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1.
晚飯時又下起了雨, 天氣預報說本地未來接連兩周都將是陰雨天氣。
楊得意吆喝著王西樓和王術出來吃飯,向王戎抱怨:“天是漏了啊,這還咋出攤兒呢。”
王戎用鍋勺壓實碗裏的飯, 不當回事兒道:“我就喜歡下雨天, 聽著雨聲睡覺多舒服。我現在越來越喜歡姥姥家這個平房小院兒了, 雨雪天太有氛圍感了。”
楊得意奪過鍋勺,數落她“你少吃點兒”。她轉頭往窗外望,仍是倍感糟心。
王戎盛不了飯了又用另一隻碗去盛湯,她不當回事兒地勸道:“歇半個月就歇半個月唄, 我跟我爸的工資加起來也不低,一家子吃喝拉撒花不了幾個錢。”
楊得意憂心忡忡:“你怎麽能隻考慮眼前, 以後家裏誰要是生個病怎麽辦?沒有存款這個家就沒有抗風險的能力。再說哪個會嫌錢多啊。”
王戎不以為然仍然強嘴:“那也不能淨考慮些沒影的事兒, 我舅媽的更年期焦慮就是這麽得上的。”
王術紮著蘋果頭開門出來,剛好聽到王戎最後這句, 她不管前因後果, 無腦站隊,殷殷勸楊得意:“媽, 她再強嘴你就掌她的嘴, 你要是下不去手我來也行。”
王戎用筷子警告地指了指王術,後者做了個“你奈我何”的鬼臉,徑直走進廚房。
楊得意瞧著這兩個不省心的女兒,頓時食欲大減。
王西樓也上桌以後, 大家就開始動筷了。王家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習慣,所以飯桌上甚至是有些吵的。楊得意數落王西樓一到吃飯時間就上廁所, 王西樓數落王戎車子都髒成磨砂的了都不去洗懶得出奇, 王戎數落王術沒有隨手關燈的習慣遲早要把她的爪子剁下來鹵了……王術今天心情甚好,隻無所謂地撓撓臉, 繼續吃自己的飯。
“下午嬸子在我沒法問你,你那又是盒子又是袋子的,裏麵東西都不便宜吧?你朋友送的?”楊得意突然問。
“啊,不便宜,以後不收了,跟他說過了。”王術往嘴裏扒著飯,麵上故作自然,心裏卻悄悄打鼓。她再度懷疑楊得意那個位置到底能不能看到門外,以及楊得意是一開始就站在那個位置麽。
王戎露出狐疑的表情:“什麽盒子袋子的?我怎麽不知道?”
王術翻白眼:“跟你有啥關係?”
楊得意懶得理會姐妹倆之間的日常拌嘴,囑咐道,“交朋友都要有個分寸,”她頓了頓,補充,“各方麵都得有分寸。”
王術不太明白“各方麵”具體都指哪些方麵。剛剛點過她的不能收太貴重的禮物是一方麵,那其他方麵是什麽?她突然想到個可能性,倏地轉頭望向楊得意。難道是不能當街接吻?謔!她果然還是看到了吧!
楊得意神色未動,隻是低頭夾菜,並隨口說“鹹了”。
王西樓突然咳嗽一聲,王術一驚轉頭看去,王西樓給了她個“我雖然不清楚你媽是什麽意思,但你那點兒事兒我可知道,你給我注意點”的眼神。
王術試圖把腦袋埋進碗裏來掩飾突然而至的窘迫,但露在外麵的耳朵仍是給了王戎某些信息。
“王大頭你談戀愛了?”王戎問,“跟誰?誰這麽不開眼?”
“管好你自己。”王術色厲內荏道。
楊得意用勺子刮完碗底最後一口飯,起身去廚房了。
王術眼巴巴望著楊得意的身影,嘴角微微抬了抬,又可憐巴巴地耷拉下來。以楊得意的脾氣瞧見她在家門口“現眼”——多半是看到了——居然沒有氣急敗壞出去把她拎回來,真是給了她極大的麵子。不過細想想,似乎從很久以前開始,楊得意就開始用不同的態度在對待她了,她開始聽她的抱怨問她的感受尊重她的意見。
2.
因為下雨沒法出門遛彎兒,且雨越下越大,瓢潑似的,鄰裏間串個門也成妄想,王家便早早鎖上大門打烊謝客。
王西樓仍有工作要做,回臥室去了——“三秋”這片兒沒有“書房”一說,隻分客廳和臥室。王戎嚐試用二十塊錢收買王術替她去洗碗,被後者斷然拒絕,漲到五十也不行,唉聲歎氣地去廚房了。
王術待到這倆人離開,慢慢蹭到楊得意麵前。她嗲聲叫著“媽媽”,一會兒捏捏楊得意的胳膊,一會兒卷兩下她的頭發,還試圖跟她探討劇情——往常王術看到這樣天雷滾滾的劇情就噓個不停。楊得意任她抓耳撓腮各種小動作半晌不搭理她,她便索性耍賴鑽進了楊得意懷裏,枕著楊得意的大腿撒嬌哼唧。
“你大腦袋有多沉你自己不知道啊?起開。別耽誤我看電視。”
“我長身體了以後腦袋早就不大了。其實我‘大頭’的外號就是你先叫的吧,媽?”
