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1.
四月以來, 氣溫穩步上升,大家依序脫下了保暖衣、外套、薄毛衣,個別格外怕熱的甚至直接跳步到短袖。四月下旬突降大雨, 氣溫一夜驟降, 一波收割了無數人頭。李疏就是無數中的一個。王術因此十分愧疚, 因為怕熱跳步到短袖的那個二百五是她。突降大雨時李疏將自己的外套披到她身上了。
“你趴桌上閉眼休息會兒。”王術瞧著李疏時不時粘在一起的眼皮,實在不忍,她伸手托起他的下巴,引領著他趴到自己團成一團的搖粒絨外套上。
“……他們到了你叫我。”李疏趴下來時注意到她今天穿著同款衛衣, 露出恍惚的笑意。
他們今天跟錢慧辛和林和靖約了爬山,那兩個人不約而同遲到了, 他倆便索性先往上爬了一段, 來到晉市最新的打卡地決然庭——決然庭被打卡與它本身的曆史文化底蘊沒有關係,純粹是因為大明星徐回前不久在這裏拍過一張照片。李疏往小庭院裏一坐就起不來了, 呼哧呼哧喘著, 沒精打采。
“你都這麽不舒服了為什麽要答應出來?”王術問。
“林和靖抱著我的腿哭著求我的。”李疏困得聲音都有些迷糊了。
李疏半睡半醒中,一隻手臂蜷曲著攏在頭頂, 一隻手臂耷拉下來鬆弛地握著王術的手。他的體溫有點高, 傳染得王術的局部體溫也跟著升高半度。
大半個小時後,林和靖和錢慧辛一前一後爬上來了。王術低聲讓他倆也去一旁休息會兒,順便給病號再多一些休息時間。林和靖笑眯眯點頭,順便給王術遞過來兩瓶水, 問她話劇社團最近有什麽活動沒有、柔道學得怎麽樣了雲雲。錢慧辛感覺王術一邊回應一邊癡笑凝望男朋友的模樣有些傷眼,給了她個“你矜持點”的警告眼神, 去庭外台階上坐著背單詞了。
“Because if you get too attached, you are just setting yourself up for loss. set oneself up for loss, set oneself up for loss……使自己處於失去的狀態……set oneself up to loss……”
錢慧辛沒什麽語言天賦——高考時語文和英語都拖了後腿, 此刻也毫無意外地在死記硬背。“set oneself up for loss”低聲叨叨了兩分鍾,中間隻是走神了一倏忽,就把“for”記成了“to”。
林和靖不知何時站到她身後來了,他給她糾正回來,順便糾正了她句子的重讀音節,得來她不知好歹的戒備的一瞥。林和靖沒跟她計較,他很和善地笑了笑,也給她留下一瓶水,繼而戴上耳機轉去一旁坐著休息了。
錢慧辛把自己寫滿四級高頻單詞和句子的小筆記本塞進包裏,她折起長腿瞧著膝下的石子愣怔片刻,一直繃著的勁兒鬆了下來,眉眼鼻梁徐徐埋到膝蓋上。
她剛剛背短句時走神是因為突然想到了林和靖。
2
兩周前,她在第三監獄門口坐著發呆,與林和靖偶遇。
她那時心情不好,因為她媽媽沒有出來見她——這是偶爾會發生的事情。這回是因為她媽媽得知她沒有離開晉市去一直向往的海市上學。在此之前,她一直假裝她去了海市,她姥姥和她小姨來探監也沒有拆穿她。
“真是多嘴多舌。”錢慧辛手裏攥著薄薄的會見卡,暗罵那個泄露她秘密的人。
高考填誌願時,錢慧辛鼠標一轉離開了海市的那列學校。她說,我得守著我媽,她在這兒,那我哪兒也不去。她的語氣特別波瀾不驚輕描淡寫,就仿佛那個三麵環海的城市隻是短暫地在她的備選項裏出現過一瞬,並不曾貫穿她從小到大的夢境。
錢慧辛將腦袋埋在膝蓋上,開始琢磨下個月的今天是個星期幾,學校裏有沒有課。她有點後悔,昨晚應該堅持讓姥姥一起來的,姥姥要是來了,她媽媽可能就見她們了——總不能讓老人家也白跑一趟。
不過這事兒拆穿了也不是全然麻煩,最起碼以後可以月月都光明正大地來了,不必再挖空心思尋找借口,什麽機票一折當然要占這個便宜、海市突發疫情不許返校、高中很照顧她的班主任住院了所以回來探望——此處真誠向高中班主任鞠躬致歉。
……
錢慧辛正煩躁不已,聽到正前方有人在叫自己。她疑惑抬頭,見是林和靖。
林和靖問她,“你沒事吧。”
