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渾水不攪白不攪◎
他一支手, 沈雲西也條件反射地捋了捋自己的頭發,她本來還有點兒後悔的,畢竟為這百來張符紙她添了老大一筆香油錢呢, 但見衛邵似乎挺高興的,又聽他的話,也深覺有道理,二十張保一年, 肯定比一張保一年要來得穩妥的。
大不了明年她再來求一回就是了。
沈雲西把桌幾上的符紙合攏在一起,準備回去後給郡主娘荷珠她們每人也都發上幾張。
安排好了這一堆符紙的去向,她想起太子,問道:“你和太子是怎麽結上仇的?”
提到元域,衛邵的視線又落在她下巴處的淤青上,笑容淡去。
經過諸多時日的相處, 又有宋修文在前, 衛邵大約能猜到她有些異於常人的本領,且原來的沈才女和太子關係甚密,覺摸出不對來再正常不過了, 是以並不奇怪她有此一問。
但他和皇室之間的關係目前不好直言, 衛邵搖了搖頭, 搭手讓她到窗邊坐,沒有說話。
沈雲西當他自己也不知道, 便不追問了, 反正那太子本也活不長。現在又被殷皇後抓到把柄,自顧不暇,一時半刻的估計抽不出空閑來。
犯不著多費心思去理會他。
她繞了繞發稍, 取出馬車上的點心盒子。
都怪元域那神經病, 害得她在禪房裏的素齋都沒吃完, 雲蒼寺不愧是專吃素的,那素菜吃著真不錯,可惜了,隻能等下次再去試試了。
這會兒隻能用點心解解饞。
沈雲西用幹淨的帕子撚了一塊核桃酥,慢慢地吃,又拿起盒子挨到衛邵旁邊,遞給他,衛邵沒什麽胃口,沒有動裏頭的點心,拎著瓷壺的提梁,給她倒了一杯茶。
馬車行進在山間林道上,涼風卷起路邊的桃花,漫天繽紛,這樣的景色,比起宅院花園子裏的要生動美麗得多。
沈雲西吃飽了肚子,吹著小風,看著風吹落花,在馬車裏搖搖晃晃的,把瞌睡給晃出來了,她一雙眼半閉不閉的,眼見就要合上,馬車卻突然停了。
她瞬間清明了,心下正奇怪,竹珍從下人坐的馬車上過來,撩了簾子說道:“前頭有人攔了馬車,想請咱們順路捎她回城裏去,正巧五姑娘有點不舒服,大夫人說先停下來歇一歇。小姐要不要到底下來站站,馬車坐久了也惱火。”
沈雲西看向衛邵,兩人便一起下去了。
一落地,沈雲西就看到了扶在路邊桃樹上,彎著腰吐個不停的衛芩。
原二夫人在旁邊沒好氣地說:“你可真行,什麽都敢往肚子裏吞!”
衛邵找衛大衛二去了,沈雲西過去細聽,原是來衛五妹聽說雲蒼寺旁邊有個美人泉,喝了健康又養顏,興衝衝地就提了一壺回來,生喝了。
國公府的嬌小姐吃喝都是精細的,這一喝下去,走到半路上就不對勁兒了,邊走邊吐。
“長長腦子,外頭的那些水能隨便用的嗎?你好歹燒開了喝,也不怕鳥兒拉的糞也給你吞進去了。”
原二夫人這話一出,把衛芩惡心得不行,吐得更厲害了,她白著臉氣道:“二嫂,你那張嘴能不說話嗎!”
二夫人看衛芩確實難受,沒再挖苦她,大夫人給衛芩拍背,擔憂地說:“芩姐兒這樣子下去,希望不會害到內裏才好,也怪我們今天沒有叫大夫跟上。”
“這位姑娘沒有大礙的。”一道有點怯弱的陌生女聲響起。
沈雲西尋聲看去,那是個差不多雙十年華的少婦,她身形消瘦,身上穿著淺紅色的長裙,額上有銅錢大小的傷疤,那傷處應有些年月了,痕跡很淡,被故意留下的一綹頭發半遮著,並不是很顯眼,但她臉蛋上的幾道指甲劃痕卻明顯是今日新添的。除去這些不看,是個很清秀的麵貌。
這應該就是竹珍說的那個攔馬車的人了。
就在沈雲西打量的時候,那女子走到衛芩的右手邊,握住衛芩的手臂按了幾下,又取出一粒藥丸要喂她。
衛芩根本就不認識她,這來路不明的藥物哪裏肯吃,別過頭就要避開,豈料那女子極熟練地拉住她,一把就給塞進了肚子裏去。
大夫人二夫人都不曾想這看起來話都不敢大聲說的怯懦婦人,居然敢當著她們的麵對衛芩強喂藥,二夫人大聲喝道:“你幹什麽!你給衛芩吃了什麽!”
路邊的侍衛聽得二夫人的怒聲,忙都執刀趕了過來。
那婦人嚇得縮含了一下胸,結結巴巴地發著抖說:“喂的藥,吃了好。”
恰在此時,像是為了驗證她說的話,衛芩直起身子,哎呀了一聲,“我不吐了,我不難受了,我好了!”
