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反用其計。”
“知道負心人什麽意思嗎?”
“知道。”音音答。
陸子期挑眉。
“就是我爹。”音音輕聲說。
陸子期沉默了一會兒,“也是我爹。”
一時間兩人都沒說話。爹是負心人,真讓人難過呀。可是,有什麽辦法呢。
陸子期輕聲問:“你娘也愛讀書?”
音音搖頭:“我娘愛我爹,我爹愛會讀書的狐狸精。”狐狸精就是奶嬤嬤的說法,不過孫嬤嬤不讓她這麽說,娘說在謝家她隻能信孫嬤嬤,要聽孫嬤嬤的話。可是她都沒娘了,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陸子期緊了緊背上的孩子,沒有說話。
“哥哥,音音以後不當負心人,哥哥也別當。”被負心的人太難受了,他們不要害人。
“好。”月光下少年應。
“哥哥跟音音一樣。”
一樣沒有娘,一樣有個負心的爹,一樣不作——負心人。
八月十五,月光如銀,草木間夜蟲的叫聲此起彼伏。
趴在哥哥背上的謝念音話慢慢少了,她的眼睛快要睜不開了。可音音一個白天沒有見哥哥,還有好多話要說,掙紮著絮絮說著,然後,前一秒好像還將一直說下去的孩子,突然沒了聲,睡了。
回到清輝院,安置好已經睡沉了的音音,陸子期來到院中,鍾伯正等在那裏。清輝院的夜晚很靜,錢多和鍾城分站兩邊,安靜地聽著整個清輝院的動靜。
鍾伯的聲音壓得很低,卻清晰:“大少爺今日就很好,穩住了。少爺該能看出來,那邊的人起了壞心思,不然老爺一向穩重體麵,怎會在人前如此——”
陸子期微微垂目安靜聽著,隻在聽到那句“穩重體麵”的時候發出了一聲諷笑。
已跟鍾大娘交換過看法的鍾伯繼續道:“這也是後娘慣用伎倆了,無非是想著少爺按不住脾氣,引著少爺跟老爺鬧氣,倘老爺真的厭煩了——”少爺可沒有自己的娘在後院裏給他爭。
“厭煩?”月光下陸子期抬起的臉上透著冷,輕輕重複這兩個字,不讓他厭煩,還得讓他喜歡不成?
鍾伯趕忙勸道:“少爺可別想不開,保住自己才是最要緊的。”
“今晚實沒想到音音能念出那樣的詞,看樣子,老爺也是悔的。”鍾伯低聲道。
“嗬。”這次陸子期的嘲諷是毫不掩飾的。
鍾伯從陸子期眼中看到了明明白白的厭和恨。他就知道,今晚要不是音音,大少爺是必然要發作的。鍾伯甚至懷疑,掀桌子都是輕的,隻怕大公子能幹出拔劍殺人的事兒!
想到這裏,鍾伯恐懼地打了一個寒戰,不管是殺誰,就是殺了那個妖妖豔豔的女人,大公子這輩子也都完了!為了那樣一個貨,賠上自己一輩子才是糊塗呢。
陸子期隻輕輕瞥了鍾伯一眼:要不是音音,他父親的半年祭都過完了。
少年人這一瞥中的陰暗,讓鍾伯再次一顫,讓他再次想到韓家二公子,當年就是這樣的眼神,轉頭把韓老爺的寵妾一劍捅了個對穿。
陸子期看老成的鍾伯嚇成這樣,輕輕一笑,好像剛剛都是鍾伯的錯覺,眼前就是一個十三歲的挺拔少年,聰明是難得的聰明,但到底還帶著少年氣。
少年含笑道:“鍾伯想哪去了,我現在也是有孩子要養的,就再是氣盛,給人當了哥哥都要穩重的。”
兩句話就說得雲開月現,讓鍾伯跟著笑了。
陸子期撚著手中桂花,慢悠悠道:“我倒是覺得,那邊這條計策,雖老套,但確實好使。”
鍾伯眼睛一亮:“少爺的意思是?”