錢慧辛麵無表情望著他,她覺得自己與這個男生偶遇的頻率似乎過高了,偶遇的地方也過於邪性了。“有意思嗎?”她蹙眉冷冰冰問,以為林和靖是個追求者——畢竟她長得挺好看的。
林和靖頓了頓,跟她後麵正走出來的高大獄警打招呼,叫獄警,“大哥。”
錢慧辛倏地收斂不耐煩的神色微感窒息。
“東西都塞進去了?沒落下什麽吧?”高大獄警問林和靖,沒留意旁邊的罪犯家屬。
“應該沒有吧,二姐說是按照你的清單收拾的。”林和靖說。
路對麵停著一輛黑色奔馳轎車,轎車車尾立著一隻黑色行李箱——28寸以上,但是先前林和靖在較近距離裏擋著,錢慧辛沒有看到。
林和靖與獄警說話的時候,錢慧辛起身走了。她需要步行一段距離至衡河水庫下遊某處,在那裏等個專線小巴回城,再轉乘公交回家。
一聲清脆的 “叮——”小範圍內打散了雨前的灰霧。
錢慧辛慢半拍掏出手機掃一眼過去,是來自林和靖的微信消息。他說自己要回城可以捎上她。錢慧辛假裝自己沒有讀到這條消息,埋頭在灰蒙蒙的天色裏繼續行走。片刻,林和靖又追來電話,錢慧辛抿了抿唇掐斷他的電話,他便沒有再打來。
……
3.
王術忍不住一直看向錢慧辛,男朋友的牽手都漸漸不香了。片刻,她終於下定決心,一點點掙脫李疏的手掌,起身走向石階上的錢慧辛。
“辛辛,你不高興啊?”王術蹲在錢慧辛身旁。
“沒有啊,”錢慧辛臉壓在膝蓋上打了個嗬欠,“我就是睡得晚起得早了,打不起精神。”
“你幹啥了睡得晚?”
“我背單詞啊。”
“你今年不是不打算考級嗎?”
“那也得準備起來啊。”
“那也沒有必要熬夜準備吧?”
“……你老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真的很煩人哪,”錢慧辛笑得無奈又溫柔,“行吧,跟你說實話。我姥爺昨晚睡前洗著腳又跟我說,我要是再說些瘋瘋癲癲的渾話,他就要把我趕出家門。迫於形勢,我屈服了,說,行吧,那婚期就定在畢業當天,新郎到時候現逮。老頭兒一聽,又嫌我態度不端正不誠懇,給我上了半夜的思想品德課。”
王術露出癡呆臉,默了默,勸道:“你就不能不跟他討論這種話題?”
錢慧辛擰開林和靖給的水,仰頭喝了一口,說:“沒跟他討論,是上回說過以後,他從此就惦記上了,時不時地就得點我兩句。昨晚我姥姥睡得早,也沒個人給我倆調停。”
王術抱膝蹲著,跟著她苦惱,並沒有什麽良策能進獻給她。
“事已至此,先吃飯吧。”錢慧辛慢慢豎起脊背,露出不在乎的笑意,“走不走啊,再不走飯點兒趕不到山頂了。熱搜上不是說了,山頂那家飯館兒限量又限時。”
錢慧辛嘴裏的“飯館兒”是晉市本地最近特別有名的一家私廚,位於此山山頂,且僅此一家別無分號。這家私廚前不久在本地熱搜前十上盤桓了整一周,熱搜詞條是“堅持不賺窮人錢的良心飯店”。它不止限量限時,還是會員製,且不許自由點單。
李疏沒有會員,但李疏一生致力於吃喝玩樂的舅舅有。
王術聞言表情一整,嚴肅道:“啊,錯過飯點兒可不行,我好不容易養出來的一百多斤的肉,一兩都不能少。我去叫醒李疏。”
王術叫著李疏的名字離開以後,錢慧辛也起身走到道旁去研究木牌上的路線圖,一直支棱著一隻耳朵的林和靖默默摘下了並沒有播放任何東西的耳機。
他眯眼望著天際的一行黑鴉,再度確認,自己真的是很喜歡這個不在防備狀態下的女生。
……
兩周前她掐斷他電話的時候,他就位於她右手邊不遠處。他坐在車裏,瞧著她似乎是有些憤怒地掛斷他的電話,之後她目露迷茫在原地站了兩分鍾,然後抬腳繼續往前走。她走到水庫的時候下起了小雨,他正要下車,看見她給自己撐起了傘。
……
一行人又等李疏休整了會兒,然後稀稀拉拉慢慢向山頂行去。“稀稀拉拉”的意思是錢慧辛在最前頭,一分鍾的空鏡以後是林和靖,再兩分鍾的空鏡以後是綴在最後麵的王術和李疏。
今天氣溫二十五度,不高不低,再有幾縷東風撲麵,體感其實是非常舒適的,李疏補了半個小時的覺,精神回緩幾分,慢慢領會到這種舒適。
“林和靖是不是想追辛辛呢?”王術麵露狐疑瞧著走在前頭的倆人,問李疏。
“他表現的還不如我明顯,為什麽你就能看得出來?”李疏問。
“你表現啥了?”王術問。
“……”李疏頓了頓,移開視線,說,“不聊這個了。”
4.
