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男人寬厚的胸膛將她視線堵得密不透風◎翌日,望北書齋前院,一張寬大的桌案立在中間,桌上散落著幾張未畫完的手稿,院子兩邊的木架上晾著幾隻飛鳥紙鳶。

謝衍坐在屋子裏看書,偶然瞥到那幾隻紙鳶,嘴角忍不住勾了勾。

須臾,院子裏出現一個人影,是文童氣喘籲籲的跑進來,身後還跟著幾個手拿紙鳶的小廝。

謝衍凝眉。

文童對上公爺疑惑的目光,膝下忍不住一軟,慌忙跑過來,隔著窗子稟告道,“公爺,您讓我一早送去曲府的這些紙鳶,被退回來了。”

謝衍沉聲,“為什麽?”

文童撓撓後腦勺,“曲姑娘說,這些紙鳶她以後都用不上了。”

謝衍眉皺的更深,上京這才早春,放紙鳶的時間還長,怎麽就用不上了?

他本想多問兩句,突然看見霍將軍和宮北先生一起從門外走來。

一定是發生了什麽重要的是,否則這兩個人不會同時出現,謝衍起身,迎了出去。

宮北先生一臉肅穆,見到謝衍後第一句話是,“我們進去說。”

進到書房坐下,宮北先生和霍將軍眼神都很凝重,霍將軍先道,“陛下改口了。”

謝衍疑目,“重審母親和父親的事?”

霍將軍點頭,“那日從軍營離開時,陛下承諾重審當年的案子,回宮後也確實下令禦史台找出十年前邊關的所有戰事紀錄,又讓兵部提交當年所有涉事將士的名單,誰知今日我去提交名單的時候,被禦書房的公公暗示名單不需要了,我隨即問了禦史台,得知那邊的任務也停滯了。”

宮北先生補充,“非但如此,順安帝今日還又請回了逍遙道人,煉丹房重新燒起來了。”

謝衍麵色微沉,問,“老師可知陛下突然改口的原因?”

宮北先生和霍將軍對視一眼,才緩緩道,“他現在手裏有源源不斷的現金流,再也不必受製於戶部的轄製。”

“源源不斷的現金流?”謝衍不明白,“哪裏來的?”

宮北先生看了一眼謝衍,才道,“曲家今日把京城所有置業都上繳了順安帝,那些酒樓、布莊、銀樓每日的進帳,足夠煉丹爐燒好大一陣子了。”

謝衍麵色僵住,不敢置信般,“她這是為何?”

和離後,曲箏把所有精力都用在這些營生上,尤其是海鮮樓,他親眼看到她勞心勞力的付出。

她從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大小姐變成整日撥算盤珠子的女東家,傾注了無數財力和心血,到頭來隻是為別人做嫁衣裳?

他不相信。

再者她根本沒有必要討好順安帝,隻要踏踏實實的待在京城,順安帝非但不會動曲家,還要保護她在京的安全。

思及此,他仿佛想到了什麽,眸中的疑色由濃轉淡,眉峰卻不由自主的顫了顫。

宮北先生知道他自己想通了,點頭道,“作為交換,陛下恩準曲家撤出京城。”

謝衍瞳孔渙散了一瞬,重新聚合後,眸子仿佛暗寂的大海,表麵平靜,內裏卻不知藏著怎樣的波濤洶湧。

宮北先生和霍將軍清楚那姑娘在他心裏的位置,都沒再開口,凝神靜坐,等著他慢慢消化這個消息。

文童端著沏好的茶進來,雙腳卻在門口突然頓住,屋子裏靜悄悄的,雖然沒人說話,那令人窒息的氛圍卻令他卻了步。

公爺麵上雖看不出什麽情緒,可頸下繃的棱角分明的鎖骨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波瀾,文童知道,那是他內心壓抑到極致的展現。

文童的心忍不住揪起,公爺昨日從行宮的春日宴歸來,難得在臉上看到了笑意,連夜興衝衝畫了幾幅花草蟲魚,今日趕早又請了京城紮紙鳶最好的工匠,製了幾隻紙鳶,送去曲府。

雖說後來曲姑娘沒收那些紙鳶,公爺也隻是不解,並未太過悲慟。

此刻卻又是受了什麽打擊?

