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高興時句句“聖僧”,高興了便是“不眴師父”。

這拐彎抹角的性子,也不知是怎麽養出來的,以為誰都察覺不出其中差別麽?

在寶嫣看不見的地方,烏黑的眼珠泄露出一絲淡淡的調侃之意,“那就先說說占卜之法。”

寶嫣附耳傾聽。

所謂佛家秘讖術,其實也未曾那般神神道道,更講究種因結果。即什麽樣的因,得什麽樣的果。

而開始占卜前,必要先了解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然後卜簽,以此推算凶吉預兆,最後,再以此分析下定論。

陸道蓮:“你可願意,將這門親事的來路講與我聽。”

此乃占卜的必要環節,寶嫣想了想,倒也沒什麽說不得的。

但她回憶與晏子淵的親事,一時忘了該從哪裏說起。

還好那位不眴師父有意無意提點她,“我尚不知你來曆門路,亦不知你是怎麽與晏氏子結的親,你若不詳細道來,我怎好為你推算凶吉。”

寶嫣霎時明白了。

她問:“不眴師父可知金麟府蘇氏?”

“願聞其詳。”

許是因為麵對的人,素不相識的禮佛之人,加上這兩日遇到的事著實煩悶傷神,寶嫣放下了戒心張嘴,有了傾訴的意向。

但她開口便蹙了眉,然後似悲似怒地哀歎一聲,“欸……”

仿佛這裏頭,還有一段不願回憶的沉重往事。

原來。

金麟蘇氏的前身,乃是前朝幾代諸侯的遺留血脈,可不是什麽庶民野人。

是以寶嫣的身份,生來就是備受寵愛、錦衣玉食的高貴女子。

論身世底蘊,很少有人比得上她。

可是蘇氏的輝煌,也就僅僅維持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一夜之間政變,家中很有能力的幾位長輩在上京遭受政事風波,其中以寶嫣的祖父為黨派,首遭衝擊。

在危機之時,其他三位祖叔父及其後來繼位者,為保全蘇氏,全都舍身遇難。

聞之消息,全族沸騰。

想想能在上京為官,做到近臣之位的,無一不是家中傾盡全力培養出來的最傲人優秀的子弟。

若是想毀掉一個家族,使它運勢衰微,倒退百年,隻需毀掉最年輕的中堅力量即可。

永失明珠的憤怒,讓蘇家的族人紛紛言明要為他們複仇。

而身為一族之長,寶嫣的祖父失去兄弟如同失去左右臂膀,更是悲痛欲絕。

但在那樣可能全族覆沒的情況下,又不得不為蘇氏的將來考慮,於是寧願承受族人不滿,忍辱負重,也要舉家南遷回到祖地,默默蟄伏。

隻等時機成熟,再登世家頂峰。

最好能手刃仇人,以祭奠舍生取義的血脈兄弟。

這麽多年過來,抱著這股仇恨的蘇家年輕一輩子弟漸漸長大娶妻,女郎紛紛嫁人。

蘇氏所結交的勢力,已經讓自身有了起死回生的能力,足以重返上京,甚至可以對仇家出手,但在蘇家人看來,這還遠遠不夠。

他們再也不想曆經那種危在旦夕,骨肉親離,喪兄喪父之痛。

更不允許被趕回南地的恥辱再次發生。

經過漫長等待,仔細臻選,直到北地一股最大勢力,忽而闖入了蘇氏的視野。

同為百年望族的清河晏氏,居然有意在南地擇親。

“機會來了。”

那天得到消息的祖父,竟然喜形於色,於庭院中激動到涕零,捶胸嚎啕。

“機會來了,勝章、明翰、呈文……看見了嗎,天不亡我,為兄沒有一日不在想,沒有一日不在想讓他們血債血償!”

當時寶嫣就在現場,親眼所見一個自持的白發老人是如何忍辱多年,終於爆發出來悲憤抒發仇恨的。

即便從未見過那幾位被感歎天妒人傑的叔祖父,寶嫣還是為此真摯熱烈的情意感到震撼。

那一刻,失去至親至痛的滋味如鯁在喉。

寶嫣暗暗發誓,若能為家族效力,即使賠上自己的親事也行。

何況,家中那麽多兄弟姊妹,有的比她更早履行使命。

輪到她,還能有所逃避不成?

