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講理

“怕他麽?”

棠月有些失神的想,他們有六年沒見過麵,失去了所有聯係。分開的第二年,她就已經不太記得清陸卓衍的具體長相了。

剛剛在電梯的模糊鏡麵裏,卻又像被什麽牽引一般,精準找到了他淚痣的位置。

明明那顆淚痣很淡、很小,如果不是盯著人看,根本不會注意到此人左眼眼瞼側方長了一顆淡褐色的小痣。

那顆小痣,像是特意為了中和他眼神裏的矜傲而存在。

當他那雙桃花眼微微上挑,看人時會顯得深情且專一。

天地皆為靜止,安靜的世界裏,他的眼睛裏隻有一個你。

但是——

多年前,他們的關係很差,分別那天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他們當時大吵了一架,那一天他的眼睛裏隻有恨意,鮮明又刻骨。

不過那時他們還太年少,人總是會長大的。

棠月回頭望著陸卓衍,嘴邊挽起一抹禮貌且自然的笑,甚至周到地點點頭,從心到表情都無比平靜,喉嚨滾過三個字,剛要吐出那個熟悉的名字,卻被陸卓衍語帶嘲諷的話打斷了。

“棠小姐還認識我嗎?”

棠月微微凝氣,淡然回道,“嗯,認……”

話還沒說完,人被後麵要進電梯的群眾左擠又搡,稀裏糊塗的又回到了電梯裏。

陸卓衍語氣涼薄,自顧自的續上了問話,“我想棠小姐是記不得了。”

棠月克製著,這個從小嬌生慣養、眾星捧月、不知人間疾苦的雲端大少爺,這種欠嗖嗖的刻薄勁兒到底是怎麽養成的?

隔著那條威風凜凜的柴犬,棠月站在他的旁邊,笑容變得有些僵硬,“怎麽會不……”

她微微頓住,視線裏的陸卓衍懶洋洋地朝著電梯牆壁歪了歪身體,像是刻意避嫌,連衣角都生怕挨著她了。

明明,他們中間還有一條狗!

陸卓衍嘴角掛著一抹不太正經的笑,掃她一眼,眼神透露出誠懇,像在肯定她內心所想的“避嫌”。

無論他笑得多麽勾人,語氣裏的刻薄絲毫不加掩飾,“我想也是,你怎麽會記得我,我又不是傅小鯉。”

這樣的語氣,惹得旁邊的乘客拿一種“八卦”的眼神看了他們兩眼。

棠月難掩驚訝,眨了眨眼睛,抬起頭去看他。

不想,卻與他的視線對上。

他之前明明在看手機屏幕,視線到底是什麽時候從手機裏抬起的。

或許她的記憶出了錯……

或許記憶經過不同程度的修正、甚至是美化……

陸卓衍漂亮英氣的桃花眼上挑,看人時眼睛卻並沒有深情和專一。

更沒有安靜的世界裏,他的眼睛裏隻有一個你。

那些都是鏡花水月的錯覺。

長大了的少年,褪去了青澀,寸頭稍稍長了一點,烏黑冷硬的發碴支棱著,露出幹淨、線條流暢的臉部輪廓,耳朵到下頜角那條線清晰瘦窄。

即便他沒怎麽站直,也能看出男人的個子很高,肩寬腿長,身材比起少年時的單薄,現在顯得更為挺拔。

他抬起手,手部陰影從形狀鋒利的喉結一路繞到後頸,冷白皮膚下,青色血管清晰可見。

掌心籠罩著他幹淨修長的後頸,摩挲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邪氣,像在思考什麽壞水兒。

那雙桃花眼漫不經心地望著她,眼裏隻剩下肆意瘋長的冷漠與矜傲。

電梯門打開,這一層門口仍有吵鬧聲,卻無人要進來乘坐電梯,站在樓層燈前的人抬手要按關門鍵。

陸卓衍卻在這時收回和棠月對峙的視線,拖著調子,懶洋洋地開口,“我要下。”

說完慢悠悠地直起身,原本站不直的人,渾身仍舊透出懶散勁兒。

微微站直後,身量驟然拔高不少,倦懶的氣場也困不住他無形之中給人帶來的壓迫感。

大約是白茶淡香的後勁兒太足,棠月聞久了有些上頭,恍惚中腦子裏閃過一個極為肯定的答案——他比過去,長高了。

隻見陸卓衍長腿一邁,兩步跨出了電梯。

明明可以走三四步,非要兩步,像是刻意逃離一般。

這樣也好,就當作一場夢境般的意外吧。

棠月這麽想著。

今天的偶遇與過去種種,一切到此為止。

但是——

陸卓衍那條柴犬,不知是不是太過興奮,起身跟著主人出電梯的時候,帶起的牽引繩絆住了棠月的右腳,原本維持著冷酷表情的臉出現一絲裂痕,露出一角驚慌。

她踉蹌著步伐,被撒歡的柴犬直接拖出了電梯,甚至都來不及喊一聲前麵那個頭也不回的拽哥——那位陸先生,麻煩讓你的狗停下來。

棠月:“……”

陸卓衍似有所感,回頭瞧來,看見棠月時,微微一愣,“?”

