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園中賓客無數,視線太多。

觀禮的目光有羨有妒,寶嫣並未感覺到太大的異樣,其實比起旁人的注視,她此刻也是非常緊張,更擔心自己在哪個環節出了差錯,丟了相。

好在做完這些繁複的禮數後,司儀便宣布她與夫婿禮成,可以送入新房了。

寶嫣被扶著轉了個方向,餘光匆匆掠過這些陌生的綠苑高閣、璀璨華燈,連作為上賓的蘇家人那邊都來不及道別,就要前往今後一輩子都要待著的後宅。

從今起,她就不再是金麟府備受寵愛的女郎了。

而是一個脫離家族父兄,母親姐妹照顧,接過重任初出步入婚姻的媳婦。

以後的路都得自己走,走得是好是壞,就憑她自個兒的能力了。

寶嫣抬眼,望向身前那道身為她夫婿的身影,發現對方不知不覺拉開了與她之間的距離,寶嫣鬥膽將同心結的另一端倏地攥緊了一圈。

突如其來的拉力讓晏子淵察覺到異樣,回頭錯愕地看向他的新婦。

在晏子淵的注視下,寶嫣眼眸微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垂下眼簾輕聲嗔怨說:“夫君……腳程太快了。”

原本二人是並排走的,不過短暫的晃神,晏子淵就將她超過了。

不知這些北地的兒郎是不是都像晏子淵這般高大,寶嫣根本跟不上,她不想顯得太弱勢,於是用這種方法吸引晏子淵的注意力提醒他。

出乎意料,明白問題出在哪後,晏子淵態度居然還不錯。

他拱手道:“是我沒注意,確實走得太快了,還請夫人見諒。”說完便原地站定等著寶嫣。

寶嫣點了點頭,麵含幾分羞澀,看得出來對他的做法都比較滿意。

但心裏很快又多了一絲顧慮。

觀晏子淵的行動方式,可以適當分辨出他在晏家的身份地位和性格。

隻有真正受重視的子弟才會以自身的感受為主,並且習慣忽略他人感受,享受旁人追逐,而這類人無一例外,都有些心高氣傲特點。

不知她這個夫婿,真正相處起來會如何?

寶嫣來到他身邊,等拉近距離了才開口,“不怪夫君,兒郎與女娘之間本就有體力上的差異,是我跟不上罷了……而且原先我聽父兄說過,北地風景氣壯無比,具是些崇山峻嶺,沒想到……”

她定定地與晏子淵對視,“連兒郎們,都是瓊枝玉樹的。”

誇人的話不經意響起,像筵席上的弦樂那麽動聽,這真是晏子淵怎麽都想不到的。

他毫無防備地受用了,目光落在寶嫣身上。

她還用扇子遮擋著臉。

卻不妨礙晏子淵回想夫妻對拜時的那驚鴻一瞥,這女郎,她不管談吐還是行事,好像自有一股別致的風韻味道。

宛若扶柳。硬也硬的,軟也軟的。

頗為奇妙。

寶嫣被看得有些害臊了,她其實就是很尋常地誇了一句,對她來說不算什麽。

她低下頭,“我們走吧,待會路上還請夫君憐惜我,慢些便可。”

沒有意外的,晏子淵對她露出滿意的神色,“我知道了。”他沒有再自顧自的行動,讓開一步,“那夫人先請,這回我定不越過你分毫。”

寶嫣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晏子淵的反應比預想中好太多。

她就是想,既然這麽多人看著,那就試探試探晏子淵對她的態度如何,順便再展露給下人們看看,他們這對新夫婦是怎樣相處的。

結果自然是連鬆氏等人都滿意的。

寶嫣代表的可是蘇家臉麵,做下人的,隻有主子好,他們才會更好。而且看剛才女郎和晏氏子有來有往的,說明這對新人彼此印象不錯。

路上寶嫣沒再耽擱,走了很長一段路,才到她與晏子淵的住處。

三日前,蘇家的下人曾來過這裏鋪房。

鋪房即布置新房,通常由女方來準備,會掛上看上去華貴而精美的帳幔,再鋪上繡滿吉祥鳥、雲紋、蓮花、蟠桃等圖案的衾被氈褥等物品。

同時,蘇家還預先送了一部分寶嫣的房奩器具、首飾寶匣擺置在屋內各處,鋪房結束,為了避免旁人闖入、搗亂,謹慎起見,蘇家的下人還會特意留下來守在門外。

一直守到自家女郎的婚儀結束,才算完成任務。

而對寶嫣來說,這才不過剛剛開始。

因為到了新房,她還有一些環節要走。

寶嫣剛坐穩不久,等候在房中的下人便為她呈上了一碗吃食,“夫人請用。”