文童隻顧著心裏替公爺難受,不小心失了手,托盤一傾,茶碗哢吱碰撞,打破了室內凝滯的空氣。

宮北先生和霍將軍同時望了過來,謝衍則長睫一動,默默掐了掐眉心。

文童無意間引起這麽大動靜,肩膀一縮,受驚的鵪鶉般晃了晃身子,佝僂著背,硬著頭皮將茶碗端了進來。

大家收回視線,倒也沒人怪他。

一向大嗓門的霍老將軍用生平最低的聲音,小心翼翼的問道,“我們現在該怎麽辦?抄了曲家的碼頭?。”

曲家做的大多是江南的生意,所有的貨物往來皆靠江上的那條航線,若碼頭被抄,京中商鋪和海鮮樓的優勢**然無存,每日進項自然無法滿足順安帝煉丹所需的銀子。

順安帝沒了外麵的銀子,隻能乖乖聽話。

謝衍默然靜坐,正午的陽光刺眼,大喇喇的通過窗欞照的整間屋子亮堂堂,隻有他所在的那一片陰暗、沉鬱。

半晌他緩緩吐了一口氣,啞著嗓子道,“這件事...可否容我再緩緩?”

他心亂,腦子也亂,一時還做不了決定。

霍將軍爽朗的道了一聲“好”,宮北先生亦對著謝衍點了點頭。

憑借對謝衍的了解,他們一直相信,他會在正確的時間做出最正確的選擇,無需給他太多的壓力。

送霍將軍和宮北先生離開後,謝衍回到院中,看著掛在木架上的紙鳶,苦澀的笑了。

怪不得她說,這些紙鳶用不上了。

原來是因為她可以離開京城了。

昨日上巳節,她在他麵前虛與委蛇,轉身就上了麗貴妃的畫舫,談的就是這件事吧。

虧他還以為她給自己開了一條門縫,自作多情的忙碌了一宿。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的獨角戲。

謝衍抬腿,一腳踩在那些散落在地,還未完成的畫作上。

*

聽說陛下恩準曲家撤回江南,曲老爺立刻派家裏最大的那艘畫舫來京接曲箏。

京城曲府仿佛過節了般,到處喜氣洋洋。

沈澤負責將鋪子交接給順安帝派來的管事公公,曲箏則讓繡杏大大小小準備了半屋子的禮品,登門和京中的相識一一道別。

她先去宮裏給麗貴妃請了安,又去看清樂公主,接著拜訪了蔣夫人等幾位禦史夫人,最後連醉仙樓的玉娘都見了。

大家自然是舍不得曲箏離開的,尤其是清樂公主,聽到這件事後都急哭了,可是卻也理解她的選擇。

誰不想和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起,尤其曲箏還是一個和離後的女子,更需要親人的關懷。

曲箏送出去一堆禮物,又收回來一堆,回府將這些禮品安置好後,她想了想,叫來吳常,問道,“他...最近住在哪裏?”

她知道吳常一直和謝衍走的密切。

吳常怔了一下,才答,“最近公爺都住在鎮國公府。”

曲箏漫不經心的“哦”了一聲,就沒了下文,目光落在遠處,沒有聚焦,不知在想什麽。

吳常抿了抿唇,還是主動道了一句,“公爺近日在宮裏似乎有很多棘手的事,常常忙到子夜才回府。”

曲箏濃密的睫毛倏然抬起,怔怔看著吳常,水眸晃了幾許,複又垂下。

謝衍那些“棘手的事”,都是拜她所賜吧。

翌日一早,過了上值的時間,曲箏驅車到了鎮國公府。

畢竟兩世都短暫的是謝家人,沒剩幾日就要回江南了,她同所有人都告了別,沒有道理偏偏和謝家人不告而別。

她細心的給謝府每個人都準備了禮物,後日就是科考,為了不打擾謝綰和謝玉看書,她請大夫人和四夫人代為轉交。

大夫人偷偷拭淚,“謝綰從考場出來,若是知道你回了江南,得多傷心呢。”

四夫人雖然沒說話,卻也一副心有餘悸的麵容。

曲箏拉著大夫人坐下,輕輕的拍了拍她的手,“您可以告訴她,我們以後可以書信往來。”

大夫人又歎了一口,一想到曲箏要走,心裏就空落落的,她奇怪自己作為長輩對一個晚輩竟如此依賴。

曲箏見大夫人愁眉不展,從袖中取出一張木牌,上麵燙金描著一個“曲”字,遞了過去。

大夫人翻來覆去的看了一遍,問,“這是什麽?”

