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不講理
燈光掩映下, 護工推著陸老爺子的輪椅,緩緩步入大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隻見陸老爺子頭發花白, 穿著身金色繡紋的紅色唐裝,神采奕奕。
前些年老爺子中風,病痛纏身, 養在陸家醫院,有幾年沒辦過壽宴,醫院的事情也都交給了陸丹臣, 賓客們大多是老爺子的故交,攜妻帶女前來賀壽。
如今再見陸老爺子發現他精神抖擻, 不免上去寒暄幾句。
社交場合對於陸家人來說, 熟悉得很呼吸一般自如。
他早已看見了陸卓衍,以及他身邊的棠月,不動聲色地皺皺眉, 和身邊的護工耳語了幾句。
棠月的視線在空中和陸老爺子撞上過一次, 又各自別開。
直到有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陸老爺子身邊,親切隨和, 單眼皮彎成一條線, “恭祝老爺子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陸老爺子故意板著臉, “沈驍……”
隔得遠, 棠月沒聽清, 但目光始終若有似無的落在沈驍身上。
年會那天晚上,她和陸卓衍在藍禾堂遇見的那個男人, 陸卓衍說他曾經是陸老爺子的助理,原來叫沈驍。
當年就是他和傅昂來瓦蘭巷找到的她, 他們當年和棠琳談了什麽條件,棠月無從得知,尤其是現在棠琳不知身在何方。
陸丹臣自然也看見了他們,但現在他周旋於賓客中,無法脫身。
薑助理拿著手機小跑過來,湊到陸丹臣耳邊,“陸董。”
聽了一會兒,陸丹臣道了句“失陪”便暫時離場。
棠月注意到沈驍也跟著出去了,“陸卓衍,我去趟衛生間。”
“我領你去。”陸卓衍捉住她的手。
“哎喲,你去哪兒,卓衍,快過來讓大舅媽看看!”陸家大哥拽著陸卓衍的肩膀,暫時阻擋了他的去路。
“我能找到路。”棠月撥開陸卓衍的手。
陸卓衍隻好妥協,“早點回來。”
“好。”
陸淮眯眼笑得跟狐狸似的,“卓衍這是怕我們把棠月吃了嗎,上個廁所都黏糊。”
“這誰知道呢。”陸卓衍意有所指。
陸淮:“……”
酒店花園。
陸丹臣:“什麽事?”
薑助理:“虞老三提出要見您,問承諾的五千萬什麽時候到賬,上次的事情,他沒發現是誰幹的。”
陸丹臣眼底鄙夷,“不漲教訓的東西。”
勾了勾手,薑助理附耳過來,邊聽邊點頭,“我馬上去安排。”
一路跟到花園,棠月看見沈驍朝著陸丹臣走過去,兩人明顯相熟,薑助理已經離開。
棠月避免暴露,不敢靠太近,藏身在一個花壇下麵。
距離太遠,聽不太清晰。
沈驍托著下巴笑,像是毒舌在吐信子,“……陸醫生,您要是擦不幹淨屁股,我代勞也不是不行,我看陸卓衍這幾年還追著不放。”
“不過追訴權就剩一年,挺過了,也就掀不起什麽水花。”
陸丹臣反問,“沈助理,你連虞文升這個麻煩都處理不了,還想替誰擦屁股?”
