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1.
兩個鬧別扭的年輕人離開以後, 一直藏身在自家門裏的二姥姥端著幾張韭菜盒子來了。她是正要出門的時候聽到了牆外的動靜,這回難得有點眼力見兒,沒有出來圍觀打趣。
“我正要出門就聽到他倆說話, 不過沒聽太清。術術哭了?你罵她了?”二姥姥問。
“嘩啦——”楊得意把攙著韭黃的雞蛋倒進油鍋裏, “嬸子你這歲數耳朵可以啊。嗐, 沒什麽大事兒,她男朋友要考去歸省讀研,她舍不得,在跟人鬧脾氣。”
“啊, 歸省啊,歸省是太遠了, 我可聽說那地方深山老林的, 窮得恨不得吃不上飯。”二姥姥在廚房昏暗的燈光和嗆人的油煙裏揚聲評道。
楊得意翻炒幾下把火關了,打開頭頂的櫥櫃取出個方盤, 道:“你聽說的得是二十年前的歸省吧, 不對,二十年前也不至於吃不上飯啊。歸省現在是中部地區發展最好的, 未來幾年還會更好。而且歸省雖然屬於丘陵地帶, 山林是比平原多,但人家要考的學校沒有建在深山老林啊,也是現代化大都市。”
二姥姥常年深居三秋胡同,也不怎麽看新聞, 所以耳根子特別軟,別人說的話, 錯的她聽, 對的也聽,她立刻道:“唉, 已經發展得那麽好了?!那去就去嘛,又不受罪。術術不高興什麽,大不了以後畢業也去嘛。老錢家的那個辛辛從小就念叨著以後要去海市。多好啊,一輩子紮在這三秋胡同裏可沒出息。”
楊得意聞言神色略微黯淡,她一方麵是跟老人一樣的想法,認為年輕人趁著沒有負擔的時候多出去走走是件好事兒,一方麵卻多少又有些擔憂,害怕王術這個窩裏橫的玩意兒在千裏之外他們招呼不到的地方受人欺負。
“你說的對,我也是這麽說的。”楊得意穩了穩心神,抓起一角韭菜盒子吃起來,轉開話題,稱讚二姥姥,“韭菜盒子還是得吃我嬸子親手做的,比外麵飯店裏做得都香。我其實前幾天就想吃了,但就是覺得擇韭菜煩人。”
二姥姥聽得高興笑得一臉褶子,“你再想吃了就跟我說,我給你做。坐電視機前看兩集電視劇的功夫就擇好了,哪裏煩人。”
兩人在客廳與廚房的明暗交界裏漫聊著,王西樓和王戎相繼下班回來了,天氣預報的聲音也響起來了。
“……預計今天晚上到明天白天,我市將出現大範圍持續性強降水過程,居民應盡量減少出行,關好門窗,地處低窪的居民要準備沙袋、擋水板等物品,或砌好門檻,以防止雨水倒灌。”
“能不能信呐?雨水倒灌?白天日頭可大著呢!”
“誰知道呢,不過真要是下雨,秋衣秋褲得找出來備著了。”
“又一個夏天過去了,日子過得可真快。”
“是啊。”
2.
車子開出去不久,王術就發現了不對勁。它是駛向G理工方向的。她想問“你不是說去吃飯麽”,但一時抹不開麵,便一路繃著臉保持沉默。李疏果然將她載到了他的居處。
兩人在電梯裏也各自盯著前方保持沉默,王術在這份沉默中越來越委屈,及至電梯門打開,委屈終於到達頂點。她轉身在李疏沉甸甸的目光裏硬聲說,“很多人畢業就會分手,我們……”
卻不巧再次被打斷——
“肉和菜洗好了,火鍋底湯也煮沸了,你們到了,可真會挑時間。”
王術聞聲回頭,不意瞧見林和靖和錢慧辛。林和靖在敞開的門裏站著,錢慧辛在他身後的客廳裏正反手解著圍裙。
林和靖看出王術的疑惑,主動解釋:“慶祝你的朋友辛辛願意也當我的朋友。”
錢慧辛麵癱臉糾正他:“我隻是說不討厭你。”
林和靖好脾氣地回頭道:“對的,但兩年了,不值得慶祝嗎?”