距離山頂越近,城市的建築群就越變得灰撲撲的,而天地也越發遼遠。四個年輕人百無聊賴走走停停,至正午時分,終於登頂。白霧繚繞,碧波**漾,最高處的風景果然是最漂亮的。他們用親眼所見給這個結論蓋了個戳。
王術以君臨城下的氣勢緩緩叉腰,她在李疏盛著笑意的目光裏,鄭重闡述了自己此時此刻的想法,“下山的路漫長得令人絕望,要是能有個共享單車就好了。”
錢慧辛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訴她,“能有,隻要不選來時的路就有。”
私廚就在山頂白牆灰瓦的會所裏,李疏報了舅舅的卡號便被放行。果然是隻問忌口不許點單的。約十分鍾後,一道道菜就端上來了,一路步行上來饑腸轆轆的年輕人沒聽完服務生的講解就開動了。
“……平心而論,毫不誇張,是那種即便你撐得站不起來都還想用個饅頭把湯底給蘸著吃掉的水平。”後來某天,王戎來跟王術打聽這家私廚,王術如此評價道。
果然,這家私廚霸榜熱搜有霸榜熱搜的道理,從各個方麵來說。
“不選來時的路”不單有共享單車,還有一座香火並不怎麽鼎盛的觀音廟。一行四人飯後又在山頂消磨半個小時,翻過山頭,前行隻約十分鍾就來到了廟前——共享單車停放點還在觀音廟斜下方百來米處。
“來都來了,進去看看?”王術轉頭跟其餘三個人商量。其餘三個人一致附和。
錢慧辛走在最後麵,又本著“來都來了,上個香吧”的想法,去旁邊花七塊錢買了一劄線香。她默然猶豫片刻,一人分他們三根。
——錢慧辛原本以為李疏和林和靖可能不會接香,他們精神富足沒有宗丨丨教信仰,生活順遂沒有求而不得,而且這是個如此破落的小廟。但他們都麵不改色接了。雖然多少有些意外,但倒也合乎情理,因為他們都是非常有教養的人,隻要不被觸碰底線就不會給人難堪。
說是觀音廟,但似乎裏麵各路神仙都有。“你要是觀音菩薩,你也願意多多去自己的**休息,少少去大通鋪的”,錢慧辛的姥姥曾這樣跟錢慧辛解釋她不就近來這裏上香的原因,其他信佛的人大概也是一個意思,所以此處香火才不鼎盛的。
小小的廟院裏參天大樹遮天蔽日,倒是有四個香爐,但是因為此處麻雀比人多,隻有特別靠近香爐的情況下才能聞得到隱隱約約的檀香味兒。
“你這求啥呢?”王術點燃線香,問。
錢慧辛把燃香插進香爐裏,她也不知道菩薩今天來沒來“大通鋪”,隻管雙手合十低聲說著自己的訴求,說完還很有禮貌地用一句“麻煩了”做結語。“求我媽能安安穩穩的,每一天都能比前一天想得開些,”錢慧辛說,又問她,“你呢?”
王術一時想不到有什麽可求的,很有心計地道:“我就是簡單串個門兒,跟菩薩嘮嘮家常,混個臉熟先。好鋼要用在刀刃兒上,等我想到刀刃再說。”
林和靖聽到王術要跟菩薩嘮家常,不由笑了,他目光從錢慧辛身上收回,說:“我覺得你跟我奶奶說不定能當閨蜜。”
“你奶奶來晚了,她已經有個二姥姥了,飯點兒前老能見到她們蹲門口熱火朝天聊天。”錢慧辛難得主動接林和靖話茬兒,“上周二姥姥把她聊急眼了,人家還上門給她道歉來著。”
李疏聞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在落地窗前確實經常能見到王術跟一個老太太在胡同裏或者院子裏待著,大概就是她的這位“二姥姥”。
林和靖不動神色鼓勵錢慧辛繼續跟他對話,問:“她什麽事兒急眼的?”