曲箏笑著解釋,“前些時候您來找我,說想用手裏的鋪子做個什麽營生,我思來想去,覺得可以開個繡坊,您雖不善針指,但您看繡活的眼光準,鋪子開張後,請幾個繡娘,您不用親自動手,隻需把關即可,我給你的是曲家合作商戶用的憑證,有了這個你可以到曲家碼頭采買江南運來的彩線、綢布等材料。”

曲家從江南運來的都是上好的材料,京中很多商家都求購無門,大夫人有了這個通道,繡坊的優勢可就大了。

二夫人也覺得好,“大嫂自小看著您的母親做繡活,腦子裏不知藏了多少好的繡樣,我覺得曲箏的這個建議正適合您。”

大夫人點頭,眼裏不覺又噙了淚水,“開繡坊好,一切都是天意,沒想到母親當年一針一線為我掙來的鋪子,最後開了繡坊。”

此刻大夫人才知道她為何在心裏上如此依賴曲箏,其實她心裏藏了個小秘密,無人時才對曲箏道出,“等綰兒考完試,我想和謝老大和離。”

若不是曲箏和離後做生意、開鋪子,把日子過得風生水起,恐怕大夫人一輩子都不敢想離開鎮國公府的事。

因為有了曲箏這個活生生的榜樣,才讓她看到女子也可以有別的活法。

曲箏用實際行動告訴在婚姻中困頓的女子,與其和身邊的男人糾纏空耗一輩子,不讓放手離開。

而大夫人身邊已經有不少婚姻不幸的後宅女子,表示過羨慕曲箏那樣的生活。

女子獨立的覺悟在京城萌出了一個小芽。

曲箏倒是沒想到,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影響了別人,對於大夫人的決定,她先問,“和離後將要麵臨的困境你都想好了麽?開鋪子也並非一帆風順,若離開鎮國公府,連退路都沒有了。”

大夫人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沒有兒子的拖贅,兩個女兒一個比一個省心,開鋪子不求大富大貴,隻要有事可做,掙幾兩碎銀果腹即可,至於退路,呸,謝大爺也算退路麽?離了他沒人吸血倒是真的!”

曲箏知道謝綰以後的成就,也就沒攔著大夫人的選擇,反倒是對她刮目相看,沒想到她竟有這樣的勇氣。

曲箏原本想送完禮物就告辭,可沈老夫人和大夫人她們非要留她用午膳,她推辭不得,算算用完午膳時間也還算早,隻好同意。

午膳塊用完時,門房的人來報,小公爺回府了。

曲箏半口飯噎在嗓子,小臉白了白。

這邊謝衍進門後,徑直回了望北書齋,他在書案後坐下,仰頭靠在寬大的椅背上,一臉倦色。

自從順安帝接手了曲家的置業,手裏有了銀子,有恃無恐,徹底和他對立起來,幾番小動作想收回他手裏的權利。

謝衍對這個舅舅也沒有客氣,不僅徹底擊碎了他的想法,還讓他知道,這個皇位誰說了算。

順安帝認清現實後,又龜縮到丹房裏煉丹,不敢再生事端。

隻是,他的心莫名其妙覺得的好累。

就是不明原因,很累很累。

片刻之後,文童躡手躡腳的走進來,見公爺半闔著眼靠在椅背上,默默的又退出了門。

“什麽事?”屋內突然飄來公爺疲憊的嗓音。

文童剛跨出去的腳,又跨了進來,吞吞吐吐道,“公爺,那個...那個,曲姑娘在老夫人房裏用午膳。”

半倚在椅背上的男人猛然坐直身子,眸中的情緒變了幾變,才沉聲問,“她來作什麽?”

文童撓撓腮,“好像是來送禮。”

屋裏再度沉寂下來,文童呼吸都放緩了,窗外平日婉轉啼叫的黃鶯此刻聽起來聒噪煩人。

謝衍那雙狹長的鳳目仿佛是懸崖下的兩道裂隙,深邃黑暗,一眼望不到底。

就在文童久久得不到回應準備退出去的時候,忽見公爺起身,大闊步朝門外走來。

謝衍徑直來到壽禧堂,在院門,正好迎上往外出的大伯母。

他行了個晚輩禮,抬頭,就見一向客客氣氣的大伯母帶著怒其不爭的眼色看他,“人都走了,你還來做什麽?”