……
雖然王術一直知道林和靖在著意接觸錢慧辛,但其實四個人聚在一起的時候不多。她不願意壞了大家的興致,尤其是錢慧辛的興致——辛辛願意跟人接觸多不容易——立刻露出盎然笑意跨出電梯。
“她對她的朋友是真愛啊,你看那臉兒變得多快,”林和靖在後麵悄聲吐槽,又問,“你們剛剛吵什麽呢?”
“去歸省的事兒。”李疏說。
王術翻出自己的拖鞋穿上,問錢慧辛,“我都不知道你倆也在,你怎麽沒跟我說?”
“我給你發信息了,說‘我到了,你什麽時候來’。”錢慧辛說。
兩人同時低頭查看手機,一個以為自己沒發出去,一個則是以為自己沒收到。
片刻,王術訕訕道:“我手機開了勿擾模式,沒留意有新信息。李疏跟我說晚上一起吃飯,也沒說是跟你們一起吃飯,不然我就不推掉了。”
錢慧辛盯著她的眼睛琢磨著問:“你倆終於吵起來了?”
王術做歹毒狀悄聲讓她“閉嘴”,提膝去書房裏翻自己上周落下的小鏡子了。
在過去的近一年裏,王術幾乎成了這個小三居的常客。不過原因並不是成人方向方麵的,而是學術方麵的,具體來說,就是當它是個自習室與男朋友一起來上自習。此處沒有圖書館和自習室裏揮之不去的低頻嗡嗡聲,空調溫度也可調可控,是考級考證階段的理想自習場所。
——不過上自習是無需夜不歸宿的,所以成薈的直覺沒錯,李疏的確是在說謊。
當然,他們也不是沒有在自習期間做些與自習無關的事情,比如上個月和上上個月,兩人就沒有按捺住給彼此脫了脫衣服……不過最後均因故以失敗告終。
3.
夜幕落下來以後,小三居裏的火鍋場逐漸別開生麵。林和靖在講自己和幾個同學做的手遊APP,錢慧辛在講即將到來的教資麵試,王術在講暑期兼職時遇到的毀三觀的腦殘……李疏不時走神,但也說了幾句跟成玥相關的趣事。一打啤酒很快就隻剩下最後的兩瓶。
錢慧辛喝得臉蛋兒紅撲撲的,語速慢得仿佛開了0.5倍速。
“我跟她說,當老師有寒暑假啊這多好,一年有三個月的時間我都可以帶著她出門轉悠,彌補她在監獄裏哪兒也去不了的這些年。”
“我還跟她說,等她出來,我第一件事就是陪她燙頭,什麽流行燙什麽,然後還要給她買很多裙子。我從小就不喜歡穿裙子,因為穿裙子不方便跑,但是我聽姥姥說她曾經是喜歡的。錢文長活著的時候不允許她燙頭穿裙子,現在錢文長死了……哪裏不對,錢文長是不是早就死了?啊!是早就死了,廚房裏那一地的血還是我用拖把拖的,後來拖把很難洗。”
林和靖給錢慧辛的酒杯裏倒上了溫開水,後者醉得喝不出來區別,仰脖就幹了。林和靖尋不到幹淨紙巾給她擦嘴,索性直接伸出手指在她唇角下巴上各刮了一下。
李疏問:“她媽還有多久出來?”
林和靖頭也不回道:“一年十一個月。”
王術走過來不顧錢慧辛的掙紮用熱毛巾給她擦臉,“她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些,不過去年暑假跟她一起去醫院探望她奶奶,從她奶奶的咒罵裏大概聽了一嘴。”王術跟林和靖說,“雖然用了兩年的時間,但能讓她說出‘不討厭’已經很了不得了。任何情況下麻煩千萬不要對她發脾氣,可以直接不理她,但是不要發脾氣,她害怕那個,學長。”
錢慧辛的大腦已經基本停擺了,她聽到王術說“不要對她發脾氣”,皺眉跟著摟了一句“對對,不要生氣”,聽到王術說“學長”,張嘴便問,“什麽?哪個學長?你的學長?”