楊得意伸手照她膝蓋上輕輕一刮,嘴角微微扯了扯,繼續盯著電視看。
王術耐不住了,她半起身,猶豫著道:“媽,你別操心我了,我可不是王戎那種心裏沒數的,而且他你也見過好幾回了,長得又帥,人又好。”
楊得意一直等到電視裏女人歇斯底裏地撒完潑轉場,低頭笑著問王術:“他開那種車,家境很富裕吧,不嫌棄你啊?”
王術聞言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她推斷出的結果就這樣被楊得意輕飄飄地證實了,這感覺跟初中時給偶像哥哥寫情書被楊得意截獲一樣令人羞恥。王術憶起下午自己鑽車窗的舉止,真想把自己就地埋了。
“不嫌棄。”她捏著聲音尷尬地說。
3.
柔道課上王術依舊一回回地被李疏摔倒在地。李疏精準地控製著力道,並沒有摔疼她,但這仍舊令她逐漸急躁起來。
第十二次“噗通”摔倒在地時,王術有點急眼了,她低聲叫道:“你讓讓我怎麽了?”
李疏伸手想拉她起來,但她耍賴不起,他便隻好蹲下來,跟她解釋:“你這個人容易膨脹,我怕我讓讓你,你真覺得自己有點身手,出去走道兒都淨挑機動車道走。”
王術兩隻肩膀抖了會兒,仍是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
一個怯怯的聲音在兩人前方響起——
“你好,李疏學長,剛剛老師教的動作我沒看懂,你能不能再教教我。啊,因為我搭檔也不會,所以才來麻煩你,不好意思。”說話的圓臉女生今天第一回見,跟那邊角落裏的那幾位一樣,也是來蹭課的。
“你再問問老師吧,他教學能力不行,教半天也沒把我教會。”王術瞧著眼神些微閃爍的女生坦坦****笑著,“我都快被摔散架了,也沒反殺他一回。”
一個動作的分組練習結束,老師開始教下一個動作。平心而論,這個動作的分解步驟在王術這個二把刀看來,跟前一個動作並沒什麽太大的區別,仍是翻手腕,拉手上步、掃小腿或膕關節。王術也仍舊在重蹈覆轍。李疏站得筆直,跟一杆標槍似的,她即便是攻其不備——也叫無恥偷襲——也不能撼動他的重心分毫。因為一直受挫,王術的素質就漸漸開始捉襟見肘了。
“……你是故意的吧?”第四回被踩到腳背,李疏吃痛蹲下,終於回過味兒了。
王術默了默,伸手輕掃了掃他的腳背,推心置腹道:“理解一下,打不過,確實火大。”
“……”李疏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咦?怎麽回事,你的腳比我的腳都白?”王術盯著李疏的腳背,突然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不止是白,修長白淨,骨肉勻稱,腳踝也很漂亮。
“下課了下課了。”李疏糟心地推開她起身。
4.
成薈和江雲集商量過後將婚期定在了六月底。因為成家和江家都好麵子,所以他們不約而同決定這場婚禮辦得越隆重越好——務必能讓風流浪**的李道非和他的父母走到哪兒都能聽到前妻/前兒媳風光嫁人的消息。
因此成薈忙於配合兩家人關照婚禮的瑣碎,日漸不著家。成玥連續兩個禮拜沒能跟他媽好好說上話——甚至後來這幾天都見不著麵,叛逆心頓生,離家出走了。
李疏是在小學生放學時間過了兩個小時以後意識到成玥不見了這個情況的。
他當時正在聽煉石的奠基人之一、三十年前也畢業於G理工的一位教授講課,在筆電上做記錄的時候,他隨手打開了裝在家裏的攝像頭。鍾點阿姨做好飯菜已經離去,而本應在桌前吃飯或者在客廳或書房打遊戲的成玥不見蹤影。他皺眉撥打成玥的電話手表和手機,均無人接聽。
李疏出去教室給成薈打電話。
“媽。成玥在你店裏嗎?”
“不在啊。為什麽這麽問?我在顛市你忘了?”
“你不是上午的航班回來嗎?”
“忘了說了,我們改了航班,現在正準備去機場,估計要淩晨才能到家。你江叔叔許久不見的朋友邀請我們去他的酒莊做客,就多呆了一天。成玥怎麽了?不在家?”
李疏轉頭跟坐在門口的班長交待了句“下課幫我收一下電腦”,一邊大步下樓,一邊如實說了。
……
雖然李疏安慰成薈成玥可能去同學家了,但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裏,成薈仍是打了六個電話回來,詢問是否已經找到成玥。最後一通電話,成薈是從機場打來的,稱她剛剛打給了李道非,後者聲稱近半個月未見成玥了。
——李疏翻了好幾個地方,也撥出去十來個電話了,倒是忘了去問李道非。
“九點了,他一個小學生,能去哪兒?”電話那端成薈憂心忡忡的聲音與機場廣播的聲音混在一起,“……不會被人給綁走吧?”
