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說實話, 原本安排王姝旁聽,是完全沒指望她能參與商議和安排的。不過由於她如今是王家家主,這件事必不能越過她, 才讓她坐在一旁。沒想到她不開口則以,一開口便直指關鍵,完全顛覆了在場所有人對她不諳世事的印象。

王姝眨巴了幾下眼睛, 有些為自己貿然發言後悔。可這話不說不行。時間緊迫,王家既然已經摻和進來,她就必須保證這件事能做好。不然出了紕漏, 王家跟蕭衍行一起倒黴。

“清河鎮下屬有十幾個村落,村子的人口也不是定數。”

說來, 這也是王姝前段時間回去, 跟鄉裏鄉長裏長打交道發現的。

因為地處邊境,村子裏的男丁每三年都要應招一回。變動量很大的。

有句話叫‘古代征戰幾人回’,大部分被招入軍營的男丁, 生還的少, 死得多。地方官員為了政績好看,強行征稅, 有時候會刻意隱瞞死亡人數, 壓榨當地百姓。但確實缺人手沒人種田怎麽辦?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就衍生了另一種可能, 取用胡人。

尤其是天高皇帝遠, 地主豪紳為了躲避重稅, 鑽人頭稅的空子,刻意地任用外族奴隸來避稅。

換句話說, 這裏頭其實有很大的操作空間。即便有人發現王家田裏全是外族,或者存在佃戶多於田產的問題, 也不足以引人注目。

王姝也是跟田地打交道比較多,對這些政策有些研究:“每年鄉裏的人口數目都在變,上麵人普查的馬虎,下麵人更不會知曉。村子裏有多少人,全憑裏長的一句話。”

蕭衍行盯著王姝的目光快要將她灼穿,便是黃曆、廖希文等管事也瞠目結舌。

屋中安靜了好一會兒,幾人忍不住麵麵相覷。

這已經不是對王姝改觀而已,他們此時對王姝說話的態度都恭順,連語氣都變得小心翼翼了不少:“……大姑娘如何想到這個法子?”

“你們且說,這個法子可行麽?”

蕭衍行手指點在桌子上,輕輕地嘟嘟兩聲。

法子自然是可行的,比運送去別處要靠譜的多。不僅極大程度地合理了這批韓家軍的身份,也保證了蕭衍行用人的方便。清河鎮離得近,位置好,從村落邊緣輸送人進去,還更隱蔽。

“可。”各個方麵來說,都不存在問題。甚至可以說,好極了。

王姝點點頭,心裏倒是沒有什麽自傲的情緒。不過是她掌握的信息比其他人多罷了。若是他們清楚王家的底細,這個法子就不會由她提出來。不過某方麵來看,王家這次算是下了血本。不論是商鋪還是祖產,通過這一遭,算是跟蕭衍行透了底。

既然有了解決方案,接下來就是怎麽做的問題。安置的地址發生了改變,路線自然也要變。清河鎮下屬村落到底能安置多少人,若是超過六千,其他的地方也要變一變。

這些事情自然是由幹實事的人去安排,王姝幫不上忙。

她穿越到這個世界這麽久,就沒去過幾個地方。要麽在田地裏,要麽在後宅待著。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蕭衍行參佛的臨水寺……這麽一想,感覺還有幾分悲哀。不過要讓她舟車勞頓四處遊曆,王姝也懶得動。古代可不是後世,交通工具會顛碎人的骨頭。

雖然白日裏已經睡了一覺,此時王姝還是有些困。一邊聽他們說話一邊就在神遊打瞌睡。

蕭衍行聽著幾個人商議,目光落到腦袋一點一點的王姝身上。

她方才說了提議後就閉嘴了。仿佛至少為了提個醒。要論對大慶律法政策的了解,穆先生和嚴先生當仁不讓。要論對西北這塊地界的熟悉程度,是王家鏢局的這些真正跑過的人。這些事情他們有了方向,很快就能定下來。倒是王姝……

一直到三更天,王姝的瞌睡被嘭地一聲杯盞落地的聲音嚇醒了。她瞬間睜開了眼睛。

原來是蕭衍行這邊的紅胡子大漢,跟王姝這邊的暴脾氣郭師傅起了爭執。雖說安置的方法確定了,路線卻有些分歧。從龜茲到雍州送人,有三條路線可走。

一是從龜茲往東走,順著人跡罕至的城郊從高昌、黃瑜鎮,直接進雍州。二是往南走,折一下,從於闐往下借吐蕃的道兒,折到東邊,進入雍州。第三條則比較險,途中經過臨安,從臨安往東南,去到雍州。

三條路各有各的好處,也各有各的弊端。第一條路線折中,路好走。但一路上村落太多,容易被發現。

第二條路線路程太長,一路人跡罕至,能極大的避免被發現。但又確實太長,光靠兩條腿甘露,短短十幾天辦不到。可若隻是藏人,其實隻要路上不被發現,趕路的時日其實不影響大局。可這就涉及另一個問題,可能需要自帶輜重。若沒有輜重,那麽多人得餓死。

第三條路倒是路程短了,但有一個更嚴重的問題。蕭衍行人在臨安縣。這地方本來就盯得嚴,臨安縣縣令又生了齟齬,又是個麻煩。

如今幾人在選擇走哪一條路上起了分歧,紅胡子認為將士們能吃苦可以走,郭師傅認為輜重跟不上。而且鏢隊的鏢師們沒有走過這一條路,不安全。

兩人都有些急性子,說話本是好意。誰知道說急了,不小心碰倒了茶杯。

王姝捂著怦怦跳的心口,眼睛往上麵一瞧,撇了撇嘴。蕭衍行本就注意她,見她神情有意便忽然點了她的名字:“姝兒可是有別的看法?”