棠月不錯耳地聽著,腦子裏快速消化這些信息。
就在這時,一道男聲傳來,“爸,媽媽在找你。”
見狀,沈驍單手抄進西裝褲裏,另隻手拍了拍陸丹臣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棠月緊盯著陸商祺,陸商祺卻像是沒發現她的存在,徑直走向陸丹臣,甚至用身體幫她擋了擋。
而陸丹臣走過來,訓斥陸商祺。
陸商祺垂著腦袋,一臉東風吹馬耳的姿態,離開時,突然回眸,卻是看向棠月頭頂的梅花樹。
聽了一路訓話的陸商祺突然出聲打斷,“爸。”
“做什麽?”陸丹臣嗓音一滯,對不成器的陸商祺大為惱火。
“我同學說妙因寺的佛祖靈驗,我拜托同學帶我去了,花高價求了一串高僧開光的佛珠,高僧說,戴著它能消除因果孽債。”
陸商祺抿著唇,“……還給你們求了平安符,保佑平安順遂,健康無憂。”
等待回應時,聽見陸丹臣說,“你呀,能少讓你媽和我操點心,我們自然無憂,無憂自然平安順遂。”
陸商祺認真地望著陸丹臣,“嗯,以後我會好好上學,畢業後會好好工作,不讓你們操心。”
突如其來的保證,讓陸丹臣愣了愣,卻沒上心,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你三哥多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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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內,小橋流水的亭廊中央搭建了舞台,昆曲演員們正在演繹《遊園驚夢》,陸老爺子手指敲著輪椅把手,聽得津津有味。
“外公,願您壽比南山,長命百歲。”陸卓衍朝著陸老爺子作了個揖,他要討好什麽人,很少有人能逃過。
陸老爺子閑閑地覷他一眼,裝瘋賣傻冷他幾年,這小子就真的不來哄,如今這般紆尊降貴,瞥了眼他身後的女孩,“嗯。”
前幾天才交鋒過,棠月和陸老爺子也沒什麽可裝的,禮貌地打招呼祝壽,陸老爺子同樣承了禮,讓她坐。
看見這一幕的舅媽秦薇薇愣住了,剛剛她還周旋在一圈貴婦中間,和人聊著給陸卓衍相親的事情,現在陸卓衍帶著個女孩就算了,老頭子還讓她坐,坐什麽坐,誠心來打她臉的吧。
與大嫂抱怨, “這小子也忒混了,把棠月帶到這種場合,以什麽身份?剛剛還有人問我陸卓衍身邊的女孩是誰?我能怎麽說,說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說出來,我們陸家的臉往哪兒擱?桐城圈子裏誰不知道陸卓衍是姓陸,不姓傅的。”
不巧,這句話被楊黎聽見,“老爺子也沒說什麽,嫂子著什麽急。”
秦薇薇壓下怒意 ,“我著什麽急?我處處為陸家人的麵子考慮,你夾槍帶棒做什麽?”
楊黎並不怵她,“家醜不可外揚,陸家人不說,外麵誰知道她和卓衍的關係。”
眼見要吵,大嫂出言安撫,“老爺子喜歡家和萬事興,大好的日子,不興拌嘴。”
因著大嫂的麵子,二人這才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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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時,棠月和陸卓衍同陸家小輩坐一席。
陸芷桃擠走了陸商祺,刻意坐到棠月旁邊,扯著她的袖子,“姐姐,幫幫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原本想喊“三嫂”,但曾經答應過陸卓衍,見到三哥的女朋友,要喊對方“姐姐”。
誰知道她就辦了這麽一出小紅娘的烏龍,一下子得罪了三個人。
心思在別處的棠月回過神,分了點神緒厘清楚,之前陸芷桃為什麽總要偷拍陸淮的照片發給她,心下好笑,“沒事,就坐旁邊吧。”
陸芷桃高興了,膩著嗓音,長長地喊了聲,“三哥~哥。”
那個‘哥’直接甜膩得拐了九曲十八彎。
棠月很少接觸這種古靈精怪的女孩,轉眸看著陸卓衍,陸卓衍老神在在地支著下巴,牙齒撕開糖果的包裝,剝了,糖放進嘴裏,幾下嚼碎,“看我女朋友麵子上,饒了你。”
而棠月看見這一幕,耳朵尖微微發熱,想起早晨還沒睡清醒那會兒,陸卓衍用牙齒撕開/套子,也是這副**不羈的模樣。
其實,挺性感的。
桌上其他人神色各異,彼此交換眼神。
年長一點的如陸淮和陸家大哥這些人,不僅知道陸卓衍當年為什麽去慈山,也知道那個妹妹的名字,就是叫棠月。
但是年紀小的,像是陸芷桃和陸商祺這些,隻知道陸卓衍有過一個妹妹,卻不知道具體名字,無法和眼前的棠月聯想到一起。
陸淮最初也沒把棠月和陸卓衍在慈山的妹妹畫上等號,後來稍微一琢磨,什麽都想通了,抱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思。
小輩裏最鬧騰的要屬陸商祺,今天卻格外沉默。
家族群裏消息響個不停,不消說,都知道全在群裏私下八卦棠月和陸卓衍。
有人碰了碰陸商祺的胳膊,示意他看群消息,他卻置若罔聞,端起桌上的酒,“姐姐,喝一個吧,我三哥不能喝。”
棠月酒量也不咋好,接下他的酒,“好。”
一個‘好’直接把陸卓衍勸誡的話堵了回去,他見過棠月醉酒,腦子裏閃過片段,隨即眼中流露出些許笑意,浮皮潦草地掃了眼陸商祺,“不許欺負我女朋友。”
幼稚的話讓桌上陷入短暫沉默。
這特麽還是陸家那個混世魔王嗎?