隨即挑起眼簾,單手抄入褲兜,戲謔道,“怎麽,追著我要微信。”

棠月搖搖頭,恢複了平靜,從善如流地抬起腳,離開柴犬的牽引繩,“我可以解釋,我並不是追著你出來……”

柴犬盯著棠月,興奮地“汪汪”兩聲。

而它的主人對棠月的舉動視若無睹,長指慢條斯理地整理狗子的牽引繩,“這裏除了我,就一個布魯,而布魯是條不會說話的狗。”

“怎麽?”他挑了挑眉,一臉警惕。

“看上我的狗了。”

這人怎麽這麽欠!

沒有一個問句,全是矜傲又看透一切的陳述句。

字字句句都在說她想要他微信,竟然利用一條不會說話的狗。

狗男人!

“對,你的狗挺肥美。”棠月反唇相譏。

似是沒有預料到她會回答,陸卓衍低眸,瞧了瞧她懷裏那隻病懨懨的貓,撿起一分不值錢的禮貌,“你的貓。”。

微微一笑,無辜且真誠,“挺醜萌。”

棠月微微一愣,比他多兩分禮貌,“謝謝。”

陸卓衍的禮貌繼續上分,“客氣。”

“陸卓衍!”

一道壓抑著怒氣的男聲打斷兩人裝模作樣的禮尚往來。

接著,一個高壯的男人跑到陸卓衍身邊,抬起手臂,試圖去勾搭陸卓衍的肩膀。

不料,被陸卓衍不動聲色地避開。

許皓壓著嗓門兒,狹長的眼睛偷偷瞧了棠月好幾眼,拽著陸卓衍神秘兮兮的嘀咕,“好啊,你個沒人性的死鬼,老子在下麵給你當免費長工,你上這兒撩美女,我說你剛怎麽不跟我一塊兒出電梯,原來就是瞧見剛剛那個進電梯的美人兒了。”

陸卓衍別開臉,推開許皓,“怎麽樣了?”

他別過頭,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餘光偶爾落在棠月身上,盯著她細微的表情變化。

——她想走,可他的狗試圖扒拉她的腿,明顯想去找她的貓玩耍。

她繞一步,狗追一步。

見狀,陸卓衍幾不可見的提了提唇角,“喂,幫我看一下布魯,我處理點事。”

說完,也不管棠月露出不耐煩的表情,直接把牽引繩朝她懷裏一扔。

大概擔心牽引繩砸到貓咪,她接得很快,皺著眉頭,朝他飛來一記不悅的眼刀。

陸卓衍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麽。

-

他簡單聽許皓講了一下事情的經過。

——中年男人叫劉榮,從網上買了個早上就診的黃牛號。

但上午醫生叫了幾次號,卻沒人來。

直到下午,劉榮才拿著上午的號重新找到醫生,過期的號能不能用,用了算不算壞沒壞規矩不說,林醫生說劉榮的狗已經死了,劉榮不認,堅持說狗沒死,是林醫生給他把狗弄死了。

一來二去就這麽吵起來了,劉榮一開始隻哭鬧著要林醫生賠他的狗。

後來鬧著鬧著就要林醫生賠償。

小護士要報警,劉榮撞到了小護士,給人手機撞壞了,小護士也著急,也跟劉榮吵起來了,保安來拉開他們,劉榮就扯著嗓門兒嚷嚷開了。

他們之前在電梯裏見到的正是那一幕,這會兒才打電話給報了警。

陸卓衍聽完什麽也沒說,打了通電話,催工作人員把監控送上來。

“走吧,去會會這位。”

棠月牽著狗繩,一時不知該往哪兒去,深吸一口氣,跟在頭也不回的陸卓衍身後,倒是許皓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甚至朝她笑了一下。

-

林醫生辦公室裏氣氛沉悶,明顯才結束一場兵荒馬亂。

見到推門而入的陸卓衍,房間內所有視線齊齊集中過來,就像是一道吸睛的聚光燈束一般。

滿臉憋屈的林醫生、眼睛發紅的小護士、帽子都歪了的保安,以及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一臉凶惡的中年男人劉榮。

目光齊刷刷地盯著陸卓衍。

當然,除了躺在地上那條捷克狼犬的屍體。

醫鬧嘛。

全國那麽多醫院,每天都會有不同的醫院已經上演、或正在上演一場場醫鬧。

情況好的時候,能吵架解決最好。

不然直接全武行上陣也是可能的。

隻是,陸卓衍也沒料到,這種事情有一天會在他的寵物醫院上演。

屬實有趣。

劉榮一見陸卓衍,雖不知道他的身份,但看這裏麵所有人對待他的態度,還有他周身強大的氣場,以及那種若有似無的大少爺派頭。

劉榮斷定,這是個主事兒的人。

“你誰啊?”