謝衍目光滯了一瞬,怔然重複,“走了?”

大夫人見他這副模樣也心疼,歎一口氣道,“也不能怪你來的慢,她一聽說你回府就坐不住了,似乎是故意避著你。”

大夫人雖然已經可以接受和離這件事了,可她總覺著謝衍和曲箏他們倆不該走到這一步。

謝衍緩緩斂睫,掩住眸子裏的落寂,淡聲問了一句,“她為何要給府中送禮?”

雖然知道再多她的事都毫無意義,可那顆心卻還是忍不住想窺探關於她的信息,想知道她在想什麽,她在做什麽。

大夫人眼圈一紅,“什麽送禮,她是來道別的。”

謝衍漠然垂了眼,三月暖融融的陽光灑在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卻照不到他的心裏,那裏潮濕一片。

他慢慢的轉身,甚至沒和大伯母打聲招呼。

大夫人看著平時禮數周到的侄子一聲不吭的轉身就走,修直的後脊負了千斤重擔似的微微下彎,鼻頭忍不住又是一酸。

謝衍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鎮國公府的正門,看著門外空空如也的巷道,胸臆難平。

她和所有人道別,唯獨不願見他?

*

三月的第十日,京城有一件大事,科舉考試。

這一日,謝綰和謝玉被謝家人簇擁著來到貢試地點。

謝綰既緊張又興奮,悄悄拽了拽謝衍的袖子,訕訕笑道,“沾沾去歲狀元郎的喜氣。”

謝衍在她頭上虛按了一把,“相信你自己。”

謝綰點點頭,目光穿過他的肩膀朝人群中睃巡,納悶,“曲箏姐答應考試這天給我送好吃的,怎麽還沒來?”

謝衍眸光一頓,道,“是不是兔兒爺糯米軟糕?”

謝綰點頭,又問,“你怎麽知道?”

問完又覺得自己問的多餘,拖著音調“哦”了一聲,“是不是上一年你考試的時候,曲箏姐姐也給你送了兔兒爺糯米軟糕?”

謝衍頷首承認,目光無意朝對麵一掠,看到一街之隔的地方,那送糯米軟糕的姑娘頭剛探出馬車,卻又在朝這邊看了一眼後,猛然縮了回去。

謝衍若無其事的收回目光,隻是低垂的長睫難掩其中的失意。

曲箏在馬車裏又等了一會,見謝衍離開後才下車廂,和繡杏一人挎一個食屜朝貢試大門走去。

謝玉第一個看見她,忙跑到大街中央接過她手中的食屜,而後又轉身接過繡杏的。

謝綰也趕過來,一把挎上曲箏的胳膊,佯嗔道,“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曲箏笑笑,“怎麽會,我答應過你的。”

入院的時間到了,沒有太多時間寒暄,謝綰親昵的謝了曲箏,並道,“三哥哥去年吃了你的糯米軟糕高中狀元,我和謝玉定然也會有這樣的運氣,曲箏姐姐好好等著,三日後考完我們再登門道謝。”

曲箏幾乎沒什麽異樣的展笑道了一聲,“好。”

謝綰這才放心的進了貢院。

謝玉則走在後麵,腳跨進門之前,又深深的看了曲箏一眼。

曲箏言笑晏晏的衝他擺了擺手,少年麵皮微微一紅,折身入了門。

二人進去後,曲箏衝謝家長輩見了禮,就告辭離開。

回程的道在街道這一邊,曲箏在貢院側麵找了一處無人的影壁站著,等繡杏叫馬車掉頭過來。

她剛在影壁前站定,餘光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向她走來,驀然轉眼,對上謝衍狹長的冷目。

她心裏一跳,不自覺朝後挪了半步,男人卻伸臂捉住她的手,猛然一拽帶著她的身子轉到影壁後麵。

曲箏還沒來得及反應,後脊就被壓在影壁的牆上。

男人寬厚的胸膛將她視線堵得密不透風。

作者有話說: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藍橘子汽水兒6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