一雙手接過來,是鬆氏。她手放在碗底,觸摸了下溫度,才拿起勺子把看起來像湯圓的吃食喂到寶嫣嘴邊。

寶嫣以為這是怕她餓壞了,才給她跟晏子淵準備的。

然而她不過嚐了嚐,便蹙起眉頭,習慣性地和乳母道:“這怎麽,好像還是生的?”

她吃不慣,想吐出來,卻被人立刻阻止了。

“可不能吐。”

隨隊伍過來新房,觀看她的晏府女眷們出聲阻止,寶嫣驚訝地抬頭,緊接著就聽旁人嬉笑著道:“快來個人跟新婦說說,她吃的是什麽。”

“再不說,新婦可要想不開了。”

“我來。”

一個不知姨母還是什麽身份的女眷道:“這圓子啊,隻能吃生,不能吃熟。”

“裏頭的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可是特意為你準備的,就為了圖個好寓意,意在‘棗生桂子’。”早生貴子,富貴團圓。

解釋完,那仗著是晏府的親戚,又極愛湊熱鬧的婦人們喊話寶嫣,“新婦還沒說呢,這圓子吃著,到底生還是不生呀?”

旁邊位置上的晏子淵朝她瞧過來。

寶嫣還是太年輕了,有種騎虎難下的窘迫,她沒想到這些北地的婦人能這般豪放地開玩笑。

而且,而且當眾說這些,也真是很不好意思。

鬆氏悄聲提醒她,“女郎快答吧,左右是為了討個吉祥的好彩頭。”

為了讓這場麵趕緊過去,寶嫣忍著羞臊,連連道:“生,生。”

“聲音太小。不算。”

婦人們欺她年紀小,紛紛竊笑,“子淵 ,且叫你新婦再大點兒聲。”

寶嫣一時無措,“我,誒我……”

這些人越是起哄,她嗓音越輕,臉就越像盛夏之中,顆粒飽滿,皮薄汁豔的石榴肉。

好在關鍵時刻,晏子淵站出來道:“嬸嬸大量,別再為難她了。”

他以一己之力,將婦人們的關注拉走。

“那你呢?”新婦不好欺負,晏子淵是熟悉的小輩,總可以鬧一鬧吧。

恰巧這回輪到晏子淵用食,下人端來一碗和寶嫣一模一樣的吃的。

“阿淵,生還是不生呀?”

晏子淵麵不改色,細嚼慢咽吃下那顆圓子,隨即應道:“自然是生的。”

“有多生?”

“能多生,便有多生。”

“好你個阿淵,你倒是豪言壯誌,也不問問你新婦可受得住。”

笑倒聲又來了。

寶嫣再不明事也該懂了這種打趣,她這時哪裏還敢看晏子淵,兀自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不過這些人總算沒鬧太久,前院來請她們吃席,不多時人便散了。

有一個大概是晏子淵親隨的人候在外邊傳話,說是府君有請,筵上還有賓客需要晏子淵前去招待一二。

把碗放下。

晏子淵同寶嫣道:“阿翁有令,不可不從。我不在夫人可先做歇整。”

寶嫣點頭,大喜之日應酬之事無可避免,說不定還有一些族老長輩有話要同晏子淵交代。

她起身送他,靦腆微笑:“夫君去吧,我不急著歇息,等夫君回來,我們共飲合巹酒。”

晏子淵見她這麽識大體,沒再說什麽,隻重整了下儀態,便風度翩翩地離開。

隨著房中的人數量減少,方才的熱鬧之地化作海市蜃樓,消散得一幹二淨。

寶嫣也有了片刻放鬆喘息的機會。

如今周圍侍候的都是自己人,不用維持那克己守禮的高貴姿態,她幹脆腰脊一軟,鬆懈地靠進婢女懷裏。

這親是不是成的太不容易了?