“你不要亂想,絕對沒有,他要是被人綁走了,你怎麽能打得通他的手機和電話手表?你安心關機起飛,我等下找到他會給你信息,飛機降落你開機就能看到信息了。”李疏煩躁不安地緊緊皺著眉頭,但與成薈說話時,卻一點沒有泄漏自己的負麵情緒。
成薈覺得李疏說的有道理,勉強被說服了。
江雲集將電話取走,說:“李疏,你去附近的遊戲廳看看。上回吃飯時,玥玥向我展示了他贏來的遊戲幣,嘿,滿滿一大盒子。這個年紀的小男孩兒是會因為有趣的遊戲有家不回的。”
“你如果在關心你未婚妻的同時曾經稍微分出一些精力給她的孩子,你就會知道成玥不是那樣的小孩。”李疏不滿地這樣想,口中卻說,“嗯,我知道了”。
再一個小時後,李疏在離家不遠的天橋底下的一個棋攤上找到了成玥。
李疏遠遠看到成玥,給成薈和剛好打來電話的李道非各回了條信息,便沉著臉過去了。
成玥在托腮觀看兩個老頭兒下棋。老頭兒約莫看出了這是個離家出走的孩子,故意一直下到這個點兒等著他的家人來接。成玥其實不小了,但他細瘦且臉嫩,所以大家常常會錯將他當成二、三年級的小孩對待。
“你看看幾點了,放學為什麽不回家?”
李疏居高臨下斂著怒意問成玥。
成玥在昏黃的路燈下仰頭愣愣望著李疏,濃長睫毛像兩把小蒲扇,無辜地一落一起,又一落一起。他漲紅著臉半晌不做聲。
兩個老頭兒收拾著棋盤忍俊不禁。這個小學生可太有意思了。他家人沒來之前他蹲在在他們棋攤前叨逼叨神氣活現。“仕勿輕上,兵戒冒進,子忌險棄,開局我就點過你了,爺爺你怎麽不聽呢?”、“守中帶攻,攻中帶守,你得守啊爺爺,你棋法一點不靈活呢怎麽!”、“臨殺勿急,催逼宜緊,勿手軟,勿手軟!”……脆生生的“勿手軟”的尾音還漂浮在夏夜潮濕的空氣裏,小學生抬頭瞧見前方正板著臉走來的青年,仿佛被吞音獸吞了舌頭,立刻就沒了聲音。
“小棋友,有機會咱倆單殺一盤。”
“小棋友,回家吃飯去吧。”
倆老頭兒各自搬著馬紮哼著小曲兒,一前一後走了。
……
李疏兩手插在口袋裏,皺眉盯著成玥,“問你話呢,放學為什麽不回家?!”
“媽媽回來了沒有?”成玥低聲問。
“我問你放學為什麽不回家!”李疏的麵色又黑了些。
成玥微微提高了聲音又問:“媽媽回來了沒有?!”
與其說是問,幾乎可以說是嚷了,且嚷完眼睛和鼻頭就紅了,嘴角也可憐兮兮地耷拉下來了——李疏目光一遲疑他就知道答案了。
李疏警告道:“你把眼淚給我憋回去,你是三歲小孩嗎?”
成玥的眼淚簌簌落下,他生氣地大聲道:“她說的今天上午十點就能到家的,我回家她還不在!我天天回家她都不在!”
李疏平聲道:“她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做。她現在在飛機上,很快就到家了。”
成玥委屈地橫臂抹著眼淚,抽抽搭搭半天,擠出一句破碎的話,“我不想讓媽媽跟叔叔結婚了。”
成玥在江雲集剛剛進入他們的生活裏時,是歡欣鼓舞的。他就是個不長腦子的傻子,再加上那時候歲數確實也小,他簡單地以為身邊多一個叔叔多好啊多熱鬧啊,而且這位江叔叔還如此慷慨大方,他在媽媽那裏磨不來的東西,江叔叔不聲不響就給他放到桌子上了。
但是時間久了,成玥就漸漸明白過來了。江叔叔雖然如此好說話如此有耐心,卻並沒有真的把他放在眼裏。江叔叔眼裏隻有他媽媽一個,其他人的存在對他來說都是不得不應付的“障礙”。
在意識到這個殘忍現實的同時,成玥驚覺媽媽已經很久沒有陪他去公園裏練習滑板、帶他去圖書館看書、履行一個月去一次海洋館諸如此類的承諾了……偶爾他鬧一回奪得了媽媽的安撫和陪伴,江叔叔總有辦法在極短的時間內有意無意地再度將媽媽的注意力帶走。
李疏轉頭在雨後帶著鹹腥味兒的空氣裏露出一抹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