陸子期把手中桂花一拋,看它落入塵泥,抬起靴子輕輕一碾,先還悠悠掛在枝頭的桂花終是萎落成泥。
陸子期笑:“他們這是看準了我的可拿捏處。但是鍾伯,這世上人,你見過無可拿捏的嗎?”
是人就有可拿捏處,這些可笑至極的人怎麽隻看到他的,看不到自己的呢。
“反用其計。”鍾伯讚許地看著大少爺。
少年的笑風輕雲淡:“計是好計,但他們用得急了,就顯得下作。我不急,咱們啊,慢慢來。”
一陣夜風吹過,鍾伯再次打了個寒噤,少爺那悠悠的“慢慢來”三個字好像一條繩索,已經落在了他要慢慢勒死的人身上。
陸子期好像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一樣:“先頭,我確實想錯了。”他不能因為看不起那個賣豆腐的女人,就容她好好活著呀,一心隻想著送他爹去見他娘。怎麽就沒想到,也許他娘根本不想再見他爹呢,也許她娘就想看著他爹跟這個女人一起爛在這個人間呢,爛得透透的。
爛到那些風流歲月都臭成一團,在那一團腥臭中反目,成仇。
陸子期輕輕撣了撣他沾了桂花香氣的衣袖,吩咐道:“鍾伯,明天找人把這桂樹砍了吧。我見音音在桂花樹旁,打過好幾次噴嚏了。”
鍾伯領了命,陸子期朝著正房去了。還沒進屋就已把身上外袍脫了下來,遞給跟上來的錢多:“扔了吧,熏得很。”
錢多應了,抱著少爺今日才上身的衣服湊到鼻前聞了聞,哪裏熏了,隻有淡淡的桂花香氣,這不是怪好聞的。
但少爺說熏,就是熏。
剛剛接手一條商線,總要狠狠忙上一陣子,陸子期帶著他的人腳不停步一點點摸透了這條線路上用著的每個人,涉及到的每個關係。
線路是走貨的,可歸根到底都是人的事兒。
轉眼又到了年末,鍾伯坐在慶福祥鋪子後頭正跟掌櫃的盤賬,抬頭看到穿著青緞大襖的孫子過來,眉目清秀的少年人壓著步子走得很是穩健。這個年紀的孩子長得快,不僅個子竄得快,跟著大少爺見了世麵,也迅速成熟著。
對賬結束,掌櫃的收起賬本就先往前頭去了。鍾城一看這屋子裏沒了外人,先還穩重的樣子一變,三步並兩步就竄到了屋裏,往爺爺身邊一靠,把手往暖烘烘的火盆上一伸,舒服得吐了口氣。
“外麵可太他——冷了。”跟錢多說慣了的那句“他娘的”立即被鍾城吞了回去,悄咪咪瞧了爺爺一眼。
鍾伯隻當沒聽見,孩子大了,天地也大了,長成什麽樣已經不是他一個老頭子管能管住的,隻要不錯了大轍,他就由他跟著大少爺闖去。
“大少爺惦記的那件白貂裘,可好好送到你奶那了?可叮囑她仔細著些,提醒著音音仔細穿。”這件白貂裘可不是普通的貂裘,整件隻用白貂脖下那一叢軟毛,暖和不說,比一般貂裘輕軟多了。
想到什麽,鍾伯笑了。大少爺之所以費這個心思,還是因為這個冬天音音好幾次都不肯穿大毛鬥篷,後來才問出來,音音覺得都是被這些厚衣服壓的,她才長得比趙家小姐慢。
鍾伯想到音音那日睜著溜圓烏黑的眼睛跟大少爺比劃:“鍾伯有一次就說了,雪壓著麥子,麥子冬天就不長了。哥哥你想,我可比那麥子柔弱,這些厚厚的大衣服可不比那些雪沉多了,我為什麽隻漲了那麽一次,進了秋天就沒漲,就是壓著了。”說著還自己很肯定的點頭。
提到這茬,鍾城也嘿嘿笑了。關鍵音音堅定地相信,自從她兩天沒穿厚厚的鬥篷,整個人都抽條了,吃著點心還擔憂道:“我就怕我長得太高了。”
鍾城收回了暖和過來的手,道:“爺爺放心吧,昨兒早上小姐就穿上了,高興地滿園子跑呢。”
“滿園子跑?”他們的音音就跟一隻關不住的鳥一樣,不過隨即鍾伯就又笑了:“陸夫人院子那邊能安生?”