好在陸淮見怪不怪,吃著菜偷笑,被陸家大哥抓包,意味深長地說,“你也跟著胡鬧。”
陸淮無奈,這事兒哪兒是他管得了的,一桌子鹹吃蘿卜淡操心的。
棠月和陸商祺碰了杯,爽快地一飲而盡。
大庭廣眾之下,陸卓衍堂而皇之把一塊挑好魚刺的魚肉夾到棠月的碗裏,“喝這麽猛,醉了還不是折騰我。”
“…………”
如果沉默有聲音,此刻一定振聾發聵。
陸淮忍不住轉開眼睛,鐵樹開花,原來是這種風格,看來給女朋友背包包還是小瞧他了。
喝過酒,棠月坐下吃飯,腰被他撫了撫,像是在安撫她。
視線凝在碗裏被堆出的小小塔尖,陸卓衍這人,是有多擔心她吃不飽?
蝦轉到麵前時,棠月拿起筷子,主動夾走兩個,放在盤子裏慢慢剝。
剝好的蝦,禮尚往來,放入陸卓衍的碗裏。
那人微微一愣,誰也看不見的桌子底下,陸卓衍伸過手去,掌心拍了拍棠月的大腿。
酥酥麻麻的觸感,令棠月精神一振,一根一根掰走他不安分的手。
祝過壽,吃過飯,陸老爺子找陸卓衍過去,棠月在休息區等他。
卻不想陸丹臣親自到了小輩這一桌,“棠月是吧,我是陸丹臣。”
棠月靜靜地打量了幾秒陸丹臣,神色平靜地站起身,“您好,我是棠月。”
視線下意識瞥了眼另一桌的沈驍助理。
當年來棠家找她的人,除了傅昂,還有就是沈助理。
棠月不知道沈助理,陸丹臣,傅昂,這幾個人在過去那件事裏扮演著什麽角色。
她被帶回傅家不是偶然。
陸淮回來,撞見棠月和陸丹臣前後離開,微微擰眉,覺得不太安心,“卓衍呢?”
陸芷桃從手機裏抬起腦袋,“爺爺喊走了。”
正欲再問,陸商祺說,“在三樓休息室。”
陸淮看了眼陸商祺,總覺得這小子最近奇奇怪怪,穩重多了,不像之前又蠢又容易炸毛,想關心兩句,陸商祺卻是不欲多聊,沉默的在一旁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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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樓休息室。
陸丹臣靠坐在椅子裏,長腿交疊,姿態放鬆,“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棠月。”
在那樣的眼神裏,棠月沒有膽怯,“確實是第一次見麵。”
陸丹臣把一個文件丟在桌上,點點下巴,示意她看。
而,棠月與他對視著,視線半點不挪。
“你還是看看。”
棠月仍舊沒接,“您到底想說什麽?”
