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1.
王術抓著烤串顫顫巍巍喝掉塑料杯裏最後一口啤酒,毫無預兆地開始撒酒瘋了。她直著眼睛瞧著花壇裏模糊不清的樹影,哭得肝腸寸斷的。
“我小時候頭大,這你知道的,就跟肩膀上扛了個西瓜似的,所以一直被人叫王大頭,叫到初中畢業。高中三年好不容易躥個兒了,不顯頭大了,又成了AA級平胸……辛辛,哪怕B也行啊辛辛!你說大家都是血肉鑄成的人,為什麽有人長成了武七七,有人長成了王大頭?這不公平啊不公平啊!”
王術傷心得泣涕如雨,跟電視裏功敗垂成的醜角似的,她吸了吸鼻子,自己桌上的抽紙盒空了,轉頭去後麵的空桌上撈。
“你說我大姑人家大胸長個瘤還說得過去,我這跟倆棗核似的,它哪兒來的臉給我作這個妖?太欺負人了啊太欺負人了!你說我考上G理工容易麽,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結果剛辦完校園卡,當頭……當胸就給我一拳。”
“我大姑發現得晚,乳腺纖維腺瘤發展成纖維肉瘤了,但手術後這十來年也過得痛痛快快的,我應該問題也不大。但話是這麽說,我還是害怕,辛辛。我害怕被燒成灰,也害怕沒死透被燒成灰。”
……
王術嘴裏叫“辛辛”的朋友錢慧辛,是個戴眼鏡的麵癱臉,她一邊“是是是”不走心地應和著王術,一邊奮力嚼烤串。
這並非錢慧辛冷血無情。錢慧辛在來的路上就百度過了,乳腺纖維腺瘤是良性腫瘤,惡變概率不到百分之一。錢慧辛堅信王術的大姑如果是那百分之一,王術就不可能再是了,這個概率不能可著一家禍害。王術眼下嘰嘰歪歪喋喋不休典型是被酒精放大了情緒。
不過王術的情緒不單單來自新生體檢檢出病這事兒,還來自她媽楊得意前不久被人騙得傾家**產的事兒。
“辛辛,我這麽多年壓歲錢都分了一半給你,我有個不情之請。”
“……你先把眼淚鼻涕擦了再說你的不情之請。”
王術暈暈乎乎聽話地擦掉眼淚鼻涕,睜著一雙紅通通的眼睛可憐兮兮望著錢慧辛。
“以後要是醫生宣布我不行了,你一定要保護我的屍體,不能讓它很快被燒掉。要萬一我是假死呢,我到時候在火化爐裏撓棺材板兒誰能聽到?!”
“我到時候趴你屍體上,誰要燒你,得連我一塊兒燒。”
——多麽感人至深的友情。
王術抓著錢慧辛的手,胸口漲得滿滿的,她眉毛向下一耷拉,再度哭得稀裏嘩啦的。
在距離兩個女生大約不到兩米的位置,手機嗡嗡響到將要自動掛斷,轉至通話狀態。一個戴著棒球帽的男生,伸手接過燒烤攤老板係好的餐袋,緩緩將手機移至耳畔。
男生長得特別好看,膚白個兒高,屬於一眼就能令人怦然心動的那種。他的三庭五眼比例很均勻,幾乎是建模標準,鼻梁並沒有很高,卻與眉骨銜接的非常流暢,唇型飽滿,特別適合廝磨深吻。
“李疏?怎麽半天不接電話?我餓著肚子正嗷嗷待哺,你幹什麽呢?”
“……聽了場相聲。”
2.
王術在一陣濃鬱的粥香裏醒來,她慢騰騰翻身坐起,自下而上打量所在房間。啊,想起來了,她昨晚給她爸王西樓發信息,扯謊說要留宿學校,最後是來了錢慧辛家。
“辛辛?辛辛?辛辛?”王術倆眼睛睡得水腫,嗓音嘶啞叫著錢慧辛。
錢慧辛暴躁的聲音自未關緊的門縫裏傳來:“王術你是剛睡醒著急吃奶麽?再叫‘辛辛’給你牙掰斷!下午有兩節大課,你趕緊收拾收拾跟我出門。”
王術五分鍾洗漱完畢,臊眉耷眼兒地在飯桌前落座。錢慧辛正在廚房裏搗鼓配飯的醬菜,王術閑極無聊支著下巴四下裏亂瞅。
錢慧辛的家是個帶著巴掌大小院的破舊平房,坐落在秋糧胡同裏。秋糧胡同與旁邊的秋水胡同以及青銅街斜對麵的秋千胡同並稱晉市“三秋”,是晉市最有名的老破舊區,十年內開發無望的那種。而一條錦繡大道之隔,是現代化躍層公寓群。
王術昨晚不顧錢慧辛的阻攔顫顫巍巍爬上了房頂,她左眼瞅著“三秋”的髒亂差——誰家的燈線路出了問題一閃一閃的鬧鬼似的,右眼望著躍層公寓的纖塵不染燈火通明,一時不察悲愴的情緒翻湧上來,不禁潸然淚下。
錢慧辛端著一碟醬菜出來,她瞧一眼心不在焉的王術,問:“你們確定要搬來了?”