二夫人愣了一下,沈雲西也看衛芩,竟真不像剛才那般吐得要死不活的了。
這半路上遇到的人居然還是個大夫。
二夫人是個會交際來事兒,板著的臉眨眼間就笑開了花兒,對那婦人說道:“怪我太心急了,原來是個誤會,錯怪了這位妹妹的好意。我還沒問呢,妹妹你住在城裏哪裏,叫什麽名字,若是順路我們直接就把你送到府門口去了。”
那婦人悄悄鬆了口氣,聲音細若蚊蠅,“住在臨江齊府。”
二夫人聽到這個地址,表情又變了。
沈雲西也不免暗道一聲好巧。
這臨江街齊府,正是宮裏齊淑妃的娘家,齊府如今的當家人、太醫院的齊院使,便是太子元域的親外祖了。
他們在雲蒼寺和元域才有紛爭,回來路上就碰到齊家的人,這見鬼的緣分。
二夫人幹巴巴地說道:“原來是齊院使家的人,難怪會醫術了,這是家學淵源。不知你是齊家哪位夫人,尋常我怎麽沒見過你?”
那婦人忙答:“我夫君是齊家的二公子齊立椋。我姓關,夫人叫我阿玉就好了。”
衛芩緩過氣就閑不住了,她說:“哦,就是那個醫術了得,一回京就被陛下破格升為禦醫的齊二啊。”
大夫人溫玉嫻應說:“看來關夫人你不太愛交際,我還以為齊家二公子尚還未婚呢,豈料使君有婦了。”
沈雲西坐在竹珍端來的小板凳上聽她們擺話,這齊立椋她也是有所耳聞的。
據說齊立椋自小就在醫術一途上展現出了卓絕的天分,他五歲那年,回老家河州祭祖,路途中遇上一婦人難產,他雖是小小孩童卻臨危不亂,助得那婦人母子平安。因此被紅仁堂名醫萬自卿看中,收為弟子。
這紅仁堂萬自卿可不簡單,醫術一道上響當當的人物,若非他自詡江湖人,不願入朝堂,這太醫院院使的位置還真輪不到元域的外祖坐。
萬自卿要收齊立椋入門,齊家忙不迭地應了,還大書特書。
齊立椋在河州待了十三年,兩年前至河州一路北上行醫,治人無數,名聲大噪,一回到京裏就被特招入了太醫院,專為皇帝淑妃和太子看診。而今也不過才剛剛及冠。
就這段經曆來說,算得上是青年才俊了。
“我、我……”那自稱關阿玉的婦人羞於啟齒,好半天才吞吞吐吐說:“我與立椋是私定終身的,我身世又不好,出門總是要鬧笑話的,不敢給立椋丟臉。”
“那你又為什麽一個人在這路上?”原二夫人問。
關阿玉也是個直腸子,人家問什麽,她就說什麽,囁嚅:“二嬸子想她女兒送東宮去,但宮裏淑妃娘娘和二嬸子關係不好,不樂意。二嬸子就想著直接找太子殿下,她打聽到些消息,就找到雲蒼寺去了。太子殿下不知為什麽心情不佳,她們吃了個掛落,就說是我惹的晦氣,半路上把我趕下來了。”
原二夫人同情地說道:“怎麽有這樣的人,荒郊野外的,他們存的什麽心啊!”
沈雲西也點頭,看這關阿玉臉上還有傷,估計還動上了手。
“立椋他家裏人不喜歡我,我要是出了什麽事,就正合他們心了,好之後給立椋另娶一個名門淑女。”
關阿玉很自然地接了話,叫二夫人足足頓了好幾息,顯然沒料到她能這麽敞開說自家的短處。
別說二夫人了,沈雲西都發覺出這個關阿玉的矛盾之處了,她人是卑怯的,看她身上的傷,就知道她在齊家沒少受欺負,但她下意識的回話與動作,比如攔馬車,又比如給衛芩喂藥,還有說的這些話,又表現得很大膽。
關阿玉見二夫人沉默下來,她捂了捂嘴,忐忑地道:“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又連連歉意地說:“對不住,對不住,我摔壞過腦子,從前的事都不記得了,又喜歡胡言亂語,如果有冒犯的地方,還請您見諒。”
二夫人驚訝:“還有這事,齊家一家子大夫都治不好嗎?”
關阿玉弱弱的笑,“腦子的病不好治,想不想得起來得靠緣分了。”
二夫人越是交談,越是覺得這關阿玉可憐,前塵盡忘不說,還攤上齊府那種婆家。她唏噓不已,但沈雲西卻敏銳地嗅到了瓜的味道。
太子元域是她的敵人,約等於元域的外祖家齊氏一門也是她的敵人,敵人不喜歡的人,那就是她的朋友。
這渾水她得攪。不攪白不攪。
關阿玉想不起來沒關係,她來幫她想!
於是在將要啟程的時候,沈雲西主動站了出來:“關夫人不如和我坐一輛馬車吧。”