吃沒吃好,還被一群婦人開了一場害羞的玩笑。

寶嫣難為情摸了摸臉,目光搜尋一圈,發現少了點什麽,疑惑問道:“阿姐呢?她去哪裏了。”

從剛才起,似乎就不見蘭姬身影,放在平常,她怎會這麽安靜?

更別說,剛才那麽多人,是最適合她露臉的時機。

這突然不見,實在太奇怪了。

相比寶嫣的不解,從婢女手上端來能入口的飯菜的鬆氏,似乎更了解蘭姬的動靜。

她同寶嫣道:“先前在進房的時候,二女郎派她身邊的紅杏過來說,她覺著身子不舒服,先請回房歇息去了。”

寶嫣愣了愣,回想起蘭姬身邊是有兩個婢女的。

但是經過驛館那夜以後,她那個叫綠枝的婢女悄然失蹤,不知去向,如今就隻剩這個紅杏在身邊伺候。

隨著她出嫁,蘭姬的身份也潛移默化地發生了轉變。

現在的蘭姬是陪媵,也是晏子淵的側室。

寶嫣是正妻,就算這段時間與這個庶姐心生隔閡了,作為主母,最好還是不要對夫婿的側室太過冷漠,因為管束姬妾也是她做主母的責任。

生死病老,都是應該關心關心的。

於是問:“原來是跟乳母告了假。她可有說哪裏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來看看?”

她想著盡了本分責任就好,不想鬆氏一臉無奈地看著她,既可氣又嚴厲地拆穿蘭姬的把戲,“女郎太多慮了,二女郎哪裏是真的抱恙,不過是尋個借口,好逃避本分罷了。”

見寶嫣晃神,以為她不信。

鬆氏道:“女郎可知二女郎為什麽要這麽做?那是因為媵人雖是側室,可到了妻主和郎主跟前,媵人和下人也沒甚麽區別。”

“下人幹的活媵人也得幹,方才呈‘貴子湯’的時候,就該二女郎來做,等到了你與郎主就寢,她還得在房門外守通夜,有任何動靜吩咐就要上前侍候,這些都是陪媵的本分。”

“可臨到關頭她卻不見了,豈不是在逃避自身本分?”

寶嫣對媵人的規矩了解的真不多,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麽多說法,其實按照蘭姬的性子,也不是做不出來這種偷懶的事。

讓她伺候自己,怕是比殺了她還難受。

寶嫣搖頭:“既然不是真的不舒服,那就不管她了。”

鬆氏跟著提醒:“一回兩回也就罷了,若隻是奢想著借嫡女的身份嫁入高門偷奸耍滑、貪圖享樂,卻不履行伺候輔佐主母的義務也不行。”

“這世上哪有白吃白喝好處占盡,卻不用付出一絲代價的道理?”

寶嫣明白鬆氏的意思,她是見她對蘭姬的態度如此隨意,擔心寶嫣不趁此機會好好敲打一下蘭姬,時日久了會養虎為患。

寶嫣:“我知道了乳母,等過幾日有了空閑,我會找阿姐好好說道說道的。”

本來寶嫣沒想與蘭姬的關係弄得這麽僵硬的,但是自從蘭姬能說出“同侍一夫”,讓她不要計較驛館那夜的事後,該說清楚的規矩還是得說清楚的。

不然“同侍一夫”,一妻一妾怎麽個侍法,該以誰為尊呢?

見她把話聽了進去,鬆氏起身:“女郎今日辛苦了……”

“奴婢去夥房看看,讓下邊安排熱水,好方便女郎更衣。”

鬆氏走後,寶嫣這才專心對付起麵前的飯菜,隻是沒過多久,本該去夥房的乳母竟然又回來了。

與此同時,院子裏忽然響起一片訓練有素的腳步聲。

“敵情戒備——”

長戟落地在石板上振響的動靜,讓人誤以為是在戰場,寶嫣一臉驚疑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她身旁的婢女各個麵露恐懼。

“外邊來了好多攜帶武器的府兵,將咱們院子統統圍起來了。”

“這是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屋外。

領頭闖入的府兵揚聲朝內道:“夫人莫怪,我等都是府上的人,奉命來此守衛,別無惡意。”

寶嫣下意識望向剛從外邊回來欲言又止、神情凝重的乳母。

鬆氏不安道:“是郎主,晏郎君他……”

“他和二女郎一起,遇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