,清清白白的在家守著婦道,還不是那日老爺強要——”
陸老爺抬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臉:“好了,我肯定是不清白的,你清不清白,你自己心裏知道。”說到這裏陸老爺起了身,聲音似乎在笑又似不是,“有時候一步邁出去,人呐,就做不成人了。”
“老爺,什麽意思?”陸夫人一點都聽不懂了,睜著一雙美極了的眼睛問。
陸老爺回身瞧著這張整個臨城最出色的美人臉:“意思是,爺喜歡你這樣的。好好的,別叫爺後悔。”
說著陸老爺撿起地上散落的衣服,也不叫人,慢慢穿了,也不回頭,說了句:“我外頭還有事。”人就直接出了門。
隻留下陸夫人如在雲裏霧裏,根本聽不懂陸老爺到底說的什麽,可她說的話,老爺到底聽沒聽到心裏呀!
等到陸夫人回到後院,叫人來,本是想打聽打聽老爺有沒有給清暉院立立規矩,就是訓斥一頓,至少也能讓她痛快痛快,除除這一年來的悶氣。
誰知聽到的卻是陸老爺誇大少爺能幹,又撥了個鋪子給他,讓他好好幹。陸夫人一口茶直接嗆住,兩邊丫頭趕緊上來給夫人又是拿帕子又是拍背,地上跪的丫頭話還沒回完,顯然嚇得不敢往下說了。
陸夫人直接一腳踹上去,丫頭一歪,趕緊爬起來重新跪好,就聽陸夫人罵道:“剛剛不還叭叭說,這會兒怎麽不吭聲了,誰給你嘴裏塞了橛子!還有什麽,說!”
“還有.....還有清輝院那邊,正搬進去一套鏤花紅漆器嵌螺鈿的家具,說是——”聽到這裏,正給陸夫人拍背的大丫頭就知道這個小丫頭不是個機靈的,這還專門把物件名字問清楚背下來,卻不知道有時候不是回話越清楚越好的。
“說是音音小姐喜歡亮閃閃,喜歡那些螺鈿——”
捂著胸口氣狠了的陸夫人本想親自教訓丫頭,這時候也沒力氣了,大紅指甲指著地上的丫頭道:“那是你哪門子的小姐?叫得還挺順口!是不是故意的?你一個我花銀子買來的丫頭也敢看我的笑話啦!給我打,打爛她那張能說會道的嘴!”
跟著奶娘停在門外的陸珊珊此時咬著小銀牙漲紅了小臉,怪不得奶娘說那個謝念音就是個喪門星,是專門克他們的!自從她來了陸家,娘親幾乎天天生氣,家裏到處煩死了,什麽好東西都往她那裏搬,把自己這個真的大小姐都比下去了。
小姑娘陸珊珊攥緊了小拳頭,她一定要謝念音滾出他們家,這樣家裏才能恢複從前的日子,那時候天天爹娘都在一處高高興興的,一切都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