王術無精打采道:“啊,過兩天我爸媽過來打掃一下,周末就搬。”
王西樓和楊得意上周把家裏的房子給賣了用來抵債,一家人將要搬來秋糧胡同楊得意大哥家的老房子裏過渡。
錢慧辛用眼神示意王術趕緊喝粥,她嗦了嗦筷子,有感而發:“這事兒要是擱到我家,我爸能把我媽打得辨不出人樣,我估計都得挨個三拳兩腳的。”
壞消息是,錢慧辛有個家暴成性的爹;好消息是,這個爹現已死得透透的了。
王術說:“我爸媽兩口也吵得恨不得翻天,剛出事兒時兩人把結婚證都翻出來了,說要去離婚,日子不過了。結果也就不到一個月吧,我爸就把這個事兒給消化了,開始籌劃著賣房還債。前兩天我姐在飯桌上隨口抱怨我媽‘腦子裏沒數’,我爸直接拍桌子讓她吃飽了趕緊滾蛋。”
王術這樣說著,想起那天早上的情景,忍不住笑了,詳細向錢慧辛敘述起來。
楊得意自打被騙,再也得意不起來了,整天臊眉耷眼兒的,誰批評她都聽著都不反駁。這是王家從來也沒出現過的奇景。王戎王術這對破產姐妹因為突如其來的貧窮糟心歸糟心,越來越蹬鼻子上臉。
——王戎比王術大八歲,早就開始工作了,隻不過賺的不如花的多,老得爹媽貼補。
王戎在飯桌上揮舞著筷子批評楊得意:“……腦子裏沒數,向來人家說什麽你信什麽,相交不深就敢跟人掏心掏肺。我姥姥生前就是這麽批評你的。這回讓人騙了個傾家**產你傻眼了吧。”
王西樓狠狠一拍桌子,斥道:“你吃飽沒有?吃飽滾蛋!你媽傾的是我的家**的是我的產,跟你王戎王術有什麽關係,輪得到你們唧唧歪歪?!”
王術說:“爸,你把槍口對準王戎,我可沒有唧唧歪歪。”
王西樓:“你放屁,你隻是沒讓我聽見。”
王術:“……你咋不講理?!”
……
錢慧辛聽王術仔細講完,緩緩說:“雖然這個世界有你爸這樣的人存在,但也有我爸這樣的人存在,所以我還是堅持獨美一百年不動搖。”
王術默了默,端起粥呼嚕嚕大口喝掉,說:“上課要遲到了。”
“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最起碼你可以辦理走讀了,這裏距離G理工就三站路,騎單車十來分鍾就到了。”錢慧辛出來鎖門時聊勝於無地安慰王術。
G理工允許本地學生走讀。王術原來的家在大都與晉市的交界,地緣上屬於大都,不符合申請走讀的基要條件。如今搬來秋糧胡同,隻需要居委會給蓋個戳,王術就能像錢慧辛一樣走讀了。
“你搜腸刮肚這麽半天想出這條也是難為你了。”王術露出個十分敷衍的假笑。
“啊,提醒我了,得去買輛單車。”王術暗道。
3.
寂靜的午後,有個叫成玥的剛上五年級的小學生,由於成績突破了他哥哥能容忍的底線,正縮在沙發上聽任哥哥的諷刺挖苦。雖然是個小學生,成玥身高也有一米五以上了,但在麵色不豫的哥哥麵前卻弱小得跟個剛出生的小雞崽兒似的。
“……在全科家教手把手的教導下,能取得這樣的成績,也算是天賦異稟了……成玥,要不然你以後改叫成喬治吧。‘玥’是傳說中的一種神珠,但我覺得你不像是神珠,像是動畫片兒裏喬治那種豬……繼續努力吧小朋友,下回要是還能考出這樣的成績,我獎勵你一把絕地武士光劍,這樣切腹自殺的時候畫麵看起來比較熱鬧……”
成玥把臉藏得嚴嚴實實的,直到他哥哥發夠了脾氣,應著廚房裏媽媽成薈的叫聲,踩著室內拖鞋啪嗒啪嗒地離開。
“鯽魚豆腐湯和青椒臘腸都端出去吧,哦,湯盆底下你記得放隔熱墊。米飯應該也好了,你去看看開關跳了沒。你下午有課是不是,李疏?待會兒趕緊吃,吃完去上課。”成薈一絲不苟地交代著,把炸過一遍的茄子丁倒入鍋裏翻炒。
成玥同父同母的哥哥李疏把飯菜端出來,再擺出三套碗碟,突然驚覺有什麽不對,轉頭一看,沙發上早沒人了,與此同時,書房的方向傳來遊戲的廝殺聲,成玥那個沒心沒肺的小學生正在壓著聲音呼朋引伴。
李疏正要抬腳去書房拎人,被成薈叫住了。
“你學校有課呢,趕快吃你的,不用管他。”成薈說,“你爸下午派車過來接他去那邊,你下午上完課記得順道把他接回來。”
李疏原本打算下課以後去蹭聽一個客座教授無機非金屬材料方向的講座,聽成薈這樣說,立刻打消了念頭。成薈每回看到前夫李道非都得難受兩天,他要是不去接回成玥,就得成薈親自去,指望李道非主動把人送回來難如登天。
李疏原本以為自己的親爹李道非大約一生都要致力於臍下三寸那點事兒了,但最近卻發現他似乎轉性了,原本流水似的女朋友兩年沒換人了,也開始把爺娘小子放進眼裏了。不過他放進眼裏歸他放進眼裏,李疏已經成年了,懶得浪費時間配合他。倒是成玥這個缺心眼兒的,幾個會說話能發光的漫威頭盔就把他收買了,李疏一沒留神,他已經笑眯了眼嘴甜地喊人爸爸了……叫就叫吧,反正確實是他曾經失散的爸爸。
“行,我下課去接他。”李疏說。
“那你下午直接開車去學校?”
李疏剛滿十八歲就考了駕照,也有車,是輛他敗家舅舅淘汰下來的掀背轎跑車。
“不開,你不要管了。”
李疏非常討厭開車,因為感受不到駕駛的樂趣,隻覺得要時時刻刻盯著路況特別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