“那我可不知道。”說是不知道,想也想得到,說到這裏他瞅著外麵一樂,“知道的人來了。”
外頭過來的正是錢多,一進屋就嘿嘿嘿笑個不停。
鍾伯先問著他:“你不是跟著少爺,怎麽跑這來了?”
錢多跟鍾伯一樣,往地上一蹲,烤著火道:“這會兒少爺陪著小姐在外頭挑過年戴的花兒首飾啥的,用不上我了,大娘和串兒都跟著呢。”
“你嘿嘿啥?”鍾城明知故問。
錢多又嘿嘿了兩聲,“咱們陸夫人正為了小姐的貂兒跟老爺鬧呢,這都不知道第幾回了,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氣得老爺甩袖走了,那邊就哐哐哐摔茶杯,摔順了手,把老爺最愛的那套掐絲琺琅的杯子也摔了一個,這會兒那邊的人正到處配杯子呢。”
說到後來錢多拍著腿哈哈哈笑,他們上哪兒配去?如今臨城周邊幾個城鎮,但凡西邊來的貨都是走他們少爺手裏這條商線來的,他們還想配個一模一樣的,配他們娘去吧!
畢竟是上麵主子的熱鬧,鍾伯謹慎慣了的人,閉目聽著不做反應。他們少爺早把西邊淘到的頂好的一套和田玉,送到老爺手裏。畢竟說是商路給了少爺,上麵的人大多還都是老爺的人。
少爺看著那套品相絕佳的羊脂玉隻說了三個字:“可惜了。”但就像早先少爺說過的,不能急,要慢慢來。
陸子期此時正帶著音音慢悠悠挑年貨,先從女娃娃喜歡的漂亮首飾開始。他們鋪子裏的首飾音音都看了不知多少遍了,這次陸子期帶著音音去了另一家,是專做首飾的老字號,傳承有百年之久了。
掌櫃的一看是陸家大少爺,殷勤得不行,趕緊把他們讓進了最好的一間廂房,笑得臉上褶子都多了。如今臨城,誰不知陸家大少爺在這個撿來的妹妹身上最舍得花錢。掌櫃的直接讓他們店裏最好的夥計,專門陪著這個小姑娘,慢慢挑。
哪知道陸夫人居然也帶著女兒來了,掌櫃的一看心裏哎呦了一聲,這怎麽還撞上了!沒說別的,先堆笑把人迎上去。
沒有最好的廂房了,他們第二好的其實也不差什麽。明顯帶著氣來的陸夫人昂著頭入了廂房,看著廂房門一關,對自己身邊的嫂子道:“你說得對!我在家裏生氣就是順了那邊的意,他們想看我笑話,沒門!不就是花錢,他們會花,我難道不會?我以前就是心太實,好啊,咱們比著花!”
說著一指劉氏身後跟著的三個女兒:“你們今天都挑,姑姑今天一人送你們一套!”
三個女孩頓時喜笑顏開,一口一個姑姑的喊著。劉氏喝著這上等好茶,心道自己這次真沒白費半天的口舌,她口裏還說:“可不許挑很貴的呀,別姑姑說給,你們就沒數了!”
“挑貴的,隻要看上,多貴姑姑今天都送了!”陸夫人冷笑:“一個野丫頭都穿金戴銀的,怎麽我堂堂陸家當家夫人的侄女還不如外頭撿來的野貨!”
這邊正熱熱鬧鬧挑首飾,哪知陸夫人突然聽到最好的那間廂房居然是陸子期帶著謝念音在裏麵,她的臉登時紅了!
就聽啪的一聲,陸夫人把首飾往案上一拍,看得旁邊陪著的小二心裏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