算起來曆,晏氏與蘇氏有幾分相同,都是王侯遺脈,底蘊相當。

但比起現今勢力,晏氏已經遠超蘇氏,前者有自己的封地幕僚私兵,宮中有人,女郎為嬪為妃,府邸有王姬做兒媳。

身份地位不輸王室宗親。

蘇家缺的就是這份能撼動王室根基,又能與宗親一搏的力量。

原以為如此貴族,選擇勢力較弱的蘇氏幾率會小。

蘇家還準備想方設法拉攏他們,沒想到半月之內,前來南地的晏氏族人,竟自己找人做了中間客,有意要與蘇氏聯姻。

說是晏氏家主對同為王侯遺脈的蘇氏有著非同一般的情誼,十分欣賞蘇氏的家風底蘊,所以想結兩姓之好。

但對蘇氏來說,是不是真欣賞、真情誼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聯姻後,晏家的存在能幫助蘇家壯大勢力,重返上京複仇就行。

這也是為什麽在寶嫣出嫁前,庶女要做嫡女的陪媵,蘇家人不反對的原因。

凡是扯上家族利益,哪會在意虛無縹緲的兒女情長。

而寶嫣生長在如此環境之下,更是早已懂得什麽是家族使命,門楣之興。

是以,為了顧全大局,她有時可以容忍蘭姬挑釁。

但若是涉及本身利益,寶嫣還是過不去。

例如賢寧長公主有提拔側室的意思,看在同為一族的份上,俱損俱榮,寶嫣並不介意。

可如果想借此打壓她,不給她掌家或是接觸後宅的權利,那不行。

其次,猶記得去年春末時,她剛行完笄禮。第二日,清河府便迫不及待地把聘禮送來了。

哪怕蘇家想攀晏家的勢,那也是晏家先求的她吧?

她沒忘記自己來到晏家,長輩委托予以的重任,要在北地落腳紮根,成為一股能扶持娘家的力量。

結果晏子淵的遇刺,導致新婚之夜被迫中斷,明明是兩個人的損失,反到頭來,在婆母那裏倒變成是她一個人的責任了,認為是她帶來了厄運,才使得夫婿遭此大難。

這分明是想將災禍甩鍋給她,那怎麽能行?

是以,她在話音一轉,柔聲控訴道:“原先訂親時,兩方合了八字,說的可是我八字與夫婿相配,有這樣的夫妻緣分。”

“怎麽輪到我一嫁進來,因夫婿受傷,就變成是我運道不好,與夫婿不相配了……”

“若是因為如此,招來嫌棄,豈不是好沒道理?”

寶嫣:“我就想問問,此事焉能怪我不成?還請不眴師父為我評評理。”

“若是好的,待到旁人在攻訐我時,也好便於我反擊回去。”

這樣她自己還能求個心安理得。

說到底,這才是寶嫣留在這裏的真正目的,期望借佛家之手,在婆母那洗脫攜帶災禍的名聲,扭轉乾坤。

隔間內,轉著念珠,頃刻摸清寶嫣心思的陸道蓮,徒然掀起眼簾。

眼中是興味且深邃的目光。

他提出占卜,為的是拋磚引玉。

她卻能借此發揮,想到改變處境之法。

果然,這些出身鍾鳴鼎食之家,極其看重家族榮耀的女娘,哪會真是毫無心機的善茬。

是他小瞧她了。

像是為自己的失策莞爾,陸道蓮微微勾唇自嘲,以一副慈悲為懷的口吻說出寬慰的話,“我說過,我佛一向不忍世人受苦受難,你有所求,佛必應之。”

一聲幹脆利落地吩咐,“去拿卜簽給她。”

方才還攔住她去路的魁梧僧人便很快,將一個卜簽筒遞了過來。

寶嫣還有些緊張,觀察一番,發現這佛堂果然是私人所有。

連一個卜簽筒看似簡單,實則用料都不一般,這手感,冰涼輕薄,順滑如玉。

瞧著,倒像是碧璽做的。

寶嫣再次疑惑,這不眴師父,到底是什麽來路?從未見過有寺裏僧人,這麽奢豪精細,排場待遇不輸王孫貴族。

“請吧。”旁邊提醒。

寶嫣摒棄雜念,朝著佛像跪下,虔誠地閉上雙眼,隨之搖動卜簽筒,念念有詞。

祈請上天保佑,如她所想,如她所願。

一支簽子跌落出來。

小觀彎腰,剛想要替她撿起,就被一隻手驀然搶先。

那看起來一點也不麵善的僧人,半句話沒說,就將卜簽送到佛堂隔間去了。

小觀小聲抱怨,“女郎求的簽,竟連看一眼都不行?”

“也許是不想泄露天機?”寶嫣也是疑惑,隻不過克製壓過了好奇,幹脆對著隔間翹首以盼,慢慢等個音訊。

慶峰一進來,就與陸道蓮目光對上。

他在那不怒而威,黑的像稠墨般得眼珠的睇視中,很心知肚明地往跟前一站,身影直接擋住了寶嫣那頭有可能窺探過來的視線,然後呈上白玉盤。

那裏頭躺著寶嫣搖到的那支簽。

他看著師叔不沾春水,修長而有力的手將它拿起,那上麵的簽文他也略略看了一眼,那其實是個寓意很好的簽子。

不說多子多福,最終結果都是貴不可言,能達到那個新婦所祈求的滿意的程度了。

可就是這樣千盼萬盼的簽,在下一刻,被拿著它的人毫不留情地折斷了,然後沒有一絲猶豫地丟棄到一旁。

很快,另一支替補的簽,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兩指間。

佛陀拈花,陸道蓮拈的,卻是斬向宿命的因果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