蕭衍行輕輕的一聲‘姝兒’,王姝冷不丁的後腦勺都麻了一瞬,直把她的瞌睡蟲給全趕跑了。

她無語地看向蕭衍行,這人毫無自覺。

王姝隻好站起來,將攤在桌子上的輿圖拿過來。她手指點在吐蕃邊緣偏上的地方:“這個地方是非常典型的雅丹地貌。大片的戈壁,缺水,不好藏人的。這一條路,沒有那麽簡單的。”

“雅丹地貌?”這個詞還是頭一次聽。

一屋子人正色起來。

王姝三言兩語的沒辦法解釋什麽叫雅丹地貌。

“雅丹”原本是維吾爾語,原意是指具有陡壁的小山。在地質學上,雅丹地貌專指經長期風蝕,由一係列平行的壟脊和溝槽構成的景觀。戈壁浩渺,道路艱險。且當大風刮過時,沿途的小山相互呼應,會發出各種怪叫聲。從此地走,再堅強的將士也會精神崩潰。

本身選擇路線不過是為了過渡,既然如此,沒必要走這麽凶險的地方。

“……就是一種寸草不生的地貌。”王姝含糊地帶過,懶得解釋:“最短的路線可以不走,折中的這一條,可以換個方向繞一下。這裏有個沼澤地,沼澤地人跡罕至,倒是能避開部分村莊……”

說到這個,王姝手指點在地圖上。

其他人本還想問問雅丹地貌,見王姝已經繼續往下說,便收起了疑問。蕭衍行眼睛纏在王姝的身上,眸色幾番變化,沒有開口打斷。

等王姝說完,蕭衍行這邊的人還沒覺得如何,王家這邊幾個鏢頭眼睛噌地一亮。

他們倒是忘了,論對地形的記憶,王姝這能靠記憶力就畫出輿圖的人自然一清二楚。

她這麽一點,幾個人昏沉的腦子也清醒了。

汪進飛很早以前是跑過這個地方的。王姝不說他沒想起來,一提他就想起來。不僅記起了沿途的村莊,地形,山脈,還記起河流的位置。古代趕遠路是少不了要沿水走的。沒有順水源的方向走會出大事。跑過西域的鏢師最清楚,路上缺水是會死人的。

人可以一兩日不喝水,卻不能十天半個月沒水喝。

汪進飛立即就給出了更合理的路線。蕭衍行於是將先前的三條路線都否了,定了最後一條。

王姝:“……”這麽信任她,搞得她心裏有點慌。

“既如此,盡快安排。”

商量到天亮,終於都安排妥當。

當下王家的鏢頭們也沒逗留,立即就啟程回去各自做好安排。蕭衍行的將士們也不敢耽擱,立即下去整頓分派。等人都走了,蕭衍行才鬆下了挺直的背脊,緩緩地靠在了椅子上。

一天一夜不曾歇息過,他的眼底全是青黑。本身膚色又白,姿態鬆散地靠著椅背,垂下了高傲的頭顱。脖頸後側的頸骨微微凸起的模樣,當真是憔悴不堪又我見猶憐。

王姝目光在他微微折下來的修長脖頸上瞥了一眼,難得好心:“爺,困了?”

“嗯。”

蕭衍行微微抬起臉,鴉羽似的眼睫半遮著眼簾,在鼻梁上落下顫動的影子。目光漫不經心地瞥向王姝,燭火在他瞳孔中閃爍搖曳,他的眸光此時仿佛碎玉灑落其中。

王姝差點沒被美色迷暈,克製住自己上去摸一把的衝動。繃著正人君子的姿態道:“我讓喜鵲給你收拾間屋子,你去歇息一下。”

“不必,”蕭衍行扯了扯領口,扣得嚴實的領口鬆開了一些,“我去你屋裏歇息。”

王姝:“……如果你沒夢遊的話,應該知道,昨夜我也沒睡覺。”

“嗯。”

蕭衍行站起身,高挑的身形被燭光拓寬的影子牢牢地將王姝給籠罩其中。他身上其中有一種很淡的青草味道。如果長期不去寺廟禮佛的話,檀香味漸漸散去,就會剩下這種清冽的味道。說實話,真的很好聞,仿佛能感受到一個人骨子裏清透幹淨的氣息。

他伸手彈了彈衣袖,彎下腰,雙目直視王姝的眼睛。

兩人臉頰隔著一掌的距離,氣息相聞。他啟唇,輕聲道,“我是你相公,你莫不是忘了?”

王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