陸丹臣輕嗤,“陸卓衍那混小子膽大包天,竟然把你帶到陸家人麵前,我現在身為陸家大家長,自然不能坐視不管。”
棠月抿著唇,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沒回答。
陸丹臣見慣了大場麵,麵對棠月這種小女孩,展現出骨子裏的父權威壓,“棠月,你是陸卓衍的妹妹,這件事你很清楚吧。”
誰知,棠月移開目光,視線在文件上麵落了一秒,笑了下,幾分嘲諷。
“你笑什麽?”威嚴被挑釁,陸丹臣不悅皺眉。
“兄妹在一起,自古就是有違人/倫,你讀了這麽多年書,這麽簡單的道理,不會不懂吧?”
“陸卓衍從小被我們寵壞了,做事比較混,任性了點,可因為陸家在,他有任性的資本,你有什麽?”
“於道德層麵,你是個不入流的私生女,意味著你母親破壞了別人家庭,當了人家的第三者,為人所不齒,何況你母親還是陸卓衍的親二嬸。”
“於出身層麵,你從小生活在虞家,那是個什麽樣的家庭,你比任何人都明白,且不說那樣家庭環境的好與壞,單就你13歲站在法庭上公開指控你養父殺人,你處理這件事的行為動機,暴露出你不懂感恩與孝道,百行孝為先,這也是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你一樣沒學到。”
“你唯一拿得出手的,隻有你的學曆,桐城理工,聽著唬人,但也就是個本科學曆。”
“從事殯葬業,當然我沒有職業歧視,這個行業永遠不會失業,但你一個女孩子,如果不是性情涼薄,怎麽去選擇這樣的職業。”
“無論從哪一方麵,你與陸卓衍差距太過遙遠,你要認清現實,如果好好當他的妹妹……”
“我當他妹妹,陸家會成為我的後盾,在我的事業,以及未來結婚生子這些事情上麵幫助我?”棠月撣撣裙擺,抬眸望著陸丹臣,顯然對於剛剛陸丹臣的貶低,一句話也沒聽進去。
對手不過是個小姑娘,正所謂先攻心。
但其冷靜態度,仍是令陸丹臣愣了愣,這個女孩心性過於沉穩。
“你們陸家人,就是用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決定我未來的嗎?”棠月譏諷。
陸丹臣臉上陰雲密布,與外麵難得放晴的天空截然相反。
此刻的棠月身上那種自毀傾向漸漸溢出,“我記得你,親子鑒定上麵的執行醫生,你的話,決定了我是誰,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我想問你一件事。”
陸丹臣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問。”
“當年虞文升欠債,那些債主來瓦蘭巷找我,後來再也沒來過,傅昂說,不是他幹的,是你麽?”
聞言,陸丹臣並不否認,麵上稍顯得色,“都是小事,那時候陸卓衍還跟你生活在一起,再怎麽樣,我得確保他沒事。”
棠月挑唇一笑,“說實話,我得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走不出困住我的瓦蘭巷和虎陽鎮,我們早該見見,卻一直沒有機會。”
陸丹臣:“今天能有這個機會暢談,也是好事。”
棠月:“當年的我就是顆棋子,你用來牽製陸卓衍,他也是棋子,你用來做什麽我不知道,如今棋子們都長大了,高高在上的您,以為還能作為執棋人,肆意擺布我們嗎?”
陸丹臣狠狠擰眉,要說話,棠月卻沒有給他機會,“陸卓衍不知道那份親子鑒定是怎麽回事,我卻非常清楚。”
“我和陸卓衍那份鑒定,他的樣本被傅昂替換成了傅小鯉的,我和傅小鯉本就是姐弟,不足為奇。”
“至於我和陸卓衍父親傅霆那份,則是采用了我親生父親的樣本,唯一的謎題就是我的親生父親究竟是誰。”
“能在陸卓衍這種出身醫學世家的人麵前,神不知鬼不覺做到這一切的,隻有您和傅昂不是嗎?”
“不對,還有個沈助理。”
“沈助理當年和傅昂的話,我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