王術露出苦瓜臉耷拉著肩膀黯然道:“我就快沒有學長了。”
錢慧辛小姨催她回家的電話給這場火鍋局畫上了句號。
因為李疏喝得也有點多,王術便負責替他送人,又因為王術實在有很多不放心的地方要交代林和靖,便一路把人送到了小區門口。王術在小區門口與林和靖又聊了約七八分鍾代駕才來,她謝絕了林和靖也一道載她回家的提議,說還有話沒跟李疏說完。
林和靖與錢慧辛離開後,獨自往回走的路上,王術毫無征兆地頓住腳步。她站在原地琢磨片刻,突然轉頭望向一旁的社區便利店,又片刻,猶豫著提膝邁向便利店。王術整個購物的過程特別快,隻用了不到一分鍾,出來時外套口袋微微鼓起。
4
李疏剩餘的意識僅撐到把碗碟全部丟進洗碗機裏就到了強弩之末的狀態了。他聽到浴室裏有嘩啦啦的水聲,以為是誰在洗澡,片刻,他想起來到房子裏隻有自己,所以那是他自己放的水。
酒精似乎把血管裏的血液煮沸了,李疏熱得不能行,仿佛置身盛夏正午的塔克拉瑪幹沙漠。他跌跌撞撞地進來,本意是要去關水,卻把手伸進了裝滿涼水的浴缸裏——不能指望一個喝醉的人還記得調節水溫。
李疏熱得腦袋快要轉不動了,他最開始是想脫衣服的,但解扣子太麻煩了,他熱得等不及了,索性就直接邁進了浴缸裏。
“沒關係,反正衣服本來也得洗。”他用就快要燒幹的腦細胞分析並肯定當下的情況。
王術錄指紋進門,在心裏默默給自己鼓勁兒。之前的兩次,一次是因為準備不足,一次是因為她忍不了疼,他都忍住了沒有做下去。她得先把那兩次的償還了,再與他慢慢說。很多人畢業就會因為各種各樣的現實因素分手,他們眼下似乎也遇到了棘手的現實因素,但是她不想分手,他得想想辦法。
廚房方向傳來洗碗機工作狀態的轟轟聲,王術聞聽不由露出驚訝的表情,她出門時瞥見他醉得都夾不起碗裏的魚丸,怎麽居然還能把碗洗了?
王術狐疑叫了兩聲李疏的名字,並未得到回應,她一路走過去接連打開臥室和書房的門,也都不見他的蹤影,“李疏?”她揚聲又叫著,目光突然落在洗手間的門上。
“你在不在裏麵?”王術敲著門問,“在裏麵就吱個聲兒啊,李疏學長?”
王術停止敲門把耳朵緊緊貼上去,然而裏麵既無水聲,也無人聲。她不由皺眉,懷疑有可能是剛剛她下樓送人的時候他因故出去了。她轉身向著玄關的方向走去,要去門口的鬥櫃上取手機給他打電話,心髒卻沒有任何預兆地倏地一沉,她眼神一凝頓住腳步,轉頭便壓下門把手奔進了浴室。
一點水汽也無的浴室裏,李疏靜靜趟在浴缸底部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沉沒多時。
王術沒有一點心理準備,驚得麻木了,動彈不得,全身的熱血也仿佛直接成冰。但這種狀態隻維持了大概三秒不到,她便竭力掙脫出這一瞬的驚懼,“噗通”跳進了浴缸裏。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借了力,王術兩手伸到李疏身下,頸側的青筋一振,便把這個高她一頭的男生給生生抱坐起來了。
李疏在破水而出的那刻突然嗆咳起來,咳得麵白發亂、目赤筋浮——當然不是因為溺水,是被乍然出現的王術嚇的。
“你怎麽了?”李疏被迫伏在王術肩上,眼睫濕潤微垂,顯得十分無辜。
王術的眼淚這才撲簌簌落下,她咬牙在李疏背上狠狠捶了兩下,又緊緊摟著他不許他掙紮,嘴裏是抖得稀碎的心有餘悸的“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李疏似乎這才明白發生什麽事了,他伸手回摟著王術,說“我就是熱,你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