“我聽她媽說,是因為爭論狂犬病的潛伏期。她說潛伏期一到三個月,二姥姥說十年,她給二姥姥百度出來專家解釋,二姥姥說專家解釋得不對,她娘家鄰居的親戚以及她自己外甥媳婦家的親戚就是小十年。王術有些詞窮,說那他們可能是個例,二姥姥啐了口,說屁的‘個例’,你讀書讀傻了……總之最後王術端著飯碗氣衝衝回家了。”
林和靖根本沒有認真聽錢慧辛具體在說什麽,他的全幅心神隻落在她說話時的神態上。他仍記得自己上回在李疏麵前的大言不慚——可愛在漂亮麵前還是有些局促,此時此刻,瞧著麵前笑出梨渦的錢慧辛,他突然意識到他當時似乎沒把話說完,後半句應是“但是可愛如果能和漂亮疊加,那出來的效果是直擊心靈的”。他此時就感覺麵前的人直擊心靈,雖然那人戴著呆板的黑框眼睛,頭發也跟狗啃得似的剪得不齊整。
錢慧辛本人並沒有察覺到自己無意間直擊別人心靈這件事兒,她解答完林和靖的疑惑,又遙遙向大殿裏慈眉善目的菩薩拜了拜,就溜達到一旁去了。
王術聽到錢慧辛爆料自己被老太太聊急眼這個事兒有點羞愧,她正要狡辯自己那天根本沒有急眼,餘光瞥到旁邊正等著她插香的李疏,倏地一愣。
李疏垂目凝視著她,眼裏的笑容含糖量超標,甚至都有些不符合他的人設了。
王術的手抖了一下,差點斷了香,她的脖頸耳根刷地紅了。
“你怎麽沒有戴那塊表?”李疏問她。
“爬山呢,要是摔一跤摔壞了可怎麽辦?”王術喃喃道。
……
半個小時前在山頂休息時,王術與林和靖趁著李疏不在聊起來。
“我總感覺他應該會喜歡小提琴學姐那樣有氣質有個性的女生,哦,小提琴學姐就是你姐。”王術頓了頓,謹慎地補充,“我並沒有說我沒氣質……隻是我的氣質比較五穀雜糧。”
林和靖起先被“五穀雜糧氣質”這種描述給鎮住了,半晌沒說話,待緩過神,忍笑向她解釋:“李疏跟我姐互相認識十來年了,但能聊上天也不過是近兩年的事兒。他們這種人不喜歡跟自己類似的人的。”
王術抱膝蹲著,露出“我沒聽懂,你詳細說說”的表情。
林和靖毫不猶豫地道:“高冷慢熱說話直,很容易生氣,很難哄好。嗬,他們自己最明白自己這種人的臭毛病了。”
王術聽出了林和靖的怨念,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聊作安慰。
……
李疏全神貫注的眼神和高糖分笑容都太有殺傷力了,以至於王術的腦子都有些迷糊了,她此時突然憶起林和靖不明所以的怨念,不以為然地想,“人非聖賢,誰沒點兒毛病,他長得好,可以有兩倍的毛病。”
……
傍晚,王術與錢慧辛在錦繡大道上辭別李疏和林和靖,並肩轉入青銅街徐徐前行。
“五一假期你們倆有沒有什麽約會計劃?”錢慧辛問。
“又不是異地戀,就隔著一條錦繡大道,半夜無人時吆喝一聲彼此就能聽見,咋還需要製定‘計劃’?隨叫隨到唄。”王術瀟灑一擺手,“不過三號我爸過生日,王戎要帶她不被歡迎的男朋友來家吃飯,所以三號我沒空,得留下來看場子,以防最後誰沒忍住掀桌。”
“你姐的男朋友就這麽不行嗎?”錢慧辛問。
“……其實細想想,似乎她男朋友除了歲數大些,也沒什麽其它顯著缺點,”王術公允地道,“可能就是他太著急跟王戎結婚,令我爸媽覺得不安。雖然也聽說過有見麵三回就去民政局的,但是我們都知道,王戎並沒有長出一張令人迫不及待想跟她結婚的臉。”
“上回你姐抽你,我真不該攔著依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