陸卓衍什麽話也沒說,走到捷克狼犬旁邊,低眸瞥了一眼。

“你想做什麽?”

陸卓衍沒回答,後腰抵著林醫生的辦公桌,寬鬆的黑T恤被這個姿勢壓緊在他身上,露出一截腰線。

他一腿承重,另一條腿懶洋洋地疊在上頭,氣定神閑地問,“你的狗是林醫生治死的?”

劉榮摸不清對方的來路,有些防備,“我家狗之前好好的,來這裏,這個姓林的說是醫生,結果給我的狗這兒按按,那兒按按,誰知道她怎麽傷到我家狗了。”

陸卓衍單手抄兜,視線從手機裏抬起,“劉先生,你知道桐城市去年頒布的養狗新規嗎?”

劉榮正要說話。

陸卓衍不給他機會,“捷克狼犬屬於狼犬,保留著狼的野性,屬於本市禁養犬種。”

說完,他盯著劉榮瞪大的雙眼,話鋒一轉,“你這條捷克狼犬,按照病曆單填寫的資料,半歲?”

陸卓衍抽出手,掌心撐著桌麵,左肩微揚,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許皓。

許皓比了個“OK”的手勢,接著他的話問了下去,“請問劉先生,您是從何處辦理的狗證,又是從何處買到這條珍貴的捷克狼犬?”

“珍貴”二字被許皓咬得極重。

聞言,劉榮明顯開始緊張,手心滲出汗,支支吾吾,“你管我那麽多!今天我和醫院就一件事兒,這個醫生弄死了我的狗!”

麵對油鹽不進的劉榮,陸卓衍歪了下頭,笑出兩分冷淡的嘲諷。

“你的狗病多久了?”一道女聲打破了空氣裏的膠著。

“啊?”劉榮沒反應過來,眼神躲閃了兩秒,後又堅定不移,“啊,兩天。”

“今天早上有什麽反應?”女聲繼續發問,她的語調太過平靜,平靜到有些淡漠。

房間裏的人這才如夢初醒,齊齊望著她,又互相傳遞眼神,從彼此的眼神裏看出都不認識她。

棠月蹲在捷克狼犬旁邊,用手在狼犬身上幾處碰過,沒人知道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檢查的。

“你誰啊,誰準你碰我的狗了!”劉榮氣急敗壞,衝上來想推開棠月,手剛剛揚起,發力到一半,手腕被人抓住了。

劉榮轉頭一看,那個讓人渾身不舒服的男人扣著他的手腕,不讓他進一步動作。

男人不帶感情地掃了他一眼,這一眼讓劉榮壓力倍增,額頭竟溢出冷汗。

“放開我。”劉榮從喉嚨裏擠出這句。

陸卓衍笑得漫不經心,手上力道半分不減。

棠月抬頭看了陸卓衍一眼,繼續說,“你的狗死於今天淩晨三、四點,具體什麽原因導致的死因,解剖後就可以知曉,這一點給林醫生一點時間就能檢查出來,前提是你同意林醫生解剖你的狼犬。”

“解剖個屁,你胡說八道!我家狗明明下午兩點才死的,就在這間辦公室!”劉榮氣得頭發倒豎,試圖掙脫陸卓衍,但對方不給他任何機會。

陸卓衍沒看棠月一眼,嘴角卻淺淺勾起,“這樣啊。”

“陸……”棠月下意識想喊這個名字,卻在看了劉榮一眼後停頓了,直接說,“既然已經報警了,是不是胡說,一會兒警察到了就可以知道了。”

“狗雖然是屬於主人的私人財產,但是你如果沒有合法合規地辦理狗證,養了禁養犬種,執法部門有權沒收犬隻,對你處以罰款,狗到時候送去檢驗機構解剖,就知道它到底是怎麽死的了。”

棠月站起身,布魯湊在遠處想進來,她把狗擋在外麵,從包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劉榮,“當然,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代勞。”

林醫生辦公室裏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陸卓衍麵無表情地看著棠月,餘光掃到她的名片,騰出一隻手,兩指並攏捏著名片的一角,瘦長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棠月冰涼的指背。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棠月似乎抬頭看了他一眼,還眨了一下眼睛。

她是不是……

因為他的觸碰……

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